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看山
文不厌改。《难为水》已经修改过多遍,但因为几个典故出处不详,于是又搜集资料后予以补正。期间见到苏京赴真定途中刘正宗所赠的两首送别诗,其中一句叫做“中山雪浪经行地,翘首轺车见大苏。”,为此,补写了一段:
“字句间很明显看出这样的一种情绪,他把好友苏京比作当年被贬谪定州(旧称中山)的苏轼,既为其鸣不平,又钦佩其豁达。“雪浪”是用典,指的是苏轼在定州后衙发现雪浪石的一段奇遇。但是熟悉苏轼的人都知道,自贬谪定州后,苏轼的仕途江河日下。所以这首诗竟似是谶语一般,预示了苏京后半生的境遇。几年后,刘正宗为苏京撰写墓志铭时,自然又是另一种心情了。”
写完了,又不放心。因为自己虽然读过几种苏轼传记,可读完辄忘,记不确切典故是其一;所谓贬谪定州后江河日下之类句子也显得有些武断是其二;至于定州和中山府的关系未经考究,“雪浪”人云亦云,不免带有想当然的成分是其三。虽然重点写的是苏京,但毕竟像苏轼这样的大人物,其行迹大家耳熟能详,如果出错,不但贻笑大方,小方也饶你不过。于是淘宝买本最便宜的《苏东坡集》(好版本为收藏用,买便宜书方舍得批注),再复习一遍,顺手涂记如下。
苏轼生于1037年1月8日(阴历十二月十九),逝于1101年8月24日(阴历七月二十八)。一生宦游经历由福昌(宜阳)、凤翔、开封(直史馆)始,与新党意见相左,外放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复起用登州,再到礼部任职,又与旧党意见不合,外放杭州、颍州(阜阳)、扬州、定州,继而贬谪英州、惠州、儋州,晚年逝于常州,葬在汝州。
苏东坡去世前,写过这样一首像是偈语的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他没有说前半生密州的出猎、徐州的抗洪、杭州的苏堤。却只记得后半世黄州的赤壁、惠州的荔枝、儋州的奇绝。
在我最喜欢的苏轼词中,《临江仙·送钱穆父》是其一: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首词在我的中楼岁月里,曾起到过安慰剂的作用。但苏轼晚年的“心灰”之诗已然失去了“依然一笑作春温”的醇厚,只剩下历经红尘后的大彻大悟、无尽空茫。也没有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豁达和从容,那个超迈的行人终于因衰老止住了脚步,无主的小舟悬着风帆随波远逝。
“孤帆”(小舟)的形象,在苏轼一生的诗词中比比皆是。“孤帆”在李白那里,是“孤帆远去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但在苏轼这里,却赋予了更多的内容,不止为了衬托送别的气氛或突出某种腔调,而是把意象做了新的拓展。这种拓展,在《江上看山》中可以窥见一斑。
《江上看山》,苏辙和苏轼有过同题诗,写作年份在嘉祐四年(1059),写在举家迁往汴京(开封)的水路上。
苏辙是这样写的:
朝看江上枯崖山,憔悴荒榛赤如赭。
莫行百里一回头,落日孤云霭新画。
前山更远色更深,谁知可爱信如今。
唯有巫山最穠秀,依然不负远来心。
苏轼则是这样写的: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
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
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
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
两首诗一对比,气质立判。不但如此,我们仿佛也能够从这两首诗中品味出两人注定有不同的人生。这是文章里的气象决定的,其实也就是人的气质决定的。苏辙稳成有哲思,苏轼飘逸有玄理,俱都是浑然天成。甚至我们也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苏轼的率真,继而联想到这种率真决定了他“只站对不站队”的“不合时宜”,注定会让他“出没风波里”。
在苏轼的这首诗中,“孤帆”主题再一次浮现,或者也可能是首次浮现。因为这是他青年时期的作品,是踏上宦游之路前的准备,因此“孤帆南去如飞鸟”里甚至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
百度百科对这首诗有这一个标准的评价模版:“嘉祜四年(1059年),苏轼从眉山赴汴京途中,途经荆州,乘船江行,看到两岸的群山心中充满不尽的喜悦之情,其中被巫山秀美艳丽景象、巍峨的气势所吸引。于是诗人写下这首诗,以多维多角度地描写船行之速,来表现诗人当时的奇趣盎然......这首诗是一首写景诗。诗人采用虚实结合、动静结合的写作手法,用生动的笔触描写了在江上看山时所见山川如万马奔腾的壮阔景象,表达了诗人自眉州赴汴京船行途中内心愉悦之情。”
而且,还分析了“走马”“惊奔”的“动”是以舟为参照物,“南去”的“动”则是以群山为参照物等,普及了一下相关物理知识,用以说明苏轼之观察细致。
的确,从诗的面貌和气象来讲,它是一首写景状物的佳作。但是结合苏轼的人生以及“孤舟”的意像来讲,它是苏轼人生的开幕式,也是无数文章的起头。嘉佑二年,苏家两兄弟同时中举,但因母亲病故,随父亲苏洵回眉山,为母守葬。嘉祐四年十月,守葬期满,自四川放舟而下,重返汴京待任。一路上,兄弟二人写了很多的诗词,正所谓“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未知的将来,神秘的诱惑,壮美的河山,强烈刺激着兄弟二人,激发出他们的豪情万丈。尽管一路上他们也写过招隐类的诗词,诉说路途坎坷的归思,但基调还是入世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此后,苏轼的人生就如我以上从某州到某州的陈列,开始起伏不定,甚至颠沛流离。这只如飞鸟般南下的孤帆,遇到过万顷波涛,也停泊过安静的港湾,但大多数的时间不得不随波逐流,听凭世事的熬煎和内心的召唤。
所以,这首诗最打动我的不是奇思妙想的景物描写,而是最后一句:
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
欲言不得,欲言又止,这不是人的过失,也不是时间如白驹过隙的过错,而是大化流行,身不由己。世道轮回,无论穷达皆是如此,非一厢情愿的好恶可以解脱。好多你想说的话不是说不出来,而是说了也没人能听到、没人能听懂,于是只剩一枚孤舟顺流而下。从这个角度讲,所谓的“内心愉悦之情”就讲不通了。从这个角度讲,孤舟,就是一枚哲学的孤舟了。
就像泰戈尔所言“虽然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是鸟儿已然飞过。”“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这里面有着生命的体验在。
虽然苏轼那时那么年轻,那么向往事功。但一旦“孤帆”的主题确立,他的人生从此就开始了纠缠。从“致君尧舜”到“优游卒岁”,从“卷起千堆雪”到“小舟从此逝”,这片孤帆转千湾过千滩历尽群山,最终漂向汪洋大海放任自流。成为“不系之舟”,是再也无力驾驭的无奈,也是坦然面对归宿的彻悟。
无人与言,顺流而下。征帆于斯,归帆于斯。这就是江上看山的奥秘。
从那时起,苏轼进入了人间。中国人的人生,也就是这样开始的。
2023.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