黑白冬天
黑白冬天
黑夜穿行在迷离的月白之下,冬天的沉默隐匿了屋后的乱鸦,狼的哀嚎声使农人的大门深闭。
“娃儿,起来哩,娃儿,起来哩……你爸叫你着哩!”他娘用起茧干裂的手推着他,脸面惨白。他模糊的睁开眼睛,白炽的煤油盏火光锋利的刺进了眼球。他磨磨眼睛,要说话,他娘已经将被子裹在他身上,急忙抱他去了上房,掀门帘时,因她双手搂着广思,直接用他的头去掀,慌乱之中碰到了门框,他娘也不管他的叫唤,把他放在了炕栏边,他爸已经横躺在炕上奄奄一息了,左手边的炕台上还放有他的烟斗。那年,他刚满八岁!
“掌柜的,你说句话,大娃带过来了,有啥说的你说。”他娘一手给广思盘着被子,另一手轻轻摇晃着广思他大的手臂,而眼泪自黑肿的眼圈里流出,不时还抽泣着。他大终于疲劳地慢慢睁开眼睛,斜目盯着广思看,一颗干瘪的眼泪从左眼流进了右眼,又划在了黑俊的满是胡茬的右脸上,放在被子上的手微弱地示意他过来,他吓得不敢过去,两只黑色眼睛盯着他娘,圆嘟的手紧紧的抱着他娘的大腿。他从小就怕他大。他娘见状,噙着泪水,扯开他的手,狠劲的推他过去,刚到跟前,他大用着全身的力气向他脸上突然谇出了两口唾沫,本就害怕的他瞬间吓得哇哇大哭,他娘急忙上来要揩掉在他脸上的黑色粘稠且带烟味的唾液。
“别……揩!”他大喝住他娘,微喘着对他说:“你,已经不是娃儿了,帮爸照顾好你娘,你兄弟……你现在……就是我们……我们广家的……掌柜的!”他大话音未落,手指刚摸到他的脸上就重重垂下了!他不敢动,脸上的唾液也不敢去擦,只肆力的哭喊着。他娘也冲过来,泪珠像黄豆一样颗颗坠落,抱着他大垂下的手臂哭喊着:“他大……他大……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啊,你就不疼惜疼惜你两个娃吗,怎么就这么舍得走啊……”
他大走了。伴着那年的第一场雪,他刻骨铭心。白茫茫的雪落满了黑色的角落,来往的亲戚的脚印染满了黑色滋泥。
“他大这个情况现在还不能入土啊!”来自邻村的阴阳问过她娘后给总管说道。
“咋的了,为啥不行?”他母亲从跪着的麦秆上起来,整理了一下绑在头上的白色布带,拭着泪问。
“你看广家嫂子,我给你说,你掌柜的犯土难,按照五行来说,这几天不能埋,得起码过十几天,不然老坟里会出麻烦的!”他娘听后,本从以前痛失丈夫的情绪里没走出来,却如今又陷得更深了,泪水又一次流淌出来。就这般,他们广家人听信了阴阳的话,在落雪的十几天里,依旧没有下葬,只将穿着黑色寿衣的他大遗体装进了棺材。他多想再看他大一脸,虽然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但他知道他大私心是想让他走正途,然而如今无情的纸,却早已遮掩了面目。
“大大,怎么躺在这里?”他的弟弟广平从门外刚玩回来,就要伸手去揭盖在他大面庞上绑着的纸,他急忙把广平的手扯回来,广平立马就哭了起来。
“咋了又?都这时候了还欺负你兄弟,你大的话你忘记了吗?”他娘从外面听见广平的哭喊声,拿着扫帚冲进来,他急忙灵动地从他娘的胳肢窝下面跑了出去。因为他知道给他娘解释是没用的,他娘以前就是向着他弟的。当他跑出去,便叫了他们队的队长一起去放羊,直到饭点,就和队长一起回来,他和队长是给农业社唯一放羊的两个人。因为队长在他旁边,又因为他有手“坐神”的绝活,它娘有好多时候还得求人家帮忙,娃有病了,“擦冲气”什么的都要叫人家,所以他娘不会在人家面前打骂他,过后,气消了,也就跟没事的人一样了。
喝完可以在碗底倒影出自己脸庞的汤后,他上了香给他大,刚要带弟弟去西房睡觉,他娘在炕上“哇”的一声,把端在手里的碗撇在地上,迅速从窗户前移到了炕台前,匆忙向他招手,喊道:“快过来,快上炕来!”他娘慌张的表情吓到他俩,他顺势抱起弟弟急忙上了炕,透过窗纸才发现外面火光闪闪的,风也突然紧紧地撕扯着门布,而他大的棺材也刹那间在正堂门的前方配合着风发出怪声。
“鬼火!鬼火!你大,这是要咋的呀?还有啥不放心的?”娘包裹着被子,把她和弟弟塞在里面,他俩吓得直哆嗦,他娘也面目惨白,手心的汗湿透了被子。他看见母亲慌张的表情,突然她挣开了他娘的怀抱,硬着头皮冲出门布……
“娘!娘!炕眼门没堵好,里面的火烧出来了,不是大大!”他说着便跑去踩灭了火,又迅速蹬蹬的爬上炕来。两只黑色的脚底在炕上贴出一串串脚印,他娘欣慰的眼神里含满了泪水,把他拽过来狠劲的打了屁股,口里说着:“谁让你去的?谁让你去的?”打了两下,却又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三个人,一同哭了起来,声音没有风吼得大,却足以动人,能刺痛人心!
冬季的白雪寒光万丈,肃杀的冷气袭进农人的村屋内,让人触气惊心。鸟儿的爪痕在白雪上消失,人们的脚印在路上在刺骨的风遮盖,没有人敢出门和这冬天来场殊死搏斗,要是等到夜晚,冻死一头牛也不在话下。暗夜的风雪里,一个黑影却自白茫茫雪中格外耀眼。却很慌张,两步没走完,又想倒回去,还时不时的左顾右盼,黑乌色的补丁衣里好像包裹着什么东西!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了农业社养羊的棚前,又再次紧张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之后,一转眼就翻进了羊棚,羊并没有被惊动,因为早已和他熟悉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锄头,猛烈的在羊棚里掘出一个小深坑,随后揩掉脸上的汗,又跑到栏外仔细瞅瞅,没人!随即便提起小锄头,朝着一只幼小的羊疯狂的像头颈部砍了进去,一初便将那羊撂倒在地,他急忙攥住羊嘴,又用锄头拼命的一顿狂砍,直至羊不再出声,直到将羊头整整的挖了下来。他用颤抖的手把羊出血的地方伸进了挖的那个坑里,一屁股坐到了混合着羊粪和羊尿的黏地上休息,腿还紧张的抖着,嘴巴干裂出血。等到羊脖颈的血流干之后,他将羊头扔进了坑内,再用土将断脖处涂满,避免有血滴。之后再用锄头将坑埋掉,把所有溅出的血全部刮在坑内,埋进干土,又踩了几脚,将羊粪和羊尿混和着的粘土铺在了上面,直到可以掩人耳目后,方才背着没了头的羊匆忙离去。
还没背到家,突然想到这么大一只羊放在家里太危险了,如果要是被生产队的抓到,一定会连累广平和娘,于是他又转了弯路,到一个村里人称死娃娃沟的地方,又挖了一个大坑,这可累坏了他,本来锄头又小,又是冬天的冻土,每一锄下去,都挣得他臂膀酸痛,但终是努力的挖成功了,它将全羊埋入,只留下一只羊腿,才真心满意,偷偷背回家。还是深夜,娘和广平都睡得正憨,他不敢现在就叫醒娘,他娘知道后肯定剥了他的皮。于是他找点柴火,先自己煮好再告诉娘,他也不敢白天煮,一是娘在外面挣公分吃不到;二则怕被别人发现。还没煮好,广平已经在西房馋醒了,闻着香气就寻出房门,披着娘缝补好的被子,惺忪的眼神,看到他就问:“哥,煮啥着呢,这么香的?”
“嘘……羊腿!”他虽已精疲力竭,却还是捂住了广平的嘴,又说:“你不是前几天看见村长的儿子正在吃肉嘛,看!咱们今晚也吃!”他说着便揭开锅盖,瞬时间一股羊腥味扑鼻而来,广平惊喜的哇了一声,把口里满满的唾沫又咽了下去,忽然折回来问:“你哪弄来的羊腿呀?”
“农业社的,别告诉任何人,不然你哥会被别人打死!”
“啊?”广平被吓得大叫,责备道:“你怎么能偷农业社的,娘知道会打死你,再说让别人知道的话你就完蛋了,哼!农业社的羊我可不敢吃,我要告诉娘去!”
“我听说你想吃我才去的,像你这样早知道就不去了,告诉娘去吧!没良心的!”他有些郁闷,明明是广平前几天看见柱子在偷吃肉,说自己能吃一口多好,他这才动了歪心去偷农业社的羊。
“啥事要告诉我?”闻见羊的味道,他娘也被馋醒了,找了过来。
“娘,他偷了农业社的羊,现在正在煮呢!”广平先告状。广思看见他娘走过来,停下了手中的柴火,他知道一顿打肯定是少不了的了。
“来!我来吧!火不能这样架,烧火要空,做人要实,你得下面透点气,火才烧的旺,知道吧!”他娘竟然没有打他,反而更替自己烧火,他更奇怪了。他娘又说:“以后别干这种事,即使是对弟弟好,也不能干,偷鸡摸狗的事,这会丢我们广家人的脸,况且我们还有口饭吃,饿不死就行……,听见没?”在闪闪的火光面前,他娘的泪珠又一次滚烫着,仿佛火光中,她丈夫正在冲她笑一般。她抹掉眼泪,勉强的架着火,心像豆腐一样被刀子割得四分五裂。
早晨,一切如初,他更是早早的醒来,想想昨晚的羊腿味,不禁将自己的嘴边狠狠地舔了个遍。外面的雪落了千层,茫茫如白羽,他穿上破旧的衣服,一只鞋还透着三个脚趾,急忙出去,张眼一望,昨晚的脚印早已没了踪迹,这才舒了口气,回来又窝在炕上,深思熟虑起来……
“叔,一只羊不见了!”他趁和他们队的队长放羊时说,队长本来躺在荒草里,一下子挣跳起来。
“怎么会呢?”他慌张的又点了一遍,发现不合适后又再说了一遍,依旧对不上。
“叔,我们丢了一只羊!”
“昨天数了多少只?”
“昨天咱俩没数,下雪呢!冷得都没出来!”说完,他佯装大哭起来。喊着:“叔!怎么办啊?我们要赔羊啊,,我们家那情况怎么赔得起啊!早知道我们家就不放羊了,呜呜呜呜”
“别哭……别哭……”队长,假装很镇定的说:“不会让你赔的,你先别着急,这事别说出去,叔给咱想办法。”
可这事广思不说,村里人迟早也会知道的,因为农业社的羊终究是有人要盘查的。不出所料,还不到两天就闹得沸沸扬扬的,甚至还有人说半夜闻到了羊肉的味道,虽然是玩笑话,可着实吓得他不轻。就在这事进一步发酵的时候,突然有人说羊的尸体找到了,村一队的队长正在“坐神”找羊。这更将他的魂魄吓散了,立马跟着村民去看,结果在死娃娃沟的某处,队长随意一指,两个扛着锄头的便上前卖力的挖了起来,结果还没挖两下,竟然真的显露出一条羊腿骨,他慌了神,他埋的地方和这差不多,夜晚太黑,他更琢磨不来埋在了何处,好像这就是他埋的地方一样,心直挂在了嗓子眼上。然而全部挖出却只有一条羊腿骨,他突然又想到那晚吃剩的骨头,确实是填进了炕眼里,你还用推把推的极其深,他又诧异又惊慌。队长拿着符开始说:“看旁边的爪印,那羊一定被狼叼去了。”大家低头看周边,果然有狼的脚印,才变得恍然大悟,对那队长更是敬佩有加了。他也不管对不对,长舒了一口气,这事终于算是平息了,内心却懊悔起来,为了一只羊纠缠了这么久,还真有点对不起人家。
“广思娃,你就不问我怎么找到的?”又一次天晴放羊时,队长得意的说。而广思只做出疑问的神情,没有说话,更没有要问他。队长有点憋不住了,便说:“你记得今年入冬时,病死了的那只羊吗?”说完给他挤了挤眼睛,他俩相视一笑,而广思也从心底里更加佩服起队长来。
当他13岁时更大的困难也随之而来,这年恰好1978年,对别人来说的好日子,对于他们广家确更加贫困了。以前靠挣工分,它娘还可以出点力去挣几公分,遇到困难时,因为合作社的关系,队里会有人救济他们广家点粮食,而如今变成多劳多得之后,田地里只有他娘一人,遇到困难时也没人救济他们,变成了各顾各的。这使他们最贫穷的日子到来了,不得不逼迫着他们用更加极致的手段去生存。于是广思不顾她娘和广平的反对,开始了“要馍”的生活,也就是乞讨的生活!从他家出发,担了一个担子,担两头挂着两个竹筐,摇摇摆摆的上路了,好多人见他可怜都会给他施舍点,毕竟才一个13岁的娃子,长得又俊俏。而他每三天必须回一次家,然后把他带来的馍晒干,就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生活的状况依旧没有改变,直到有一天,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日的穷风比往日吹得更凶,雪也被吹得奇形怪状。而他这次望了望天空,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出门去。白苍苍的世界没有一点生气,被积雪压得很深的道路上,一只只孤单的脚印指向苍茫深处,他彷徨了,他不知该去向哪里,富裕点的地方都去过了,迎着阵冷风站了一会儿,双手揣进只缝了几针的兜里,只留下担和筐在他的肩头,随着风舞摆着。终于沉思片刻的他迈开了步伐,坚定的没有方向,迟疑却还一直向前。
可她这次的选择并不十分正确,他顺着大路走的很远,每个岔路口,他都会有标记,以免忘记回家的路。一直到天黑,才看见了村庄,而他已经既饿又累,且酷寒的血从她皱裂的脚趾上渗进了血肉里早已没有痛感,只是痒而已。他连敲了两户人家,却没有人开门,只听里面的人应和着。他恳求让他住一晚,哪怕是家里的猪圈让他睡一夜也好,喝口热水也好,但这要求对他来说都太奢求了。他也不再去敲其他人家的了,知道结果都是相同的,他突然想起路过的麦场里有一摞秸秆,于是便立马狂奔过去。果然有一座似馒头一样的麦垛,他赶紧把担子和筐塞进去,他已经冷得受不了了,匆忙掏一个窝,像狗一样的蜷缩进去,他真的要睡一晚,他太累了!太冷了!太饿了!
北风如同刀子一样刺进胸膛,每一个风一样的巴掌和冰混在一起重重的赏着这个幼小的孩子,他一刹那看见了父亲,一刹那看见了天堂,闻见了肉味,闻见了饭香……
等他醒来,却已是两天之后了。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他竟然在一户人家里,房屋还是有砖瓦盖的,光景十分好,又相当阔气,妇人见他醒了赶紧喊她当家的过来。
“你终于醒了,可怜的娃啊!”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傻娃娃哟!昨天早上到今天你都昏迷两天了,身子都冻僵了!”他热烈的说着,那老妇把广思四分五裂的脚从她自个儿的肚子上放出来。
“还以为都冻死了,竟然能有口气,你也是命大,看看,这两天这婆娘可没给你少暖脚,我都没那福气!”他掌柜的抽着大旱烟,笑着说。
“谢谢您,真谢谢您!”他想下炕去,却身子骨太虚了,根本动弹不得,他便气得大哭,老妇人赶紧过来安慰,广思说他的担和筐可能会被别人拿走,那是他家唯一当东西的,他家不能没有那东西。老妇人立马把他搂在怀里,教她的掌柜去取,掌柜应声出门去了。
“你是哪儿的娃?咋跑到这儿要馍了?”老妇抚摸着他的脸蛋,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痛苦,他们夫妇十年之久,也没生得一儿半女,遇见他感觉是老天在给他们礼物一样,她认定了这个要馍的孩子。
“罗汉山那边的,我大去世了,我要给弟弟和我娘找粮食才出门的!”他感到眼前拥她入怀的老妇,有着莫名的亲切感。
“哎呦,这么赏心的娃,你娘也舍得你出来,要是被人贩子抓着去,就再也见不到你娘了。前些天我们邻居家12岁的娃就站在路上,一会儿就被拐跑了!”
“嘿嘿!我的心眼多,能跑的掉的,我大让我守好家,我就要好好守着。”他自信地拍拍自己的胸脯,那夫人却更加喜欢这个天赐的宝贝了。不仅长得俊秀,而且又这么有孝心。她打心底里也舍不得让他走了。
“娃儿,你知道吗,我和我家掌柜的十几年了,都生不出娃,我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好娃,你看你家生活状况不好,我可以给你家每年给粮食,你娘又生了两个男娃,你弟弟归你娘,你啊,就别走了,你回去还得多一个人的口粮,留在我这儿,还能吃个饱饭,吃个好饭,糖啊什么的都有,你看咋样?”她真是用情至深了,这十多年来的委屈,她也受够了,不知道他俩到底是谁的错,反正新生命已经不可能在降临到她的身边了。可广思使劲的摇着头,说:“不,不行!我大过世前让我照顾好我的娘,我弟弟还读书呢,成绩可好了,我要把他供出来了,我娘身体又不好,我不能离开的!”他的话很坚决,丝毫没给老妇人劝阻他的机会。他突然起来了,双膝跪在了炕上,大喊道:“恩人请受我三拜!”随后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老妇人早已泪流满面了,哽咽的说:“娃子,好娃子啊!再磕炕都要塌了,真没想到你这么小,就这样的责任,是我错看娃儿了。把娃儿看低了,娃是大娃了,大人呢!”说着,便又搂住了她。
“这担子和筐放哪里?”门外,她的掌柜喊话,看来是找到了,这才舒了口气。
“掌柜的,去把咱们的粮食还有烙的白面饼饼给娃装上!”
“啊?”
“去吧,掌柜的我要当娃的干妈,把你认做干大!”门外的掌柜听到后乐得合不拢嘴,立马照妇人说的去做了,而且整了满满的一筐。她又反过了问:“怎么样,可以吗?当我的干娃子?”
他丝毫没有犹豫,急忙点头答应了。不仅因为她救过他的命,更因为她有一种亲切感,又不像自己娘那么严厉,那么刚强,总有某种依赖感。
“明早再回吧!,刚醒来身体也不是很好,回家问问你娘,可以的话就给我当个干儿子,过年过节的来看看,这儿也是你的家!”
“恩,我去了就问。”
“乖娃娃,你歇着,我去煮个鸡蛋给你!”老妇人内心真想收他当儿子的,但看他性格太犟,却又很喜欢这娃,还不如收个干儿子,也算得上两全其美了。
第二天清晨,嘶吼的风渐渐咽息,白雪一片一片,带着山上染来的浓雾,慢慢触到他的脸颊,发稍与鼻尖的冰棱硬的像钢铁。他已经走出那个村庄,背离了那两双期待的眼神。没走多远,他忽而停下,放下肩上的担,久久注视着那户救了他的人家,将双膝埋在了雪里,深深的磕了个头,这才洋然离开,伴着雨雪和雾霭,伴着亏欠和孝心。
回到家里,他娘哭成了泪人。都说在某个地方,一个十几岁的娃被人贩子拐跑了,况且说好三天一回家,可这来时已经到第四天下午。他娘更是在夜里没有合眼,两个眼睛都肿胀起来,眼屎堆满了眼角。终于见到广思,他才把吊着的心放下了,安稳的睡下。而广思守护在娘的身边,看着娘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茧。他觉得他娘是世上最伟大的人,除了毛主席。他流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认为他可以为他娘分担更多压力了,他拿起娘粗糙的手款款的带泪吻了一下。而那家救过他的人,因为他娘的坚决反对,当时他也再没去过。后来想去,却又忘记了路。这变成他后悔莫及的事了,救过命的人,想报答,却无法报答。
这次以后,他开始专心的供广平读书了。连一个从他姐家拿来的油饼,他也会跑到十里外的镇上给广平送去,而换来的不过是“你怎么又来了?帮娘干活去,到这儿来干嘛?”他哑口无言,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低着头再往回来走了十里。上下的坡路都要翻越一座罗汉山,可他的心里却总是乐此不疲,因为油饼算是给了广平,想着,又舔了舔手指上那丝丝的油,这,他便知足了。而且每到周天下午,他就给广平担着柴火,送他去学校,可在路上,广平宁愿自己担柴去,让他回家,据他的说法,这些柴火最终会被广平扔掉,可能家庭的贫困,让广平觉得担一担柴火去上学是丢人的事,这更让广思想去把这个家变好,变得强势起来。
可所有的幻想总有一天会毁灭的,而这个时间就是广平的第四次高考失败之后。他终于再也没有那耐心了,然而最让他气愤的是,广平竟然在那么重要的节骨眼上谈恋爱,他本把广平当做全家的希望,就指着广平把家庭的面貌换一换,这次他失望了,他真的失望了。
那黑白交错的夜晚,星星怕月亮的审判隐匿,云在游荡时分惊转了路线,只有孤单的他,默默坐在台阶前,想起那时他大的话,内心的愧疚之感随着泪水喷涌而出,他很想说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可有这般苍白,这般无力,结果是让人唏嘘不已。他娘在上房没有说话,广平在西房也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们都很难受,他知道都不容易。可他真想把广平拉出来,狠狠揍一顿,可他忍住了,他低下了头,对晚空,对寒冬,对自己!
深冬的空气里弥漫着肃杀的气息,鸟儿一闪而过,初晨的一束阳光斑驳了墙土,黄土上如纱般铺了一层霜。而广思已经被“招”进了赵家。他媳妇是二婚,可他并不在意,他觉得付出全部会得到全部,所以他对媳妇的两个女儿像对自己的一样,甚至要比自己家的还要好。经过两年,两次流产,终于他媳妇争气的给他生了个儿子,胖嘟嘟的,十分可爱。本想着要尽心竭力的过日子的他们,分歧却接踵而至。
他本来年前准备拿一万元给广平娶媳妇的,虽然高考的事情让广思伤透了心,但毕竟还是自己家亲人,能帮到他一定会帮的,可这样的事也遭到了他媳妇赵小红的反对,两人争吵不休,他给了赵小红一巴掌,说她自私,说她心里没有他们广家,没把他们广家的人当人看。而赵小红也说他没有把这个家当家,他们各执一词,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然而最让他气愤的事儿在过年前夕,他是想回家过年,带着媳妇和儿子、女儿们一起回广家,他想让他娘高兴。可赵小红和舅家人却死活不让他回去,没有原因,没有理由。这样他不仅觉得人身受到限制,甚至对他娘的孝心如今都奢望了。他没有办法抑制自己压抑的情绪,但是过年期间,来往的亲戚朋友多,又不能不给赵小红面子,只能一个人生着闷气,不吃不喝,直到糟心的三天年结束。终于等来了赵小红一句话,她说:“行了,你去吧,把儿子也带上,让你娘高兴高兴!”
“怎么,你不去?”
“嗯,我去我大哥家,大哥叫我去……”
“你一个当媳妇的,连我娘都不去看,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感到失望至极。
“……”
“那娃呢?娃怎么办?才八个月,奶没断,我能带过去吗?”他内心的火瞬间燃了起来。
“你一个大男人,连这都没办法?”
“好,你行,你真行,你信不信我把儿子带走不回了!”他已经暗下决心了。
“带走啊!我猜你不到三天就回来,不回来就把娃饿死去!”她洋洋得意的说,还以为广思在说气话,所以故意激他。可真没想到,这个男人的决定是她没有意料到的。就方才这句气话后,她和她儿子18年后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相遇了第一面,那时她俩的陌生已经无法言喻了。
而他回到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差,他娘让他抱着儿子回去,他弟广平也让他回去,不能老这样待着,况且这八个月的孩子还要吃奶,这可急坏了爱孙子的广思娘。他们先买了奶粉就着白面给小孩喂,可弄得小孩老是拉稀,于是他弟弟广平又买了奶羊,每天给孩子喝点羊奶,但仍旧治标不治本,孩子也日渐消瘦下去,他真没办法了。可这时他娘早已带着孩子去了外面,回来时小孩肚子鼓鼓的。他娘人缘很好,好多人都会让自家的刚生娃的媳妇或者有奶水的媳妇给小孩喂点。可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几天呢?每天孩子一饿,他或者广平或者他娘又要抱着孩子到各家哀求着给他娃口奶吃,前些天还有人见娃儿可怜给口奶吃,可好景不长,他的娃儿太能吃了,把人家的奶吃的干干净净的,给人家的娃没得吃,所以人家也开始拒绝,要么在那个点关门不让进,要么进去干脆直接拒绝,但多数情况下,还有人愿意给他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娃给口奶吃的,而他的娃自此也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
再回来说赵小红。她本来自信的以为广思会定会回的,没想到一等就是四五天,依旧渺无音信,她忽然想起广思临走说的那些话。她终于开始在意了,开始慌了。她要告诉她的几个哥哥呢?还是先去看一下呢?她丝毫没有主张。这些年他的一切事情都听她的哥哥,包括婚姻在内,所以如今的她毫无头绪,只觉得事情闹大了,她有些愧疚,觉得不应该给自尊心那么强的男人说那般话,但如今已经没用了。事已至此,她思索再三,还是去找了她的几个哥哥。之后的事便不得而知了,过了几天后,他们请的所谓的律师来了广家,让广平怼回去后,他们狮子大开口的要了18000元,说是给赵小红生孩子的费用,给完,赵小红就过来和广思过日子。他啥话没说,东拼西凑,结果依旧不够。幸亏广平人缘好,向村里借了一些,补上才差不多。要知道当时娶媳妇的聘礼才5000多,这是他们广家所有的积蓄了,他娘和广平也想让广思过好日子。广思想算是给她和她娘家人的补偿,即使他觉得可能拿到钱就不会再来了,可他认为他有能力偿还这些钱,正值壮年的他丝毫没有犹豫。况且如果她来,那日子该多幸福啊!然而时间如同天上的风筝一样被风越吹越远,久久等待的背影,迟迟没有出现。他终于知道这一切是骗局了,本来心存的一丝幻想,也彻底覆灭了,他开始气愤,即使他想到过可能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也做好了准备,可真正她没回来时,他根本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想拿把刀过去捅死她和她的那些哥哥们,一个个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可当他听到孩子在炕头上饿醒的哭泣声,他那个倔强的心又一次被融化了。他轻轻地搂着孩子,用拇指轻轻地抹掉了肉肉的脸蛋上的泪珠,却不曾知道自己的泪水,早已在眼眶里翻江倒海,他娘也从上房门进来,那佝偻瘦弱的身影又怎能让她再承受打击呢?她也该享享清福,她!也该想想清福了!广思攥紧了拳头。
黎明的穷冬,又一次带着排排脚印,剌着他通红的手背,孩子柔软的哭声,在雪花里结成了冰花。一个直如钢铁的身影,在下庄的一颗古柳树下伫立,上庄绕了一圈,有奶的妇女们都没睡醒,后面有几户给孩子奶的人,前天大前天都去过了,前面一户,他也不知道去没去过,他该碰碰运气了!可他踟蹰不前,还没有想好,用双脚来回拨动着沾在树根下的雪,突然惊讶的发现,在严寒的冻雪里,一丝黄绿的新芽,正在茁壮生长,伺机撑起整个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