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奶奶
驼奶奶下了一手好吃的馄饨。
馄饨摊没有门面,只是水码头角上的一棵柳树,柳树枝繁叶茂,却不上长,密密荫荫的长出伞状,倒是给驼奶奶撑出了一席摊面。驼奶奶又拖过来几根歪瓜裂枣的榆木棒子,就着柳树搭建了一爿棚,棚也不全算了棚,只是对着码头的西墙扎了一面芦苇片,其它三面皆是空荡,棚顶苫了几捆菖蒲叶,也是屋漏天光,若有若无。
摊面虽不能遮风,但可以挡雨,遇见不太大的雨,柳树挡了大半,菖蒲叶也能抵上一阵,再不济,却也不影响来吃馄饨的客人, 挪挪位置,让了滴雨,囫囵对付一下,也不讲究。
客人都是上下码头卖苦力的居多,他们刚上码头时就认识了驼奶奶,肚子饿了,有钱没钱,可赊欠着吃碗热食,等挣了钱再给补上,有时忘了也就忘了,但驼奶奶也不计较,有了就看着给,忘了就全当没赊欠了这碗馄饨,下次来了,仍是热热燥燥的大兄弟长,大兄弟短的给叫了。
驼奶奶的摊面里只有几条长条矮凳,宽宽的,一人宽,没有桌。一口火灶,搁一块放碗筷兼制作的长板,另一头搁在柳树给锯断的一截树桩上,厨刀、菜板、锥状的笊篱竹漏勺、缺了柄了铜勺全挂在树身上。
来了客人,也许客人就睡在长条的矮凳上,码头上做累了活,趁着空闲就在馄饨摊的矮凳上睡一觉,醒了,或是来了“就好这一口”镇面上的人,翻身坐起,让了条凳,一齐招呼了:“哎!我也来一碗!”
灶上正烧着一锅开水。驼奶奶的馄饨却不预做,只等客人叫了数,这才搭手。驼奶奶不慌不忙,手心铺了面皮,另一只手用竹片从瓷盆里挑出打了劲的肉泥摁进去,手心内陷,虎口一握面皮,再一丢,一只馄饨就下了锅,紧接着,两只,三只,四只……,手里就像变了魔术,像似了鸭子“扑通通”的跳进了水里,馄饨在锅里翻了水花的滚,那边的驼奶奶却不手闲,沥干青瓷大碗里的水,放了酱油、猪脂油、盐,也有不让放酱油做白汤的,则多点了些咸头,再取笊篱漏勺舀了锅里的馄饨,上下抖冲了面汤,盛进碗里,撒了葱花,点了胡椒粉,行云流水,不急不燥,一碗馄饨就上了手。
驼奶奶的馄饨看似与别家馄饨的做法并无二致,但馅却是足馅,肉坨坨的一大团,“出苦力的人嘴淡,没油水下肚,干活没劲。”驼奶奶嘴里唠叨着,手心里却不停的蹦出馄饨,生意也是红火的可以。
但驼奶奶的馄饨摊却不能正常的营业,常常生意正做的热火,突然就息了业,也不关门,是没有门关,熄了锅灶,收拾了家伙事,就去了镇外,有时二三十天,有时两三个月,方才得归。正吃的瘾起的客人连连撞了冷灶,就扫了兴致,抱怨驼奶奶不是正经的生意人,“有一朝,没一朝的,做不好生意。”驼奶奶连连抱歉,却改不了息业出外的毛病。
小镇里心细的人却发现驼奶奶虽看似不上心生意,但只要灰头土面的从外面回来开了灶,就变了个人,虽然仍是不急不缓,但有客没客总挂了盏马灯坚持到深夜。
小镇的人本就睡的早,天刚见黑,就如归巢的鸟儿不再外出,水码头上早也撤了跳板,但也有闹夜的孩子,夜行的人偶尔要上一两碗,驼奶奶也不见嫌麻烦,添了柴火,照例给做上,笑脸相迎再笑着脸相送。日久天长,天长日久,驼奶奶的馄饨摊和悬挂在柳树上的那盏马灯竟成了小镇深夜里的一道风景。
风景一年又一年,柳叶落了一茬又一茬,驼奶奶本就驼着的背愈发驼的厉害 ,耳朵也聋了许多,驼奶奶再也没力气走出过小镇,她只是守着了那棵柳树,那爿日渐惨淡的馄饨摊,但夜卖的习惯仍没有改变,不任白天生意好歹,晚上仍坚持到深夜,添足煤油的马灯就挂在柳树上,泛着点点红光,照着驼奶奶日渐苍老下去的脸。
去年夏天,小镇里来了位南京的作家,老家就在小镇东五里的马岔沟。作家是来小镇采风的,他准备写一篇忆苦思甜的文章《慢慢消失的老行当》,“很多的老行当再不传承下去,再不写出来,我们的后代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曾经辉煌过的老手艺了,更品味不了老一辈人的艰辛和苦难。”
他釆访了开锁公司的经理驴宝儿和曾做过称匠的史二棍,但觉得终是没见着年代感。史二棍的婆娘学凤正对着饭店西墙上的镜子补一嘴的口红,就调侃道:“要年代老的?——有!——水码头的驼奶奶。”那作家也是个痴人,真就径自寻了去。
驼奶奶的馄饨摊真就有了年代感。作家要了一碗馄饨,一边品尝着这最近人间烟火的美食,一边询问驼奶奶哪年学了这手艺?跟谁学的?还是传承?又是哪一年在这柳树下摆的摊?家里还有什么人?又拿了手机对着包了浆的长条板凳、依然低矮如伞的老柳树、柳树上黑铜色的笊篱竹漏勺、缺了柄又缺了嘴的铜勺拍照,后来又围着树上的马灯拍照,“这些都是历史的痕迹,都是稀罕少见的老东西,他们承载了太多厚重的岁月和记忆……”
驼奶奶却没有太多的感慨,她已老糊涂了脑袋,只知道包馄饨、下馄饨、上作料,盛碗、撒葱花、抖上胡椒,却不知道收钱。她凭着记忆深处的条件反射在做,像是在展示一种刻进骨子里的艺术。作家泪光莹莹的坐到驼奶奶点起柳树上的马灯,方才离开。
作家并没有写成老行当的文章,却在一天的深夜写着一篇驼奶奶馄饨摊的散文, 满脸的沧桑像身旁老柳树 的褶皱,她驼着已快要俯伏进泥土里的脊背,孤独无助的站在树下,固执的点燃了一只锈蚀的马灯,又竭尽全身的力气,将灯挂在树上,此刻,古老的灯下,有桔红色的灯光在水码头满是苔藓的石阶上流淌……“她是在等待着什么?是已逝的昭华?还是远行未归的丈夫?或是女儿,还是儿子?……”
窗外却闪过一道闪电,接着一声闷雷在头顶间炸开,又有几道闪电在黑暗里撕裂开来,天穹像是打开了一条时光穿梭的隧道,暴雨“哗啦啦”的倾泻而至。
作家连忙起身去关闭窗户,却见窗沿上泛着幽蓝色的光,雨,砸在窗台上飞溅起水花,又是一道闪电从头顶划过,“ 咔嚓”一声响雷直冲进耳膜,电闪火石间,作家觉得记忆深处的一道闸门瞬间打开。
“是水码头的石阶?!——是水码头的石阶啊!”作家看着雨花飞溅的窗台,大声的呼喊着。
一样的倾盘雨夜,一样的闪电蛇蜒,一样的雷声滚滚,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被扛在男人的肩上,男人黑衣黑裤黑帽,看不清面目,只是狰狞的一团子黑,男人从水码头的石阶上跑下,有雨水撞击鞋底和衣襟破风的声响,一条船像一条鳄鱼般潜伏在河边,男孩的双腿被死死的抱着,头挂在男人的身后,男孩抬昂起头向码头上追过来的女人喊:“——妈——妈,妈妈救我。”女人在码头的石阶上向下奔跑,石阶上泛着幽蓝色的水色,有雨水在石阶上飞溅起水花。
男人一脚跳进了船里,男孩颠簸了一下,从男人的背上跌落进船仓,嘴磕踫到了船沿,船就缓缓的离开了河岸,却看见女人疯一般的从石阶上跳下,人就摔倒了,腰重重的砸在石阶上,又翻滚着向下,腰又一次的砸在石阶上,昏了过去。
男孩哭喊着挥舞着双手从船仓里探出身去,腿却被一双手死死的摁住,就看见岸口上的一棵柳树和柳树上的一盏马灯泛有丝丝亮光越来越远,愈来愈小,终至消失成一片黑暗。
第二天,作家赶回了小镇。驼奶奶却在他走后的当晚就走了,永远的走了。
作家又回到了南京,带回了那盏马灯,每至天黑,就点亮了放在窗台上。
他在文章的最后写道,很幸福,我吃过您亲手给做的馄饨,很幸福,您点亮一盏让我回来的灯,从此,我点亮一盏灯——等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