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渠清水绕绝壁
黎采
“看,水真清啊!”
随着同行中一位朋友的一声惊呼,一渠清水映入我的眼帘。
是的,水清盈盈的,流淌在绝壁上的渠道里。点点青苔和株株野草点缀在渠道外侧的渠堤上。
这景象,瞬间乱了一行人的心神。谁又能抗拒这玉带般的灌渠的独特魅力呢。它缠绕在绝壁上,远离喧嚣,古朴苍茫,飘逸灵秀,沉静潇然。
这就是湖北省巴东县水流坪灌渠,又称绝壁天河、红旗渠。
我一直觉得,有些相见,是注定的。比如,我与这灌渠的相见。完全是个难忘而震撼的意外。
因为一个文学采风活动,我们本打算按原定计划去三里城的。给我们当向导的当地人郑老师热情地说,不如在去三里城之前,先去看看水流坪灌渠吧。参加文学活动的几个人都没去过,于是默契地说,那就去看看吧。
郑老师见我们同意,格外开心,一边给司机指路,一边告诉我们,只要有人来看水流坪灌渠,他都自告奋勇地当向导。
进入一条窄窄的满布碎石子的路,提示我们正在靠近某个偏僻的角落。在一个陡坡处,前面没路了,车停了,我们下车。
郑老师手指一条小路,说,去看水流坪灌渠,得从这里走下去。
晕车晕得没个人样子了的我,站在路口,任山风把我的头发吹得愈加凌乱。司机看我那个样子,劝我说,你就不去了呗,又晕车,天又太热,跟我回车里等着吧。
既然来了,岂有退缩之理。我说,没事,走一走,吹吹山风,正好可以缓解一下晕车的症状。
说走就走。
很快,走到一个拐弯处,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前路的路,着实陡峭。坡度约摸有七八十度吧,长约两丈,挂在石壁上。说是路,还不如说是路的痕迹,上面落满形色各异的枯叶,隐约可见枯叶下石阶的形态。
倒吸一口凉气。说也奇怪,我先前的晕车状态竟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分明感到,我的身体里充满了某种原始而陡峭的力量。那些穿越了漫漫岁月的石阶,尽管被层层落叶覆盖,依然像一种来自山野深处也来自心灵深处的召唤,叫人只想用双脚立刻踏上去。
走在最前面的郑老师介绍,那些年,这附近去修灌渠的民工,就是从这条路出工收工的。郑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满头银发映着斜对面直插云霄的尖刀岩,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而静穆的神情。
我不由得想,多少个日子,民工们经过这里,或披着晨曦,或沐着晚霞,或迎着风雨,或顶着霜雪,脚步时而轻快,时而沉重,石阶上回响着他们的足音,草木在他们身边摇曳,落叶在他们身边飘零。
我急切又激动地踩着石阶往下走。每一步,都得走稳了——我默默地在心里命令自己——打小也是在山里长大的,我知道,下脚之前需得看准,确保踩到实处,来不得半点迟疑与马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伸出双手用力地抓着绝壁,让自己的重心更稳。稍有不慎,我摔下去的话,前面的人多半也会受到牵连。
坚硬,我感到一块块石阶与生俱来的不可比拟的坚硬。柔软,我感到石阶表面片片落叶跨越生死的无可替代的柔软。或者,这坚硬,如当年那些出入这条路的修灌渠的人的骨头一样坚硬;柔软,则像他们心里某一刻涌起的情丝一样柔软。
不能说是步步惊心,但的确是小心翼翼。我们都顺利地走下这段石阶,然后顺着弯弯曲曲的路继续前行。
跨过一道一米多宽的斑驳的石桥,水流坪灌渠就像一个隐士一样,悠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于是,就有本文开头那声惊呼。
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是寻找,却偏偏有种类似回归的感觉。我细细地打量着灌渠。我要把初次见到的灌渠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里。
灌渠外侧的渠堤,宽1米左右。是渠堤,也是一条路。走在上面,给人一种久违的难得的闲适感。就好像走在故乡山野间的某种曾经很熟悉后来渐渐被遗忘的路上,自在又逍遥;又好像走在某个梦里的路上,轻盈又飘逸。恍惚间,我仿佛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甚至忘记了我自己。而那一渠清水在脚边不慌不忙地流淌,像一种温润而坚定的陪伴。
一定有某种与我内心深处的渴求相对应的东西自这灌渠内部悄然散发出来,不动声色地牵住了我的脚步。我走得很慢。
不一会儿,走在我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待我走近了,才明白他们因为一块高大的纪念碑而停下。
正午的阳光把碑正面那行红色的大字照得格外醒目:巴东县水流坪灌渠工程纪念碑。
缄默。我们全都进入一种深长而庄重的缄默。
凝视。我们围绕纪念碑,凝视每一面的文字。
在碑的左侧面,我看见了一组数据:巴东县水流坪灌渠工程,1967年11月动工兴建,1978年建成投入使用,总投资130多万元,共用工1077145个,挖土石方1020000立方米,沟缝海底540000平方米,筑坝2个。建成干渠25千米,其中隧道828米,半隧道120米,通风洞10个948米。后来,长阳县接此干渠新建3千米,总干渠达到28千米,解决了巴东、长阳4个公社、13个大队102个生产队的人畜饮水和农田灌溉问题。
我反复看了几遍,陷入更深的缄默。直到此刻,我都无法用文字准确地形容我看到这组数据时心里产生的巨大震撼。我只能说,这组数据在我脑海里形成一个个远去的尘封的却又恍若清晰的画面,而这些画面,共同构成一幅气势磅礴、色调冷峻的画卷。这画卷,铺展在苍穹之下,大地之上,是一群民工以比流水更绵柔的情怀,以比绝壁更坚硬的意志,用11年的时间,艰难绘成。每一笔,都应被铭记。
“我们往前走吧。前面的景象更壮美。”郑老师平静的话语飘散在夏风里,如纪念碑一样平静地耸立在深山里。
“我们还要走多远?”我问。
“走得很累吧,要不歇会儿再走。还要走6公里左右呢!”郑老师可能是见我瘦得有点过分,以为我累得走不动了,想早点结束这次的行程。
“那就好。我希望沿着灌渠走得久一些。我不想太快离开这里。”我连忙解释道。
我深信,这灌渠里潜藏的更多珍贵的所在,必须用脚步去抵达,用心灵去体悟。
那就坦然地往前走吧。
我仍旧走得很慢。
慢的原因之一,是我被灌渠内侧绝壁上生长的野百合给勾走了眼神和心魂。或一株独秀着,或三两株依偎着,或七八株簇拥着。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娇羞初绽,有的灿然盛放。那花朵,似刚出窑的白瓷,如悄凝滞的月光。那修长的枝条,从容而优雅地伸展开来。枝条上,缀满修长的翠绿的整齐有序的叶子。
像我这种本就偏爱野百合的人来说,实在无法无视任何一株。更何况这里的所有野百合,全都倒悬在绝壁上。花朵朝着灌渠的水面,根部紧紧地抓着绝壁。像顾影却不自怜的女子,别有风韵。
想来这些野百合在春天萌芽时一定是向着天空生长的,尽管绝壁上没啥土壤,但亦能从岩石的缝隙里吸取养分,同时吸收天地之灵气,拼尽全力长得分外蓬勃。时至大暑,花朵争先恐后地绽放,枝条再也承受不起自身的全部重量,便以这般绝妙的姿势,向着整个世间呈现一种清丽而孤绝的美。
我想伸出手摸一摸那些野百合的枝条,我有种强烈的直觉,它们的枝条一定像它们扎根的岩石一样,有一股子至死不渝的硬气,或者说,有一股子绝不认输的精神。
只怪我的手不够长,隔着一渠清水,连一枝野百合的叶子都摸不到。也没有关系。我的目光可以抵达任何我想要抵达的地方,包括这野百合。我很确定,我能用目光抵达野百合,触摸到野百合的秉性。
没有一丝风,一枝枝野百合一动不动,静得像入定的禅修者,无所谓花开花落,无所谓过去未来,无所谓生死。
起风了,一枝枝野百合轻轻摇曳,在渠水里弄出一抹抹变幻莫测的倒影。野百合的倒影跟蓝天的倒影重叠在一起了,野百合就像长在蓝天里。
有点奇怪。看着那些倒悬在绝壁上的野百合,我想到了这样的场景:一根根绳子,拴着一个个民工,慢慢地沿着绝壁往下降;或者,一根根绳子,吊着一个个竹篮,民工蹲在竹篮里,崖顶的民工把竹篮一点一点往下放。绳子晃晃悠悠,绳子下端的民工晃晃悠悠。胆子小的,吓得脸和野百合的花朵一样白。
下到合适的位置,开始干活。嗨呀喂!嗨呀喂!号子声此起彼伏。号子一喊,劲就提起来了。或者,喊号子还能减轻心里的恐惧。号子声惊得飞鸟都不敢靠近。他们挥动钢钎、铁锤,对准身前的绝壁,石屑飞溅开来,一部分响声飞上云霄,一部分落到峡谷中,绳子止不住地晃悠得更加厉害。他们顾不得这些,只管奋力开凿,开凿!必须开凿出一条灌渠。都是种田的人,缺水就会缺粮,缺粮要怎么活下去。
他们的体内,必定亦有至死不渝的硬气,以及绝不认输的精神。他们的生命,如这绝壁上亦如那些野百合一样,曾经义无反顾地绽放出无比夺目的光彩。只不过,他们的姿势,无法如野百合一样优雅。他们每凿一下,都要接受来自绝壁那积聚的亿万年的反击力,手臂震得生疼;还要接受骤然而至的暴雨,呼啸刺骨的寒风,在绝壁上,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像绝壁一样,不声不响地与风霜雨雪对峙。更像在与另一个自己对峙。
他们的色彩,无法像野百合一样明亮。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留在绝壁上的色彩,是另一种明亮,以血汗与伤痛为代价、以一个朴素而美好的祈愿为目标而迸发的明亮。这样的明亮,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显珍贵,愈加明亮。
那些野百合,在那绝壁上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那些修灌渠的民工来到绝壁,看见野百合,是否也曾觉得眼前一亮呢。或许,他们没有闲心欣赏野百合的美。但野百合见证过他们在绝壁上拼搏的美。
如今,这绝壁上的野百合,和50多年前绝壁上的野百合也没什么不同吧。每一年,新开的野百合,都像是从前的某些野百合复活了。这是种奇妙的错觉。花能让人产生这种错觉,但人不能。那些修灌渠的人,接连老去了,其中好些人都已永远地离开这个他们也曾用力爱过的世间。只有一渠清水静静地流淌,只有这数不清的野百合依然无悲无喜地生长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来到一面巨大的石壁前。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郑老师指着石壁介绍,这就是硝洞岩。
我的心再次猛烈地震了一下。1970年腊月十四,将近中午,一群民工在这里破石出渣,他们可能还在期盼着早点收工了好回家,可不幸的阴影已然笼罩在他们头上。放炮后的石块,发生松动垮塌,轰然砸了下来,6名民工当场牺牲。那是跨度11年的水流坪灌渠工程中,最大最惨烈的事故。先后有14名民工牺牲在水流坪灌渠工程的工地上。
蓝天辽阔。群山静默。绝壁无声。渠水不言。数不清的野百合,仿佛在以宁静又炽热的白,抚慰那些尘封的血色记忆。
再一次看灌渠,水面上的片片落叶,打着旋儿,很快就飘远了。渠水流速并不慢呢。渠水也不浅,好些地方,深达1米。在当时,水泥是昂贵的稀缺物资,民工们就烧石灰,再混上清江里的河沙,自制了特殊的混凝土,用来修灌渠。时间见证了灌渠的坚固耐用,也见证了民工们的朴实与智慧。
我蹲下来,轻轻地把手伸到渠水中。清凉,自我的指尖传遍我的全身。这清凉里,蕴含着浩大的温暖与深情。
我再把手伸到水流略微显出回旋的地方,这就是灌渠里的分水口所在。每隔一段距离,灌渠里就有一个可以开关的分水口。灌渠沿线的村庄,就是通过这些分水口,得到水。灌渠灌渠,一个灌字,重若千钧。将这一个灌字变成实实在在的动词,是一群平凡也不平凡的民工。
站起来,我把目光投向灌渠下方的广阔田野。一块块农田、一座座农房铺展在山野间,疏密相间,错落有致。绿是主色调,尤其是那些庄稼的绿,总能令一个人的心里充盈着安宁祥和。50多年来,这一渠清水,默默地灌溉沿线村庄的庄稼,一次一次滋养出那般动人心魄的绿,滋养着千家万户的田园生活。
离开硝洞岩,我们穿过几个弯弯的隧道,然后又走了约半个小时,来到灌渠与一条公路的交接处,结束了这次水流坪灌渠之行。
乘车离开之前,回头再看一眼灌渠。这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次行走、寻觅以及发现。
我用眼睛、脚步与心灵在灌渠上寻得的那些也素朴也珍贵的东西,从此将永远地刻在我骨血里。如这一渠清水一样,在我的人生中遇到的“绝壁”间从容流淌;如灌渠边的野百合一样,于时间里一再盛开。
我想见一见曾经修过水流坪灌渠的人。
一路上,我一直这么想着。我想看一看那曾经穿行在灌渠工地上的身影,看一看那见过灌渠最初模样的眼眸。同行的几位朋友也正有此意。
离开灌渠后,我们在一家农家乐吃饭。在与一个当地小伙攀谈中,我们了解到,附近没有还健在的修过灌渠的人。小伙还说,可以带我们去见一见遇难者邓忠学的儿子邓正华。这显然是个不错的建议。饭后,我们便驱车前往邓正华家。
见到邓正华时,他正在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刮洋芋。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我们说明来意,他那双被皱纹包围的却依然明亮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免我们发现他眼里的潮湿。
随后,在那间陈旧但整洁的堂屋里,我们正式开始了与邓正华关于他父亲的对话。
“那时候您是生产队队长,您派自己的父亲去修灌渠,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派我父亲去了,才好派别人去啊。修灌渠是个苦活路。生产队的生产也是大事,关系到那么多家庭的吃饭问题,我怎么走得开呢。不然我就自己去。”
“您父亲在工地出事后,是您自己去领回遗体的吗?”
“不是。遗体是被送回来的,伤得太重了。村民怕家人看了心里更痛,没送到家,直接送到屋后的坡上埋了。”
“您父亲去世时,多大年纪?”
“50多岁。”
我们问什么,邓正华就简要作答,没有更多的话。邓正华说起他的父亲,语气是那么平静。我想,我把这段对话真实地记录下来,不作多余的解读,算是我对遇难者、对遇难者家人、对所有修过灌渠的人最虔诚地敬重。
邓正华的家,正对着为灌渠输水的水流坪水库。一眼看不到边的水库,碧波荡漾,像一种无可比拟的深情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