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忆记
我是被北方40度的高温炙烤逼迫得逃到宁波月湖湖畔去的。
尽管热浪正肆意蔓延大江南北,无处可逃,但徜徉在清晨或夜晚的月湖湖畔,却让人能感受到灵动的水携来的丝丝凉快轻柔地浮动在闷湿的空气中,这比起入夜后依旧炎热干燥的北方来,实在是夏日难得的享受。轻灵的流水辟出万千河道,在东流归海的最后一站,不仅润泽了浙东一方海定波宁的富饶厚土,还浸润了甬城的文气,使这座城市的文脉如遍布其周身的水道般丰盈充沛、绵绵不绝。
天一生水 文脉绵绵
念兹在兹 无日或忘
在宁波,河流与文化的共生是透过月湖与天一阁的相生相依浮现于世的,它们的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我这么个外来者只需稍稍留心,就能轻易地捕捉到空气中那亲昵的气息。
我沿着月湖,一路来到天一阁。彼时,一天当中最热的时段刚刚过去,湿热的暑气弥散在空气中,不肯退去。湿漉闷热的水汽黏糖似的附在皮肤上,让我这惯于干燥气候的北方人还没有适应,好在此时是周内的下午,天一阁游客不多,很快就进得园中。
甫一入门,瞬间就通身清凉下来。绿,浓郁的浸透了水汽的绿在布满了亭台楼阁的这方空间里散开来。园中那些参天大树仿佛是绿的发源地,每棵树的树冠都郁绿得密不透风,重似千斤,只好把这浓重的绿一层层延伸到树枝深处,再滴落到树木这庞大的身躯上。土地也承纳了绿树的深情厚谊——满地苍绿的苔藓似乎正在无声地诉说着天一阁草木万物的百年沧桑,谦虚而自豪。满园的绿还在不断地向外延伸扩展,渲染得园中一切既古老又新鲜,让我不由地想起“苟日新日日新”的古训。
我常去碑林博物馆,馆外的顺城巷有一棵千年古树,大概是唐代保存下来的,被用铁栅栏圈了起来;未央宫遗址附近的汉城湖边有一棵榆树,据称是两千多年前的古树,至今春繁秋落,生生不息。但这两棵古树都太孤单了!几千年来,这两棵古树身边的草木荣枯不息,人间的生死聚散百转千回,都没有留下哪怕尘埃一样的痕迹,只有这两棵树在盛衰交替中活了下来。它们仿佛看透了世间的繁华如过眼云烟,没有陪伴也无需陪伴,就那么孤独地立在天地间,沧桑无言。天一阁里的树却是如此新鲜地生长着、繁华着,尽情地将粗壮的肢体触向四面八方,把浓浓的生命的绿尽力传播出去,让人心生欢喜。而更让我深深震撼的,是漫步在天一阁时分明感受到一种从历史深处散发出来的一股鲜活的生命力。这股力量萦绕包裹在天一阁内外,透过玻璃板下一页页轻薄的纸张,吐纳出清晰而沉重的呼吸。每一次呼气,都是天一阁往昔四百多年历史缓缓的诉说,而每一次吸气,则是对这座藏书阁今日蓬勃繁荣的积极吸吮。一呼一吸之间,天一阁的历史不再是无动于衷的死物,而是充满了面向未来的生的活力。
这座私人藏书阁自范钦将它由蓝图变为现实算起,四百多年的悠悠岁月,藏书从最初的七万余卷到如今的几十万卷,其间还经历了动荡战乱、偷盗抢掠等令人心痛惋惜的损失。虽然时间流逝,书卷亦有流失,但天一阁依然是万千卷图书的容身之所。一个个方块字被中华文化的传承者们认认真真地写在纸上,编成书册、书卷,珍重地放在藏书楼上。如果没有天一阁数代人的努力,不知将有多少古籍散佚无考!中华优秀文化的火种就在这座灵秀的园林一隅被小心且精心地保存下来,供人阅览、研究,再小心翼翼地将火种接力下去,使得这古老的文化得以生生不息,薪火相传。想到此,我心头一紧:从来参观博物馆没有感受到一种鲜活的历史。那玻璃后面深沉的文物仿佛冷美人,带着从地底涌上来的冰冷气息,无言地看着昏暗的场馆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只有在天一阁,我分明感受到一条流动着的历史长河扑面而来。那鲜活的、欢笑着的历史就在这座园子里的小桥流水间轻轻跳跃着,古老得仿佛周身上下长满青苔的石虎,却又轻盈得好似池子里游动的鱼儿。或许这正是天一阁的迷人之处:越古老,越年轻。就像它珍藏的那些书籍,将从远古走来却绵延没有断流过的中华文化记载在薄如蚕翼的书纸上,可不是古老又年轻的么?
只要河流不断,生命就永远是鲜活的,历史也是鲜活的。
夏日生凉 月湖晓梦
入夜揽胜 一眼万年
一城名胜半归湖。遍布月湖周围的名胜古迹我没有时间一一探访,不过月湖本身的景色已经足够耐人寻味了。这座城市遍布的河道将文脉的触角伸向各个角落,在月湖汇聚成充沛富足的文气,湖上的桥、湖里的鱼,还有湖边哪怕最普通不过的一座建筑,都被包裹在丰盈的文化气息中,日夜浸润。这是独属于月湖的气质,初次造访者一眼就能看出来它的与众不同。不必去考证自唐贞观年间就开始开凿月湖的前世今生,也不必侃侃而谈网上随手可查的那些古代文化名人,如贺知章、王安石、史浩等曾荟萃月湖,高谈阔论,单是静静地在月湖边散步,我便敏锐地察觉到它精致中又不乏沉稳端庄的气度来。坐在湖边的长廊远眺,平稳的湖水仿佛不知空气中暑热正盛,没有一丝涟漪,波澜不惊。偶有轻风掠过湖面,不经意撩拨起水的凉意,那丝丝清凉便也随着风飘飞到长廊下,引逗得廊下或坐或站的人们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微笑。微风拂过后,不知在哪个角落唱戏的女子浸润了大地之水,声音出落得格外宛转悠扬。我不懂戏,只觉得这声音好像在我身边隔绝出另一方天地,这小小的天地里只有月湖和我,耳边的戏文仿佛是这个小小世界之外的天籁,隐隐约约却又分外真切。眼前山水一色的月湖一时间如梦似幻,一刹那,我竟如庄周梦蝶一样,不知孰为月湖里的鱼儿,孰为那个赏鱼的人。暑热在这尺寸天地的上方划开一道裂口,钻了进来,我回过神来,不远处,那座石拱桥依然安静沉稳地跨在湖面上,行人三三两两从我身边走过,绿树森然,蝉鸣枝头。
夜晚的月湖袒露出她温柔可亲的闺秀气质。滨海城市日落早,随着夜幕的徐徐拉开,月湖隐藏起白日的娇柔明媚,湖边的花虫草木在湖水静谧的怀抱里安然入睡。这时候,日光下被照耀得通体光明的亭台楼榭渐渐在暗夜里闪现出它们玲珑的身姿。没有了各色绿树的遮映,也不必与奇花秀草争锋,夜晚的水榭古亭焕发出全然鲜亮的个性。在月湖深沉柔和的水波经年累月的激荡下,亭台楼阁的身躯里那些刚硬强悍的砖瓦逐渐被冲刷得平缓光滑,打磨出一种迷人的柔韧性格,越发衬托出月湖低调内敛又不失大家风范的雍容气度。我漫步在夜色中的月湖湖畔,稀少的行人不会打扰我与月湖的独处。暑热一点点被吸纳进月湖温柔巨大的身体里,空气凉爽下来。入夏以来,很久没有享受到这难得的清凉与清静了。我居住的城市夏日里高温干燥,白天的烈日烧得人昏昏欲睡,入夜后,整座城才如巨兽般清醒过来,人声鼎沸,车如马龙,夜似白昼,不到凌晨绝不会散场,通宵达旦的人来车往亦是稀松平常。我很久没有享受过夜晚的宁静了。此刻,月湖边的这份宁静仿佛迟来的信笺,让我益发郑重珍惜。让喧嚣的归喧嚣,让沉默的归沉默。徜徉月湖,是赴一场与自然人文相遇的沉默却丰足的盛宴。白天的柔情蜜意和夜晚的端庄持重都是月湖美丽迷人的面纱,而我则是那个轻轻掀开面纱,窥到她盛世容颜的幸运儿,只一瞥,我便知道一眼万年是多么深沉的爱恋:有时候,沉默的力量抵得过千言万语的赞美。
我没有对月湖说再见,也不会对她说“再见”。她已化作一弯清流,流在我的心上。在心上的这个角落,文脉滋生并不断蔓延;在这个角落,宁静与沉默足以对抗外界的喧嚣纷扰;在这个角落,月湖温柔而深沉力量足以陪我趟过人生中的无数条烦恼河,最终百川归海,找到生命平静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