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瞎话儿”

　　孩提时的我，很是顽皮，一看到外婆闲着，就拱在外婆怀里，要外婆给我讲“瞎话儿”，就跟现在孩子们要求的讲故事一样。

　　七十年代，我们从长辈嘴里听来的东西，都叫讲“瞎话儿”，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东村的货郎，西庄的剃头匠，甚至于我们村的百岁老爷爷，这些农家生活里常见的人和事，经外婆的嘴里说出来，就风趣很多，幽默很多，惹得我们一帮孩子一天到晚总缠着外婆讲“瞎话儿”。

　　外婆讲瞎话儿时，总一副表情，嘴巴微张着，眼睛微眯着，好像在笑，偶尔从那眯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光，总觉得是在看着村东的那棵老槐树，看得久了，我就想，那棵老槐树和外婆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瞎话儿存在？

　　至今还记得外婆讲第一个“瞎话儿”的情景，那是关于刘邦的。

　　外婆望着那棵大槐树很久后才开的口：“今天讲一个皇帝老子刘邦，那刘邦啊，是个最有运气的大无赖。”那时候的我读过一些书，知道刘邦，就问外婆：“为什么啊，刘邦是皇帝啊，怎么是大流氓？”谁知，我一问，外婆就睁开了一下眼睛：“别打岔！一打岔，我就不知道讲哪了！”我们嘿嘿笑着，便不敢再说了。

　　听完外婆的“瞎话儿”，第二天到学校就卖起了“瞎话儿”，当然，也是刘邦的，我学着外婆的语气——“那刘邦啊，在没做皇帝的时候，是个十足的无赖。原本家里很穷，也没读过书，可他却在街上充老大……有一天，有个官员家里要宴待百客，说谁拿的钱多，会把女儿嫁他。刘邦就大摇大摆的去了，开口就说一万两银子，一直到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之后，主人才知道他没带来一文钱。但口称一万的豪气已经令这位官员惊讶了，索性找到刘邦，谈来谈去的，不仅出了银子给刘邦，还把女儿嫁给了刘邦。”

　　外婆讲这“瞎话儿”的时候，眯着眼看村东的那棵老槐树，我呢？也眯着眼睛，没老槐树可看，我看楼房顶的那个炮台，也不让同学们打岔，一打岔，也像外婆那样，翻着眼珠子，恶狠狠笑咪咪地“训斥”围在我身边的同学。

　　就这样，外婆给我一个“瞎话儿”，我就去显摆一个“瞎话儿”。在读小学的几年里，三国，红楼，西游记，还有三侠，七侠五义，聊斋，三言两言里的传奇，都从外婆的“瞎话儿”里，流给我的记忆，留给我的读书时光。

　　读中学了，看了更多的书，回想外婆讲“瞎话儿”的情景，就忍不住问起了那个让外婆眯眼看的老槐树，到底和外婆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外婆已经疾病缠身，但还是告诉我了：年轻时候的外婆，家境可怜，肚子饿得不行了，在关东的一棵大槐树下，用一个“瞎话儿”，换外爷的一个烧饼，才得以度过春荒，没至于饿死，才得以不远千里，跟着外爷来到豫西山村，和外爷相濡以沫，辛苦忙碌后半生。

　　外婆在讲这个关于自己的“瞎话儿”时候，眼睛还是眯着的，唯一的不同便是脸颊上泛着红光。

　　望着外婆的面孔，望着她两颊上的红晕，忽然觉得是一种幸福，两个人，能够在生命的最后回忆时，依然满怀憧憬，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已经走了几年的外爷，似乎向外婆发出了呼唤。

　　果然，三天后，外婆去了。临去的唇角，带着笑意。这笑意，或者只有我明白——外婆，在把生命里最后一个，也是最珍贵的一个“瞎话儿”讲给我之后，撒手而去，留给我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瞎话儿”那么简单。

　　给外婆送行，走过村东，看见那棵外婆经常眯眼看的老槐树，想到外婆一个“瞎话儿”换一个烧饼的爱情，禁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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