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虫
乡村的夏夜,最不缺的就是虫鸣了。听吧,房前屋后,树下篱边,村外池塘,四野田畴,全都洒满了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虫鸣声。
这些虫鸣,有的婉转而悠长,仿佛一支临风吹响的竹笛,在浮动着庄稼地芳香的夏夜里悠悠奏响着,夜复一夜,永不止歇;有的短促而急切,宛如被什么东西追撵着脚后跟,一步也不敢停顿,急急促促,匆匆忙忙,毫无疲倦,没有终点。
最特别的是一种尖声细气的虫鸣声,独啦啦独啦啦,似是合奏乐团里的独唱演员,不过从头到尾呈现的只是这么一种声调,尖锐纤细,直掼人的耳膜。
这些复杂的虫鸣声,宛如辽阔的乡村夏夜里演奏的交响乐,使乡村的夏夜变得多姿多彩,也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胶东半岛农村度过的。记得每到夏天,具体说应该是从麦收开始吧,旷野里的百虫仿佛一齐得了号令,开始在每个暮色降临的夜晚,由着自己的性子和爱好,不遗余力地演奏着夏夜交响曲。
百虫鸣奏的歌音不可谓不美,但我小时候非常害怕谛听这些来自夜暮里的神秘的声音。那时,父母为了多挣点工分为我们换口粮吃,经常要到生产队场院里加夜班打场,往往要到夜半时分才能收工。我和弟弟妹妹们被一把老式铁锁反锁在家里,弟弟妹妹们闹累了,都沉沉地睡着了,整个世界上便只剩下了我。这时候,那些虫鸣们开始异常响亮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啾啾啾,吱吱吱,独啦啦独啦啦,无数种虫鸣宛若生着百足固执地撞击着我的耳鼓。我不想听,却做不到不听,即使用棉花团严严实实塞住耳朵眼,那些尖细的声音还是异常顽固地钻过棉花团的缝隙,在我的耳朵深处弄出些永无休止的粗粗细细的声响来。
我有些害怕起来。我并不知道这些在暗夜里鸣唱的虫子,都是些什么样的虫子。我担心会有弯弯钩钩的长虫混迹在里面,那是一种滑腻且冷冰的东西,此刻它或许正瞪着森森的眼睛,冷冰冰地在远处盯着我,而它的叫声似乎是为了迷惑抑或麻醉我,在我毫不留意的时候,它会悄无声息地向我滑过来……
这种想象更加剧了我的骇怕。我丝毫也不敢打盹,把油灯捻子挑得更亮,把并不严实的大门关得更紧。风从门缝里扑进来,那些虫鸣也一同灌进来,扑进我的怀里,钻入我的心底。每次几乎就在我被自己所想象的物事给吓到极致时,父母收工回到家了。照例,最先听到的是从门外开锁的声音,那是一种温暖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我至今还清晰记得那把古老的铁锁的样貌,长条形,状若口琴,横穿在两个锈迹斑驳的门环中间。钥匙细长,像条鱼骨。咔嚓!锁子开启的声响,既不清脆,也不悦耳,但那时候的我却固执地认为这是天底下最动听的声音。这个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无数虫鸣仿佛被一声棒喝镇住,我的世界又充满了温暖。
后来渐渐长大了,我知道了百虫合奏的夏夜其实是最和谐的。且不说蛙类蹲伏在铺展水面的阔叶里引吭高歌,也不说蚯蚓们从泥泞中探出脑袋婉转啼鸣,就算是悄然滑行的长虫们对着无边的暗夜吐着信子咝咝有声,也无不是大自然这场宏大交响乐里流动着的音符。它们的存在是那么合理,那么富有诗意。
再后来我参军离开了故乡。最初几年,我经常选在夏天探家,一方面可以帮助家里收麦,头顶烈日挥镰割麦,虽常常力有不逮,却可以聊尽我的微薄之力,让母亲和弟妹们少一点辛劳。另一方面便是喜欢这个浸满了虫鸣的夏日乡村世界。忙完了地里的活计,晚饭吃罢,陪着母亲坐在打麦场上乘凉,聊着东庄西疃的奇闻趣事,虫们也仿佛凑热闹一般起劲地合奏着。那一刻,麦香、微风、欢笑与虫鸣密切融合,宛如一幅定格的乡村夏夜画卷,充满了独特的魅力。
置身在这样的美丽夜色里,日间劳作的一身疲惫也仿佛消融的坚冰渐渐化作了虚无。我知道,明天的活计依旧非常劳累,日子依旧会充满着艰辛,但是那些鸣虫们也依旧会热心地陪伴着我们,一起去迎来送往着每一天。
而听虫,也依旧会成为一种痼癖,使我的心陶醉在又一个夏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