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柜底的粗布床单
春天本是无锡最美的季节。往年此时,梅花、桃花、樱花,知名的、不知名地花儿像憋了一个冬天的孩童们,争先恐后地探出头,在风中跳着、笑着,撒着欢儿。阳光下,水鸟儿一会儿在湖面悠闲地游着,一会儿窜上天空,欢快地翱翔。
然而今年却很不寻常,即便到了四月初,老天还总是阴着脸,冷风中片片飘落的樱花,带给我的不是春的温暖和希望,更多是疫情后残冬的阴冷和迷茫。
又逢周日,细雨绵绵。我打消了外出散步的念头,在书房的电脑上为下周出差忙碌着。突然,一直在卧室忙碌的妻子心事重重地走了进来,“我都忘了,卧室柜底还压着咱们结婚时妈送的粗布单子”。捧着用塑料袋紧紧包裹着的,压得平平整整的粗棉布床单,她神色凝重,眼角噙着泪水,“妈真是个好人,心善、聪明,不多事。可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是的,转眼之间,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三个月了。
接过妻子手中的床单,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1990年的暑假。
那时候,哥哥姐姐们先后工作、结婚了,我也上大学了。日子一天天变好,父母肩头的担子也慢慢变轻了。
暑假回家,听说母亲要织布,我们都很不理解,一则母亲年龄大了,二则粗布单子已经不时兴了,即使在老家关中农村,人们都会在镇上、县城或者西安买“太平洋”机织床单,很少有人织布了。可是母亲决定的事情,谁也拗不过她。
一旦自己决定织布,母亲就会问村子里的婆婆、媳妇们,看谁家也想搭伙一起做,大家喜欢什么样的花色。人多了织布划算,也有帮手,开心不枯燥。
很快,在母亲的带领下,大家各有分工,做捻子的,纺线的,借铮、玥子等织布用具的都忙了起来。不几天,蓬松的棉花变成了一个个圆柱形状的、空心的、约一尺长的捻子。家里的竹筛里,簸箕里,到处都“长”满了长长的“蚕茧”样的捻子。等所有的棉花都变成了捻子,就可以纺线了。
一想到纺线,五十年前母亲在老屋炕头煤油灯下纺线的场景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
昏黄的油灯下,母亲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捻子顺着锭子转动慢慢抬起,扯远。无数个长长的棉花捻子在母亲身子有节奏地前倾后仰,胳膊的落下、抬起下慢慢变成了锭子上的圆锥形的线穗子。
想着母亲白天参加繁重的劳动,回家做饭,晚上又在油灯下熬夜纺线,真是辛苦。然而,她只有黑天白夜地忙活,家人才有做衣服、纳鞋底的粗布,全家人才有衣穿,不受冻。
小时候,无数个夜晚,我都是在母亲纺线的嗡嗡声中进入梦乡。伴着那盏昏黄的油灯,母亲灯影子下摇曳的身影和嗡嗡的纺线声是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永生难忘。
等所有的棉花变成线穗子,就进入下一个环节,拐线。穗子上的棉线会绕在木头拐子上后,长度更长了,满足经线、纬线长度的要求。最后,拐子上的线拆下来,先放到蒸笼里去蒸,然后放到稀面汤锅里会煮沸。天气好的时候,所有的线都要挂在长长的浆线椽上晾晒,并用擀面杖去拽一拽。 这个过程叫浆线。
浆线晾干以后,按照提起计划好地花色需求,进行染色,窜铮子。最后,两组经线会按照提前策划好的线头数量、颜色互相交错的紧紧的缠绕在织布机的的经线毂上。
一切准备就绪,就可以织布了。
织布像是准备好画笔,调色板,画架后的艺术创作,需要头脑清醒,心思缜密,手脚灵巧。布要织的紧密平整,花色整齐一致,没有断线、线头,织布者的心里要一直有床单织成后的图案,这样才可以正确、有序地调换纬线的颜色。
那年暑假,无论晴日或者下雨天,只要有空闲,母亲都会坐在机织布机前。父亲从地里劳作后,也会靠着门坐着,抽着烟,喝着茶和母亲聊天。收音机里播放着他们百听不厌的秦腔唱段“花亭相会”,“周仁回府”。
那是一个多么快乐,幸福,充满希望的劳作、生活画面。
只见母亲左脚先踩一下一个经线的踏板,右手把梭子(纬线)从两个交错的经线右边的空隙很快穿过,左手灵巧地接住梭子,然后右手把绳框用力朝怀里拉紧,完成一个织布循环。接着,再踩下另一个经线踏板,娴熟地另一次经纬线交错,用左手把梭子从左向右从经纬线的交错空隙穿过,梭子听话地落在她的右手里。
这样的动作母亲每天要重复上白上千次,坚持几十天才能完成一匹粗布的纺织。
在母亲织布的这几十天里,不时会有村里的妇女、婆姨到家里和母亲聊天,查看织布的进程,互相交流织布的经验和心得。母亲开心地和大家一起检查有没有瑕疵,讨论哪一段织的好,哪一段织的不够好。看着一天天增多的成品床单布,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母亲心里既开心又自豪,一点也不觉得累。
现在看来,织布做床单可真不容易,像是在完成一个项目。要先构思图案,筹集原料,在准备设备,协调大家完成做捻子、纺线、经线、浆线和织布等各个环节,还得有合理的操作空间、时间。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有一个有头脑,手巧,人缘好的领头人。母亲显然是村子里纺线、织布的好手,更是一个合格的“项目经理”。
织布虽然辛苦,但是,母亲很享受这个过程。她经常说,“毛主席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想,织布在母亲心中就像画家是完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是演奏家弹奏一曲优美的生活畅想曲。
多年后,我向母亲问起当年为啥坚持要织布,母亲说:“你哥你姐他们结婚的时候,我都织床单给他们了。怕等你结婚的时候我老了,干不动了。”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暖暖的、酸酸的。
“一世都要强而又倔强的母亲。”
是的,床单上每一个经纬线的交错都倾注着母亲对家人的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每一个蓝、白、红疏密相间的图案,都在诉说着母亲的聪慧,勤劳,自强和追求完美的个性。
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了,屋外的雨更大,风更劲了。我和妻子拆开塑料包装,把母亲亲手织的粗布床单平平整整地铺在床上。
母亲曾经说过,小时候,我的身体像个火炉子,冬天了她搂在怀里热乎乎的。
今晚,睡在母亲织的床单上,我就像小时候挤在母亲怀里,伴着嗡嗡的纺车声入眠。
梦中,牵着母亲的手,我们开心地在太湖边漫步,一起欣赏江南春天的美景。
(写于2023年04月05日 ; 修改于2023年08月15日 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