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儿哼(短篇小说《边走边唱》之一)
鼓儿哼又称鼓儿词,是河南南阳本地曲种之一,源于唐代的道调、道曲。它是中原民间说唱艺术的一种,因其表演形式为一人表演,以击鼓和碰击犁铧片为伴奏击节乐器,演唱时,起腔及落腔的拖腔,都是用鼻子哼出来的,因此,又被称为鼓儿哼,或叫犁铧大鼓。
——题记
谷明有一辈子最值得楞叉(骄傲)的,是用鼓儿(方言,lou)哼,哼来了自己的女人,按照如今的说法,那时候还不是他女人的女人,是他的发烧友、铁杆粉丝;谷明有一辈子最嘭圈(失败)的,是生了五个闺女,个顶个长的是驴见不踢,狗见不咬,花骨朵一样,粉嫩可人,沉鱼落雁,可一个个都是胎里带,天生不会说话,五个闺女都是聪明的哑巴。后来五个闺女先后嫁了人,生了一谷堆娃儿,个顶个能说会道,不是口吐莲花,就是巧舌如簧。墨村人说,一个家族,上辈人把话说完了,轮到他的后辈们,就无话可说了。其实,谷明有夫妻心里最为明镜,他们解释不了,只能咬碎了牙齿,暗自吞咽。墨村人永远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当年,还是生产队时候,没有电视,社员们白天出工干活,一到晚上除了凑在一起对着一盏煤油灯拍个瞎话儿(讲故事)解闷外,就只能上床睡觉了。村里能有一场戏看,或一场书听,便跟过节一样热闹。
这年冬日,早过了小雪节,东北风哧哧溜溜地刮了一整天,天冷的冻死狗,却迟迟不见一丝儿雪花飘下来。冬夜寂寞而难熬。人们喝罢汤扔下碗筷,嘴巴里仍淡出鸟来。于是抄了双手,在煤油灯昏暗的光影里,不停地晃来晃去,他们看着自己的黑影子,映在泥墙上,鬼影样伸伸缩缩,一会儿扁平,一会儿粗长。“咚咚叮当,叮当咚咚”,村中央突然响起熟悉的小鼓和犁铧片一阵紧似一阵地敲击声。“哦,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各位乡亲恁稳坐书场,听我这说字不清,道字不明,破葫芦哑嗓,与你慢慢相送一回——哼,哼哼——。”一个粗门大嗓的说唱声悠然响起。“快点儿哦,谷明有回来了,鼓儿哼开始了。”劈里啪啦一阵子门扇响,整村人发疯一般,扶老携幼,一路小跑。
说起谷明有,那可是个少有的聪明人,谷明有原是队里的掌鞭儿,读过完小,看闲书多,记性好,《水浒传》《三国演义》《大八义》《小八义》,过目不忘,喜欢把这些书上的故事编成鼓儿哼,哼来哼去,竟无师自通。刚开始,现学现卖,没皮鼓,反扣一只升子,没简板,手夹两片瓷瓦,叮咚学唱,等捋顺了嘴皮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十斤红薯干换回片牛皮,撑了一张脸盆大小的扁圆小鼓,从保管室翻出半张烂犁铧,磨了两片半圆形钢板,做成了简板。
鼓儿哼开场前,经常要加一段书帽子,谷明有的书帽子五花八门妙趣横生,能把人逗得笑岔了气。若有人心急催他赶快哼大本书,谷明有便轻轻一击齐腰高的小皮鼓,扬手一晃夹在五指间的两片钢板,叮呤当啷一串脆响,表情夸张地一收脸皮,对着乱哄哄的人群说道:“哦——,这鼓儿哼是先松后紧,越唱越稳;先紧后松,越唱越嘭(糟糕);头发丝儿缠尿罐是个细劲儿、老婆纺花是个慢慢上劲儿、屙屎攥锤头(拳头)是个闷劲儿、曳驴放屁是个独劲儿、火车拉勾是个得劲儿、拖拉机上坡是个横劲儿、小俩口上床是个亲劲儿、八十岁老奶奶坐个大月子是个后松劲儿。”在人们哈哈的笑声中,谷明有一本正经地继续绷着脸安抚众人道:“所以说,白(别)舍急(沉不住气),白慌,越唱越稳哦。”
每晚喝罢汤,来听谷明有唱鼓儿哼的人,把他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谷明有把扁圆小鼓固定在一个几根细竹做的软鼓架上,右手敲鼓,左手托着两片生犁铧,用中指相隔上下,腕力轻摇并上下甩动,犁铧两端互相击碰,发出“当当”声响。“战鼓一敲响叮咚,你稳坐书场慢慢听……”起腔及落腔的拖腔,都是用鼻音哼出来的,那声声浑厚悠长的哼哼声,略带颤音,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听得人骨头发酥。
谷明有学成出师,便扔了掌鞭,单枪匹马闯起了江湖。别看谷明有一人一鼓一简板,一张嘴就是千军万马,万个角色。他一走就是小半年,年下回来过年,给队里交钱补出误工费,照旧领工分,分粮食。谷明有以前面黄肌瘦,自从出门唱鼓儿哼,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吃派饭家家当爷敬,一肚子油水,面色白净红润,眼气死人。
忽一日,三十多岁的谷明有老牛吃了嫩草,再一次从外面回来,屁股后还紧跟着水灵灵的一根嫩草,这嫩草长得跟画上画的一样。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光棍儿们直勾勾盯着嫩草直流哈喇子。谷明有笑着哼唱道:“墙上画虎不咬人,砂锅里和面可不胜盆儿,草房庵不如瓦房好,光棍汉不胜有个赖女人。有人说了,要个女人好做啥?我跟恁说,那好处可是多哩很,哄(照顾)个人,做个饭,涮个锅,倒个尿罐,黑了天,睡那儿没事,拍(说)个悄悄话。”
原来这嫩草是河北大刘庄人,谷明有去她们村唱鼓儿哼时,嫩草就看上了他,粘上了他。
那一天,谷明有在大刘庄叮叮咚咚一阵敲打,来了一段开场白:“老天爷下雨雷对雷,小两口打架捶对捶。瞎老头儿娶了个瞎老婆,一辈子谁也没见过谁。牛皮鼓不敲皮子厚,犁铧片不打光生锈。说书人不动嘴口发臭,唱不好我算是娃儿们舅。”
谷明有一边敲鼓,一边哼,激越的鼓声、清脆的犁铧片声,加上腔好,吐字清,屁股扭得象膏了油,引来叫好声一片。
谷明有唱鼓儿哼有一个别人学不来的本事,他能根据村子里发生在婆媳、夫妻、姑嫂之间的现实生活,现编现唱,那浑厚沙哑的声音,声情并茂,装啥像啥,学谁像谁。故事进入高潮时,滚趟儿嘴吃甘蔗一样,嘁哩喀喳,慷慨激昂;一把圆头包裹着红布的小鼓槌,紧握在右手里,一伸一缩,逐电追风,斗鸡样,乍着脖领,闪展腾挪,急骤鼓声,似万马奔腾,珠落玉盘;夹在左手五指间的一副犁铧片,上下翻飞,如急风暴雨,叮叮当当,清脆悦耳;遇到坏人得势、好人遭难时,谷明有故意撇溜儿着的嘴,哆哆嗦嗦,唏嘘哽咽,小鼓槌蹑手蹑脚,或轻点鼓心,或柔敲鼓棱,鼓声由强而弱,若即若离,由离而息,两块犁铧片入定般轻轻撞击,受伤蝴蝶般挣扎着翻飞。诱得下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忍不住悄悄抹泪。
大刘庄的老少爷们听书听上了瘾,村长要谷明有在大刘庄扎下场子唱大本书,轮番在各家各户吃派饭,只是大白天不能唱,唱了也没人听,生产队里,社员们要出工做活,小孩子要上学读书,他们只能在晚上才有空闲听。谷明有心中暗喜,那个得意哟,白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养足了精神,浑身狂劲没处撒,直憋的头顶冒蓝火,天一黑,一口气能唱到后半夜。
每晚,谷明有隐约觉得人场里总有一个姑娘,眯着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睛紧粘着他。那晚,谷明有正唱到紧要处,身形晃如狂风憾树,鼓槌高举重砸,鼓声震颤连环,似当空炸成一串的响雷,犁铧片在头顶上左右疯狂甩动,叮当脆响如雨点急骤。一个个听众心急如焚,屏住呼吸,眼不敢眨,嘴不敢张,定身原地,如泥塑一般。“这一把钢刀扑哧砍下去,要我看小英雄要想活命命难成……”谷明有哼唱着。
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人们淋雨听也不愿走。这时候,一顶斗笠遮在了谷明有头上。谷明有扭脸一看,发现给他戴上斗笠的,是那位半个月来眼睛一直粘着他的姑娘。谷明有在她家吃过派饭,认得姑娘,长得不赖,尤其是那对大眼睛,扑扇扑扇会说话。
此时的谷明有不觉心中一热,乘兴故意逗起了姑娘,面对面唱道:“小英雄啊——”
“咋了?”姑娘手抚胸口急急问道。
谷明有也不答话,急敲两声鼓点接唱:“啊——”
“到,到底咋了?”姑娘脸色煞白,结巴着急急追问。
“咚咚”,“哼——”,“叮当”,“咚咚”,“叮当”,“咚咚”。
姑娘急得直跺脚,眼中汪泪。
谷明有的心乱了,乱成了一团撕扯不清的乱麻,涌到嘴边的唱词一下子忘了个一干二净,哼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了,只好就腿搓绳结束了哼唱。他嘭嘭嘭紧敲几下小皮鼓,便刹住了战车:“恁要想得知英雄命如何,且听我明儿晚接着往下哼。”雨越下越大,人们淋着雨仍不散场。谷明有就耍奸一直哼:“要不是这雨淋得我肚子疼,我一下哼到大天明哼,哼哼——哼……”
“先生别停!别停!唱啊!唱啊!”人们如一群饿瘪了的鸭子,伸长了脖子,紧围不散。
谷明有住嘴低头猛喝一口白开水,继续“哼哼——”。
姑娘吞咽了一口唾沫,悄悄伸出右手食指,轻触了一下谷明有的胳膊,红着脸说:“求恁了,唱吧!”
谷明有心似喝蜜,手中鼓槌“咚咚”一擂,开口说道:“嘿,各位父老,看在这位姑娘的薄面上,我就再送上一段吧。”
谷明有紧盯姑娘,“叮当”轻摇犁铧片:“风雨淅沥夜色浓,书场上站着一女花容,她求我接着往下唱,燕语莺声惹人疼。这姑娘一头青丝如墨染,白油不搽亮晶晶;脸皮白,白生生,杏子眼,忽灵灵;两道眉毛弯又细,又似月牙儿又似弓;疙瘩瘩鼻子长得好,樱桃口不点自来红;长着一口糯米牙,雪白银亮齐整整;十指伸出如嫩笋,凤仙花包的指甲红;小胳膊伸出袖口有四指,只长得又白又胖又干净,好比那三月藕瓜出水塘,井拔凉水又冲冲;她长就半笑不笑自来笑,一抿嘴露出两个喝酒坑。要知道英雄是生还是死,能否逃出活性命,这里头绪还很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咱敲敲战鼓刹住板,约摸歇会儿接着哼,哼哼——”
众人禁不住击掌叫好,哗哗啦啦如闹塘之鱼,一束束感激的目光,“唰”的一声,齐齐聚焦在姑娘的身上,羞得她直往谷明有身后躲。
谷明有牛饮般灌下一碗凉茶,大手一撸嘴巴,紧擂小鼓,替姑娘解围:“刚刚喝过一碗茶,润口润舌润喉咙。好比毛驴打了个滚儿,又像老犍(骟过的公牛)倒沫(反刍)把劲儿生。咱哪里断了哪里续,哪里破了哪里缝,青丝断了接青丝,红绒断了续红绒。刚才正唱到紧要处,那咱们接着往下哼……”。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对有情人干柴遇烈火,一切便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谷明有与姑娘你情我愿的频繁暧昧,终于引来了风言风语。
又一天,眼见天色已晚,人们早早扶老携幼,在书场里坐下了黑压压一片,唯有吃了派饭的说书人谷明有,满村里遍寻不着,急得人四处奔走,呼唤不断。诺大个人躲哪去了?
正在众人心急火燎之时,谷明有后来的悄然出现,引来了望眼欲穿的人们山呼海啸。谷明有两手抱拳前推,身子略弯,做了一圈辑说:“对不起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放心,放心,我恁大个人咋会殁点儿(失踪)了?喝罢汤(晚饭)我往书场走来的时候,突然肚子疼,便顺势一拐,钻进了村外的小树林,唉哟,你是不知道呀,“噗嗤噗嗤”,这一泡稀屎拉的哟,直拉的我头晕眼花,双腿打摽(软缠在一起)。”众人纷纷表示着关心,但细心的眼尖人却瞭见了随后出现的那姑娘,面如桃花,脑后刻意捋顺的发丝,尽透着仓促与慌乱,还有心满意足后的迷人倦态。
谷明有双手抱拳向众人频频致谦,随即“咚咚”两声鼓点:“说书不说书,先说四句诗。说里是,有个大姐本性白,爹也白,妈也白,一下子白哩说不上来。哦——,各位老少爷们恁不搭言稳坐书场,细听我紧催战鼓,慢铃叮当,表述一回——哼,哼哼——”
谷明有意犹未尽地瞟着慢慢挤近过来的姑娘,朗声高歌:“战鼓打,那个钢板楞(敲),各位老乡恁仔细听,开言我不把别的唱,先说个小书段恁听听。说哩是有个大姐生得矬,长的比鸡蛋差不多。离婆家不到三里地,哎呀呀,一下子走了两仨月。小女婿等得心头恼,一巴掌拍哩找不着。女婿一看慌了神,能人请来好几个:姜子牙、能诸葛,还有一个黄道婆。大家这里齐动手,来帮女婿找老婆,姜尚拿起扫帚扫,诸葛忙用鹅扇掠。黄道婆更是不怠慢,端来一张筛面箩。扫的扫,掠的掠,筛的筛,箩的箩,筛筛箩箩才找着。恁猜猜大姐在那里,鸡蛋壳里正做针线活。”
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谷明有清了清嗓子,“咚”的一声,一敲皮鼓,开始书归正传:“上回书说到,岳飞一看山上旗幡招展,袖带飘扬。兵似兵山,将似将海。旗层层遮天映日,将层层要人胆寒。飞龙旗,飞虎旗迎风飞舞,斩马刀,红缨枪好似麦穗……”
众人被紧张的剧情揪扯着,两耳直竖,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真正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可说归说,唱归唱,怒过,乐过,气过,哭过,担心过,轻松过,一觉醒来,一切便成了昨日云烟。
二日一早,姑娘的家人手持棍棒破门而入,大呼小叫地诈唬着,威胁刚刚起床的谷明有,立逼他赶快滚蛋:“你他妈就是一臊胡子羊,没少在大刘庄拈花惹草,要不早早滚蛋爬开,小心打折你的狗腿!”
谷明有一脸无辜矢口否认:“这从何说起?我行的端,立的正,恁们休想往人头上扣屎盆子。”一群人各不相让,推来搡去,口水飞溅,其情其景,正如谷明有口中所唱,“这正是针尖对住酸枣刺,毒蝎子遇见葫芦蜂;上山虎碰到下山虎,猛狮子恰逢恶狗熊。直杀得天崩地裂海水倾,天昏地暗路不平……”
姑娘的家人一个个上窜下跳,吵骂得两只嘴角直冒白沫,依然拿不出可靠的证据。如此捕风捉影很难服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难以判断,加上谷明有一本大书还没有唱完,一村人哪里割舍得下。有声望的人纷纷从中劝解调和。
谷明有靠的是嘴巴吃饭,姑娘的家人抓住要害,让其赌咒发誓,若心存非分之想,结婚生子必是哑巴。
谷明有走留不成,左右为难,只好委屈求全自证清白。
一个月后,大书哼完,谷明有变卖完收上来做为报酬的各种谷物后,分出一笔钱,顺手捡起一只破碗,连同一封写着“对不起”三个字的道谦信,悄悄压在姑娘家的窗台上,便在整村人依依不舍的相送下,离开了大刘庄。
令谷明有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刚离开,姑娘后脚便紧追其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回到了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