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阒小院,悠悠我心
我在《从打谷场到小院》一文里就我家小院之来龙去脉有过详实交代,原以为这个交代足以安顿我的心魂,三十多年过去了,小院依然不能使我释怀。那就再说说。
就物象而言,小院就是小院:有围墙,有屋舍,尚有主人。一年四季,阳光能照彻,月光能洒遍,风儿也能吹透;就意象而言,小院犹风筝之篗子,多年前它把我放出去,多年后又收我回来。近半个世纪的游荡,我平安归来,乃小院之佑也。
小院除供我吃喝、促我长养外,还教给我活着的基本功——勤谨、谦卑、真实、能承受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实践证明,小院教的都对。
小院曾因父亲的塑造而丰满。这种塑造既有物质形态上的,也有精神灵魂上的。我和父亲相处的有效时间很短。我所说的“有效时间”是指儿子能以成人的眼光立体地看父亲、父亲悉以朋友的身份多方位地影响儿子的时间。自那时至父亲去世,我们相处的时间不过四、五年。就在这四、五年间,父亲的勤谨、谦卑、真实和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我深切感受了。既“知子莫如父”,那知父也莫如子了。我经验,人们在谈起自己的父亲时大都会用勤劳朴实、珍惜家庭、疼爱子女等词汇来描述,且在谈着谈着的时候往往会泪花闪烁。还是谁的父亲谁懂!
我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所谓典型的亦工亦农干部。每逢周末回家,一进门他就脚不点地的忙起农活来。母亲饭熟,常常三番五次地呼唤不到父亲。他要么在山沟旮旯里打柴搂草,要么在地里剖粪挼土,几个手指一年四季皲裂(俗称“裂子”),常贴着胶布。后来母亲用白洋布屑为他缝了几个指套套着,无效。于是他就找了一块羊油在煤油灯上一边烧烤,一边让滚烫的羊油滴入裂口,据说液态羊油能把裂子烧死。虽残忍,但有效。父亲是旧社会过来的读书人,他用自己的勤谨向后代阐释着耕读的内涵。他经常用“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狼叼去没人撵”的俚语告诉我们兄弟“勤”与“懒”的不同。我们兄弟的乳名都带“勤”字,这应该关合着父辈的生存理念。有一年寒假的一个黄昏,全家人等父亲回来吃晚饭,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全家人心里有说不出的着急,该不会出意外吧?就在一家人的百找千寻中,只见他挑了一担柴草从远处的沟坡上忽闪忽闪地前行。望着他伛偻的背影,真令人悲喜交集。母亲当场流下恨怒的泪水,可在父亲认为,寒冷的冬天一家人不能没有热炕。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叮咛过我三件事记忆犹新。第一件事要我不得放松学习。他说:“我读书不多,因此受到的限制也不少。唯望你能多读些书。书读多了,你会不一样。当然,读书是苦活,也是慢工活,尤其考验一个人的定力和毅力。”作为鞭策和激励他把自的几本书送我,其中有刘勰的《文心雕龙》,王力的《诗词格律》,还有他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用一块银元换来的一部《康熙字典》和用一担干柴换来的一套《古文观止》等。我在省城上学及至参加工作后,父亲经常写信给我。说:“我一有空闲就想给你写信,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相告。只是想,有去信,必有回信,借此督促你不至疏懒,养成你书写的习惯。”父亲的良苦用心我近些年才体验到。我写给他的信一封封都被他完整地保存。后来在为他“做七”的时候,均交由他保管去了。时,秋风萧瑟,纸灰飞扬,他全收了去。关于第二件事父亲是这样对我说的:“娃,你不要爱钱,尤其在财经部门工作,更不要爱钱。你工资低,不够花我可以给你垫补,千万不要染指公家的。‘一足失成千古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借机占他人的便宜。”第三件事劝我积极争取入党。说入了党,进步就快。当然他所说的进步自然不免俗,指望我能升个小官之类的。不过,初心磊落,没啥不光彩的。
父亲退休后的第二年死神就来逼命。他无奈地对母亲说:“(对于死)我没有顾虑。就是放不下这个小院。”他仅仅是放不下小院吗?非也,压根是他放不下小院里的人。当时,两个弟弟都有病,他眼睁睁地看着被疾病缠身的两个儿子都终将和自己一样无法尽其天年,自己却无力搭救,他心中自有不堪言表的痛苦,这是肯定的。他所谓的没顾虑,不过是自己对待生死的态度而已。这是父亲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也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父亲去世的三十年间,我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弟媳相继因病去世,其中年龄最大的不过五十多岁,最小的二十几岁。相继重大的家庭变故,令人罕异。
“人间道场,淤泥生莲。世间磨难,皆是砥砺切磋我也。”想起王阳明的话,我平静了许多。
大凡磨你的,必定渡你。信哉!信哉!
现在,夕阳下的小院正呼唤我的陪伴。就在屋脊上的余晖将被夜幕稀释完最后一抹,墙根下的草丛里最先传出蛐蛐短促的呐喊。我以为,这是它们对周边的环境作出的试探,有待安全了,必将放声长歌。通过百度搜索蛐蛐的习性才明白:蛐蛐儿声嘶力竭的确凿原因在于向外界宣示自己的领地主权,它们不容别的蛐蛐在自己的地盘上觅食、求偶、乃至繁衍。原来,昆虫和人类干着同一件事。吵闹了一天的知了也烦了、倦了,它们爬在树上不做声,任凭蛐蛐儿兴风作浪。
还是在这个秋天里,我独自在小院里静坐或徘徊,这是享受孤独的最好时节。曾经生机勃勃的小院骤然消停,除墙角边、草丛里有蛐蛐、飞蝶、知了、蚂蚁活动外,但凡有生命之物所剩无几,连鸟儿也少了许多,呆在院子里半晌才偶有三二只麻雀掠过。曾有一个谜至今还在谜我。小院先后养过三条狗,曾分别被父亲、弟弟、弟媳喂养过,又分别在他们离世前夕悄然死去。我对这一幕不解,因不解心生疑窦。民间有狗具灵性且通人性的说法。想必狗与主人之间应无生命上的关联,可事情就这样巧合。三弟病危之际,我们全家人回去照顾。临行前,我对已喂养了数年的小龟产生忧虑:换水、投食、消毒将被中断。谁曾想,就在我们回去的前提一天,小龟竟离奇地死去,距离陪伴三弟数年的黄狗之死期延迟了七、八天。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心里纳闷。我想,这应该都是巧合。可当巧合多了呢?大凡人类在遇到的疑难与日常生活中某些异象屡屡重合时,人类就心生敬畏。
每逢雨水和时年份,小院里就生出各种野草,有冰草、刺蓟、牛筋草、狗尾草、车前草和野灰条,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杂草,拔过一茬又一茬,就连墙头上也摇曳起茁壮的黄蒿,我小心翼翼地挦出来,生怕发达的根系牵动了砖块。屋顶多年失修,晴天能摸到破处投进来的阳光,雨天能淋到落入的雨珠。该修缮了。于是找来工匠经仔细察看后,添泥加瓦地做了一番修补。师傅告诉我说,每逢雨季,须提前把屋顶上杂草落叶及那些被大风挟来的草籽清除一下,屋顶就不会长草,也就不会积水渗漏。有道理。屋基下的蚂蚁多至无数,它们常常把沙土一粒一粒拱出地面隆出无数小丘,但凡被我发现,便一脚夷平。蚂蚁的毅力超乎我的想象,片刻功夫地面上陆陆续续重又隆了起来。师傅告诉我说:这不是办法,蚂蚁在日夜地拱,你能日夜地守么?要彻底消灭它们得用“生化武器”。依师傅的建议,我买回了杀虫气雾剂,对准蚁穴扑哧一下愤愤地喷入。蚁群蜂拥而出,一只只东撞西歪地乱窜一通后,纷纷蜷曲了起来。它们的痛苦万状,使我油然联想到人类一旦遭遇生化武器攻击的情状。
我在《从打谷场到小院》一文结尾写道:
“最难堪的是秋高月朗抑或冬雪寒风之夜我对小院的思念和牵挂,第二天起床,必先给弟弟打一个电话:进院子里转一转,看一看,把昨晚的落叶或积雪扫一扫吧!”
现在,弟弟的电话再也打不进去,那边也无人接听。关照小院的事自然就轮到我了。
阒阒小院,悠悠我心。
二0二三年八月十至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