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记180:打坐
琥珀潭日记180:打坐
晏弘
道如何道?《道德经》曰:“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大道无为,是为玄德。《金刚经》曰:“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道在无为,各有千秋。禅宗说空,是空有不二,是无为之作,不是养懒汉,不是不作为。六祖惠能说:“食无饱,口但说空,万劫不得见性,终无有益。”人若穷斯滥矣,满嘴空无,好吃懒做,头头是道,害人害己。
禅如何参?禅不离烟火,又超脱烟火。禅不立文字,又不离文字。禅是积极的解脱,是智慧的圆融。《金刚经》曰:“何名坐禅?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如此说来,不是随便人就能随便坐禅的,心念不起,自性不动,何其难哉!
譬如打坐,席地而坐,挺直脊梁,左脚置于右腿之上,右脚置于左腿之上,左右两手圜结于丹田,置于胯骨之位,两手心向上,右手背平放左手心之上,两拇指相拄,双目微闭,舌舔上颚,屏声敛息,就是功夫。守住本心,如宝藏之,不为外扰,不为尘封,功夫更上一层。打坐可修行,可养生,可参禅。
苏东坡深谙佛道,打坐、闭息、内视、按摩、导引、辟谷,样样精通,他对打坐,体会很深,说:“其效初不甚觉,但积累百余日,功用不可量,比之服药,其效百倍。”打坐,就是让一颗凡心恢复如初之灵,息虑静定,活泼泼地,如山溪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随物赋形,随遇而安。
某日,东坡探访好友佛印和尚,站在金山寺外,大喊:“秃驴何在?”佛印不恼不怒,不慌不忙,应声道:“东坡吃草!”东坡吃了一顿闷棍。吃茶罢,两人心照不宣到寺外的树林中打坐,竹影摇曳,万籁俱寂。良久,佛印说:“大学士打坐,庄严妙相,酷似佛祖!”东坡满心欢喜,扭头且看佛印胖如烂泥,袈裟覆地,戏谑道:“上人打坐,大腹便便,活像一堆牛粪。”佛印微微一笑。佛曰:见心见性。心有所思,目有所见。佛印心中有佛,所以看东坡就像佛。东坡心有牛粪,所以看佛印就像牛粪。佛印视野,时向心外运粪,东坡视野,时向心内运粪。不过,东坡向来随便,调皮捣蛋,不拘小节,打趣调侃,幽默滑稽,无伤大雅,佛印从来不记心上。
东坡闲暇照例打坐参禅,自觉开悟到了相当程度,心血来潮,作了一首诗偈,差人送给佛印欣赏,偈云: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佛印看后诡秘一笑,挥毫其上写下四个字:“放屁,放屁!”交给信使送回。东坡看了勃然大怒,此乃开悟的偈颂,岂敢造次骂作放屁!于是乎,急匆匆来找佛印理论。不料,佛印早已在寺中沏好了茶,专候东坡来“骂”,佛印端坐,笑里藏刀,说:“好一个八风吹不动的苏大学士,竟被一阵屁风吹了过来,有失远迎!”东坡顿悟,羞愧难当,真乃屁风扫地!东坡一生随性可爱,想一出是一出,大抵缘于“想当然”罢。
东坡流放黄州,料峭风吹,竹杖芒鞋,一蓑烟雨,吟啸徐行,而佛印住持庐山,两人往来甚密,诗酒唱和,参禅悟道,成为至交。后来东坡贬往惠州,梧桐飘落,名花幽独,断魂吊古,独饮叹息,而佛印住持润州,故人远谪千里,生死难料,佛印心中不安,致书安慰:
“尝读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愿不遇主知,犹能坐茂林以终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鸾驾鹤,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昔有问师:佛法在什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尿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甚么?三世诸佛则是一个有血性汉子!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佛印真是懂得,佛法无所不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尿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随时随地,打坐参禅,渐修顿悟,不枉此生,想必东坡捧读书信欣慰不已,会心一笑,叹道:“知我者,莫若佛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