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
在我的卧室,安放着一张宽一米八,长两米二的水曲柳材质大床。在我的床头,蹲着一个与床头颜色差别鲜明的桐木板材淡红色的床头柜。这个床头柜的年龄,要比床的年龄至少大40岁。
由于卧室面积不大,妻子的床头,什么东西都不敢放。因为妻子睡觉的一边,站着一个有四个门的庞大水曲柳材质衣柜。
衣柜紧贴墙面,其材质和颜色与大床一致,看起来它们是一家工厂生产的成套家私。
当天花板上的吊灯俯视大床的布局时,吊灯看到的一定是一个少了一只耳朵的躺着的卡通人。
大床被母亲年轻时亲手纺织的两个棉布床单罩着,即使外人能看到,也只能看着凝重而高贵的紫红色床头,也只能猜一猜床单下面被包裹的大床模样。
棉布床单共四幅,母亲让我换洗着用。这是我高中毕业那年,母亲为我准备的唯一值钱的结婚用品。这些棉布床单让母亲焦灼不安地珍藏了十多年,才用上排场。母亲为此很是难过。
与卧室布局和成套家具极不协调的那个床头柜,是我的房东在我搬离他家时,赠送给我的。房东是大都市比较富有的农村人,也叫城中村土著。他说,这个床头柜是他爹在世时置办的一件唯一像样的家具,要他像传家宝一样保存着。既然房东自己不好意思亲手扔掉父亲的遗物,又嫌弃这不值钱的古董放在家里碍眼,他才甘心情愿地把它送给了我这个乐意接手的人。其实,他是想借助我的手,把这个终将会成为垃圾的东西扔掉,眼不见,心不烦。
床头柜不大,柜面只有放一盏台灯两本书的面积。高度也正好是我坐在床头能够舒适支撑我胳膊肘的位置。床头柜的两个立面靠墙,一个立面靠床,留下的一个立面,是可以自由开合的柜门。
打开柜门,柜子的内部,被一个横向隔板分成上下两个空间。上面的空间只有下面空间的三分之一大小,里面放着我青春时代32开本的6本日记,还有当年令我感动的60封信件,这些信件尘封已久,这是我的初恋,属于我一个人的私密。柜子下面是我和妻子、儿女的保险单、社保卡,还有四份购房合同书及相关资料,两本不动产登记书,两本机动车注册证书。锁柜子的小锁很小,有大拇指指头一般大。只要用力一拽,就有可能被打开,但妻子从来没有动过。她知道那是她不能触碰的我的底线,虽然床头柜里面锁着她和我共同创造的财富。我也几乎不去触碰这些东西,因为我对里面的内容记忆犹新。只有在需要交易或是妻子认为我记的信息不准的时候,我才像找证据一样,打开这个床头柜。即使打开了,妻子也不看一眼,更不会多问,她只会让我把查到的属于我们夫妻共同拥有的信息告诉她即可。其实,除了儿女,也不可能有其他人看到我的卧室,看到我的床头柜。因为我的父母,我的岳父岳母,都已去世。
本来,按照常理,卧室和床头柜,都是我不应该向外人透露的私密世界。可是,今天,我却有一股强大的必须要说出来的冲动,这是因为我即将退休的妻子,因工作压力,心情不好,不小心跌了一脚,导致压缩性骨折,需要卧床治疗,至少三个月时间。
我更为苦恼的是:
一、刚上完初一的女儿,因学习垫底,在班里没有玩伴,要求给她转学。不答应她,就以跳楼相逼。
二、上完大三的儿子,因为失恋,寡言少语,茶不思饭不想,不好好学习,整天睡觉、郁闷、装死。
而我,只有坚强地生活下去,这个家才不会消失。
6月18日,星期日,是父亲节。这一天凌晨五点,在乡下出差的我,已经洗漱完毕,拿上车钥匙,走到宾馆的停车场,准备开车到农户的基地,做除草技术指导。这是我提前和地老板约定好的事情。这个地老板是几天前我通过关系联系上的新客户。他开春谈妥了两千亩地,计划在上承包户收了麦子之后,他接了麦茬地,种花生。因杂草太多,地块又大,没人敢接这活儿。他把清除杂草的希望,全都押在了我的身上。
我打开车门,一只脚刚踏进去,手机就尖叫了起来。我赶忙把脚缩回到地面,本以为是地老板催我赶紧过去的,一瞅手机屏幕,看到的是高小芬。我心里美滋滋地接了电话:“起得好早呀,是要祝福…”她没等我把走到嗓子半道的“爸爸父亲节快乐呀!”吐出来,就听到高小芬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的喊道:
“爸!快回来!我妈摔地上!不能动了!”
“咋?…”我吃惊地愣了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马上想到,一定是在家的两个女人想我了,诓我早点儿回家呢。我离开家已经半月有余,按我和女儿的约定,三天前就该回家了。我答应过女儿,说要星期六陪她吃大餐的。
“你,回来吧,我腰疼得厉害!”
手机里传来金秀秀有气无力的声音。
“爸,赶快回来!送妈上医院!”
…
手机听筒切换着两个我最亲近的女人指令般的求救。我懵圈了,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我回过神来,想用电话指挥女儿,让她立刻拨打120。
但她不听我的遥控指挥,却命令我:
“你快回来!”
妻子也下了死命令:
“9点之前,务必回到家!”
我对着手机,只有“嗯、嗯”的份。我不得不放了地老板的鸽子。只好打电话寻找同行代替我去工作。
我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好说歹说,在我保证线上免费指导的前提下,才勉强找到一个愿意接活儿的人。
30公里的省道、200公里的高速,我风驰电擎又格外小心地往家里赶。
9点半,我下了高速,汇入拥挤的城市车流,心急如焚,龟行着往家的方向挪移。
“妈,爸回来了。”
“方程,回来了”
不见人,只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我把旅行包随手扔到地上,急匆匆进了我的卧室。妻子在床上我躺的位置躺着,脸上露着微笑:
“挺快的!”
“妞儿咧?”
“在她卧室。”
“咋会摔着呀?”
“我在妞的上铺睡,感觉有点凉,下来找遥控,关空调。我像做梦一样,想着公司裁员的事。一不小心脚踩空了,顺着木梯滑地板上,不能动了。”
“现在咋样?”
“好多了。不咋疼了。”
“吃早饭没?”
“吃了,妞下楼买的豆浆、包子。”妻子说着,一直保持着对我微笑。我看着床头柜旁的妻子,心里有些发毛、生气。妻子从来没占过我的位置呀。这是第一次。
“不会是诓我回来的吧?”这话我没说出口,怕伤到妻子,只瞪了她一眼。
“妞,过来,给你爸说说。”
“爸!妈真的摔着了。在地上躺了好长时间,才起来的。”高小芬跑过来,替他妈解释,嘴里也嘻嘻地傻笑。
此刻,一种被她们母女愚弄的怒火,在我的五脏六腑熊熊燃烧起来。在没有弄清事实之前,我竭力克制着自己。
“咱现在去医院吧!”
“你先吃饭吧。我觉得现在不咋疼了。”
“我不饿,去医院检查一下。不能错过最佳治疗机会呀。”
“今天礼拜日,专家不上班,急诊没专家大夫。再说,我真的想住几天院,休息一下,这段时间工作太烦人。自从公司把山西的矿卖了,我们办公室,人多活少。老板看上从矿上回来的年轻又漂亮的小米。经常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夸她有多能干,在那些事上能干。给我制造各种各样的压力、麻烦,还瞅着机会呵斥我、嫌弃我,想辞退我,又不明说。我知道这是逼我主动提出辞职,可我再难受,也不能主动提出辞职呀。再有四年,我就该退休了。我这个年龄,如果现在被辞退,到哪能找到工作呀!有谁会让一个老太婆管理办公室?我必须坚持。我在公司工龄最长,也交的有原始保证金,不是他想让我辞职,我就得走人的。除非公司倒闭不干了,或是散伙了。我必须装得若无其事,应付过去,不能走进老板设计好的圈套。咱的两个孩子,还在上学,我不能让他们感到家里有经济危机。我想明天去医院,借机办个住院,看看老板有啥反应…”
我在床上妻子的位置躺着,听着妻子的絮叨,进入了梦乡。我的呼噜声像用尽力气急促开拉的风箱,吹着妻子心中的火,越烧越旺。等她说得口干舌燥,想喝水时,却发现我像个死人一样,在她的身边毫无用处。她只好大声喊叫高小芬。
“你让我爸给你倒吧!”
女儿雷鸣般的尖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还以为自己在田间地头指导农民除草呢。
妻子说:“你说胡话了,什么稀释倍数不够,再加一桶!呀。你太累了。”
“没啥。喷农药时兑水不够,会引发烧叶、烂叶。你要喝水吗?”
我掺了一杯温开水,把一个吸管放进去,送到秀秀面前。秀秀吮吸着,用一双发着蓝光的小眯眼盯着我,让我有一种像是做错了什么一样。我看着妻子,想起她喝水的样子,如同她做月子时的情景。又像是当年躺在床上吃瓶装奶的儿子和女儿。
星期一一大早,我把女儿送到学校,然后回到家里,骑上自行车驮着妻子,到离家最近的省医院给她做诊疗。
妻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担心㫔她的屁股,专门找来女儿小时候的枕头垫上。秀秀的两只胳膊环抱着我的粗腰,双手十指搭扣,紧紧地搂在我的肚脐处。我感觉像是自己故意把裤腰带挒得很紧。我想到了初恋的幸福、浪漫和欢快。秀秀的头实实在在地贴着我的后颈,没有一点透风的空隙。女人的头发味,从颈部传导到我的鼻孔,我贪婪地深深地往大脑里吸。我好久没有这种享受了。尤其是在人来人往众人注目艳羡的公众面前,这种恩爱亲热,倍感燥热幸福。别人并不知道,这对鸳鸯是去医院看病呢。
“金秀秀”。当导医喊到妻子的号时,我嗯了一声。我扶着秀秀进了诊室。门诊医生是一位女士。女大夫在秀秀的背上,从上到下,依此按了一遍。她每按一处,就问秀秀,疼不疼。之后开了个做CT的单子给我,让我去缴费,排队。
我扶着秀秀走出诊室,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CT室门前的椅子那,我安排秀秀坐下等候。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做完CT,门诊医生看了结果,说需要精准定位,还要做个磁共振。没等我说话,女大夫已开好单子了。我只好拿着单子,去预约做磁共振的时间。由于老门诊区的磁共振机器出了问题,需要检修。我不得不跑到新门诊区,等了半个小时,约到了晚上六点检查。
我和秀秀问女大夫,我们咋办?
女大夫说,先开些药回家吃着,缓解缓解疼痛。等磁共振结果出来了,再做进一步诊断,出治疗方案。
秀秀问:“需要住院不?我不想来回折腾。给俺办个住院吧。”
“可以住院。但考虑到磁共振结果出来,如果没啥大问题,办了住院你们会多花钱。如果经济宽裕,我问问看有没有床位。这病确实需要卧床,静躺休息。”
女大夫打了电话,确定能住,让我们在休息区等待,说住院部的护士一会儿过来接我们。我们等了一刻钟,接的人来了,是个穿白大褂的男孩儿。
我扶着秀秀,缓慢地跟在男孩儿的后面往前走。男孩儿时不时地回头看,他是怕我们跟丢了。
来到住院部一号楼的五楼脊柱病区,我让秀秀坐在护士站旁的休息椅上等待安排床位。男孩儿递给我的一张单子,让我到住院部2号楼一楼大厅,交押金,办住院手续。
等我回到护士站时,看见秀秀仍然原地未动,面露怒色,痛苦地坐在长条椅上等待。见我回来,催我找医生安排个能躺的地方。她实在受不了了。她已经坚持坐了三个多小时。她想躺着舒服一些。
我和护士长发生了口角。护士站觉得理亏,不该让病人一直坐着等,赶忙找来急救床扶秀秀躺下。
住院的第二天一早,管床医生陪同科室主任查房,看了秀秀的磁共振片子,判断是压缩性骨折,建议手术治疗。当询问了解姓名、年龄、用药禁忌和既往病史时,得知秀秀曾有过孕期糖尿病,又改口建议保守治疗。发病处的积液,保守治疗消除的慢,快了两周,慢了可能需要俩三个月。要我们有个坚持的心理准备。医生还一再强调,必须坚持卧床休息,躺着解决大小便。然后,安排护士抽血化验、检尿液、量血压、测体温。要我去买个女便器。
秀秀问:“躺在床上拉不出大便,咋办?”。医生说:“必须在床上躺着解决,否则,治疗就没啥效果。”
住院第三天,开始用药。一瓶静脉输水药,两次热敷中药包,两次中药葫芦灸,两次定向透药。再加上治疗关节损伤的口服胶囊、药片、喷剂。外加预防钙流失和补钙的药剂。如此这般,每天重复。
一个疗程(12天),一结束,管床医生就开了个做磁共振的单子,查看治疗效果。片子出来后,医生查看,发现病灶处积液面积不减反增。主任建议做骨水泥手术治疗。管床医生不做声。我提出,用药十几天,为啥没有一点效果。没人回答我。之后,管床医生建议出院,回家卧床静养。并解释说,做骨水泥,他个人有顾虑。因为骨水泥没有生命体征,硬度在脊柱病灶处保持不变的情况下,其他部位若骨质疏松,骨头会很脆,整个脊柱各部位所表现的强度,就不一致,这样容易造成二次伤害。加上患者血糖高,手术刀口不好愈合。餐前血糖都超了12,还是建议先不做手术吧。
听了管床医生的心里话,我和秀秀表现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激。
秀秀出院那天感慨道:“人,真是太脆弱了!这次住院,我像做了个梦,半月前还风风火火地上班,而今却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我还不老呀…”
提到“老”,秀秀又想起了过世的父母:“咱爹走那天,午饭还是自己盛的。一大碗肉丝面吃了,到沙发上午休吧,结果身子一歪,就睡过去了。咱娘走的那天,只到医院转了几个小时,回到家,她的手紧紧拽着我的手,看了我们一圈,然后闭上眼,就断气了。”
按照出院证上的医嘱,我给妻子订做了个支具,让她穿上,保护着她,可以自己到卫生间大便,保证不会受到二次损伤。秀秀穿上支具,开心地说:这像是我的铠甲,穿上就可以奔赴战场了。我像不像女将军。”
秀秀还说:“自己能站起来去解决自己的熬糟事,才能感觉过得有尊严。”
可为了早点康复,秀秀小便时,还是会像孩子一样喊我:“方程,我想尿。”
这段时间,秀秀像个溜薄溜薄的玻璃杯,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得用海绵般的心,应付着,不敢触碰生命的底线。我以秀秀的声音为半径,做着该做的事,保证随叫随到,为秀秀端尿、擦屁股、喂饭。我像当初照顾两个新生的儿女一样,用心用力。
“方程,我不想活了,整天这样躺着,吃喝拉撒,全靠你帮忙。一点尊严都没有,还连累你。”
“说哪的话!孩子小不会照顾你,我不管你,谁管。医嘱让你卧床躺二至三个月,你就安心躺着吧。这不已过了一半吗。你很快就自由了。”
“那我要是好不了呢?我干脆死了算了。”
2023年7月31日写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