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旧时光，那些老童谣

那些旧时光，那些老童谣


　　童年，是人一生的底片。童年的歌谣，是幽居游子胸口的朱砂痣，走得再远，离得再久，也忘不了。


　　我们的童年，是伴着那些美丽的歌谣长大的。走路唱，干活唱，梦里唱，醒着唱，唱着唱着就长大了，唱着唱着就走远了。


　　小时候的时光，好像特别慢。一到下雨天，就挤在老场院里，捉迷藏，打沙包，跳方方，抓石子，唱那些永远也听不厌的歌谣。


　　“搓，搓，搓捻捻，东门楼子洗碗碗。这个庄子是谁家?是王家！王哥王哥开门来！开门干啥哩?抓个你的花花狗娃哩！狗娃儿还没有下哈哩”。


　　站在雨中，我们拍着小手，一蹦一跳的唱。


　　夜里睡不着，缠着奶奶讲故事。


　　奶奶哪里能有那么多的故事呢，但却有满肚子的童谣。昏暗的煤油灯下，弟弟光着屁股，趴在炕上，哭着不肯睡觉。


　　奶奶一边拍一边轻轻地哼着：精勾勾,坐板凳。老鸦过来鹐眼睛,眼睛鹐得红红的。跟上奶奶上坟去,半路上见了个驴蹄蹄,拾上吧,脏得很。不拾吧,香得很。放到柜里,奶奶睡哩；放到锅里,奶奶摸哩。放到房上,变成个娘娘扔到磨塘子里,咯叽咯叽推磨哩。


　　什么意思呢，谁也不知道，其实也不需要知道。成长的过程中，许多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一天天长大。


　　在奶奶的哼唱中，弟弟睡着了，我也睡着了。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也睡着了。一轮明月，照在那座贫寒的农家小院里，静谧而安然。


　　也有些歌谣，我们根本都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一样认认真真的唱着：当格子当,当格子当,你搭梯梯我上房,上者房上瞭哥哥。哥哥拉着个铁车车，铁车车里坐着个花姐姐，花姐姐拿着个花手帕。给我吧，不给了罢。你骑骡子，我骑马，一骑骑到舅舅家。舅舅家的门前一堆花，花儿开得紫薇薇。你一朵，我一朵，留下一朵娶老婆。娶上的老婆没指头，生哈的娃娃没骨头……。


　　一路唱下去，我们似乎已经看到，那个倒霉的老男人，穿着破衣服，抱着膝盖，蹲在沙枣树下，抽旱烟的样子了。


　　哪是谁呢。不就是后院里的张三爷吗？


　　一辈子的老光棍，年轻时给生产队里放羊。由于穷，人也长得丑，连个老婆也讨不到，只好和哥哥嫂嫂生活在一起。后来，哥嫂先后去世。侄儿侄媳也不待见他，就拿了一床铺盖卷儿，一个人住到了生产队的破场院里，看着队里的几百只羊。


　　张三爷忙时放羊，闲时，就拿一把破旧的三弦子，叮叮咚咚弹。弦子一响，我们就争先恐后往玩场院里跑。


　　唉——唉——，王哥我放羊黄草川，鹰雀老哇都不见。前面看是戈壁滩，后面看是嘉峪关……。这个声音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哭腔。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张三爷唱的嘉峪关在哪里，但荒草滩随处可见。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是腾格里沙漠。戈壁、荒漠、芨芨草，沙米、梭梭、骆驼蓬，从冬到春，一场又一场的老毛黄风，都是我们再也熟悉不过的事物。


　　张三爷经常去那里放羊，一把三弦子，是他最忠实的伴侣。


　　遇到阴雨天，队里放假。张三爷坐在炕头上，先是哼哼哈哈一阵子，同时把手里的三弦子拨得叮叮咚咚响一阵，一声爆喝，一段曲儿就开始了：一年到头二十四个节，小男子出门一拾二个月。哎，一拾二个月！天上刮的是冷风，地下下的是寒雪，谁知道小男子出门冷么热……


　　唱着悲切，听着动容，无不伤心落泪，都为小男子的凄惨的命运唏嘘不已。一些心软的女人，已经哽哽咽咽，泣不成声了。


　　曲儿唱完了，张三爷就会给我们来几段小歌谣儿：喜鹊喜鹊喳喳,门上来个姑妈。姑妈姑妈你坐下，我给你说个唠叨话。你家娃子核桃大，我家丫头十七八……


　　哈哈哈，张三爷要给小姐儿保媒呢。我们的目光，刷的投到墙角的小姐儿身上，小姐儿脸红的成了一块大红布。小姐儿是十里八寸的俊丫头，马三爷要把她保媒给自己的侄儿。


　　唱得人继续唱，听得人却心酸了。马五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开始诉说她沉痛的家史。她十七岁时，嫁给了只有八岁的马五爷，在马家做牛做马，好不容易等到马五爷长到十八岁圆了房，生了一个儿子叫马小宝，是个天然的聋哑人。又过了两年，马五爷就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中命丧黄泉了。


　　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马五爷，但在马五奶奶的诉说中，似乎看到那个病恹恹的马五爷，正咳咳喽嗽的从里屋里走出来，斜着眼睛，看着马五奶奶，同时，还狠狠地盯着炕头上弹弦子的张三爷。


　　张三爷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唱到：明朝的天子坐北京，明朝的手里论古人。把古人表到四川城，四川的北门以外有家存。北门以外有一个蒋家湾，蒋家湾里有一个员外叫蒋百顺，万贯家财有钱人，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富户人。夫妻过门是半辈整，床前没有个男孩童，只有三个女千金，把三个闺女养成人，三个姑娘要许人。大姑娘起名叫蒋菊英，许给了西街上的李举人配了婚；二姑娘叫一个蒋秀英，许给张监生配了婚；单有这个三姑娘，面蛋子长得丑得很，黑烂麻丑不行行……他要唱贤孝曲子了。


　　最喜欢的是初秋季节，麦收已经结束，家家谷仓里，麦子都装得满满的。秋声渐起，将有一大段的闲散时光。奶奶和妈妈，用新麦子磨了面，蒸了又大又暄的白馒头。


　　这时，会有一个神秘的客人登上门来。奶奶让我们喊他老舅爷，说他是在古浪大靖土门子那面的人。他常会在我们家里待上几天，帮我们干一些农活，之后，背上一口袋金灿灿的麦子，就回去了。


　　那个老舅爷不怎么爱说话，但却有一肚子的歌谣。他在我们家院里的老槐树下一坐，摘掉破草帽，又敲一下长长的旱烟袋，给我和弟弟教一首歌谣：打箩箩，揉面面。舅舅来，擀面面。擀白面，舍不得。擀黑面，舅舅笑话哩。杀公鸡，叫鸣哩。杀母鸡，下蛋哩。杀鸭子，鸭子飞到水塘里。


　　我和弟弟一边学，一边笑。我家的小黄狗，也跑前跑后，摇着尾巴，不停的嗅着，老舅爷爷那条，充满了酥油味道的毛线口袋。


　　这样的时光，转眼过去都四十几年了。在时光的流转中，那些小曲儿，那些耳熟能详的歌谣，都渐渐远去了，但每想起，却总是温暖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