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粪
作者/马俊华
说起人畜粪便，人们自然会觉得恶心，可在我的童年，却并不这样。那时，人畜粪便是种地的好肥料，可算是宝贝，雅称“农家肥”，人见人爱，人见人捡。
大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年的寒暑假里，学校不仅给学生安排作业，还要学生捡一担人畜粪便，送交学校。学校里有一块试验田，需要的肥料就主要由学生提供。
每次接到捡粪的任务，我便有些焦虑，从放假的第一天，就惦记着捡粪，可对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来说，要捡够一担粪，实在是不容易。
我能捡到的粪便主要是畜粪，人粪则很难捡到，因为人们大都到茅厕里排便，而茅厕都归个人或集体所有，不容侵犯。当然，也有人偷淘别人家茅厕里的粪便，可那就属于偷窃，虽然不至于达到报警立案的地步，却会惹出一场邻里纠纷。
紧挨我家院子的东边，有一条南北向的土路，每天一大早就有牛车马车经过，会在路上留下粪便。可路东边住着一户姓阎的人家，他们家有个矮矮的大叔，特别勤快，每天都起得特早。他起来不仅扫院子，还扫院子外的通道，趁机就把路上的畜粪及早捡走了，扔到他家临路的猪圈里，等我从炕上爬起来跑出去，连个粪渣子都看不到。这位姓阎的大叔为了积粪，还专门在路边砌了个茅厕，粪池子挖在他家院墙里面，别人就是想偷淘也偷淘不到。
当时，屯子里几乎人人都是捡粪高手。人们走在路上，即使两手空空，可一旦看到路上有几坨畜粪，就停下脚步，在粪坨边守护着，等熟人经过，就让他给家人带个消息，家人知道后，就会带着粪筐、粪叉过来，把粪坨捡走。这中间，要是有捡粪的凑上前来，他就连忙伸出两手推拒着说：“这是我先看到的！”言外之意，这几坨粪已经有主了，对方要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别再打粪坨的主意。可先看到粪坨的人如果是小孩子，而对方是个蛮横的大人，那规矩可能立刻就无效了，对方会骂上一句：“小兔崽子，什么你先看到的！”说着，他就伸出粪叉，把粪坨一下子叉走了。临走，他还愤愤不平地骂骂咧咧。双方要是都凶蛮，就会争执起来，甚至会大打出手。有些会过日子的车老板，自己带着粪兜子，遇到牲口排便，直接收拾起来，装进粪兜子，放上车，带回去。
有些人是专门捡粪的，每天起得更早，尤其是冬天，外面还漆黑一片，他们就挑上粪担，出门捡粪，争取捡到牲畜每天排出的第一拨粪便。有一个专业捡粪的，姓夏，外号“夏大包”，在屯子里很出名。他当过兵，属于海军，不知是负了伤还是得了病，复员回来后，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生产队照顾他，就让他专门捡粪，送交队里，年底折算成工分，好分红。
在专门捡粪的人里，这位姓夏的最顶眼，因为别的捡粪的人都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在屯子里不受人待见，他却穿得特别体面。通常，他春夏穿的是蓝色的单军装，黑色单皮鞋，秋冬时里面穿着什么不清楚，外面则总是套上蓝色的毛料军大敞，秋天是黑色单皮鞋，冬天则是黑色棉皮鞋，实属另类。他整天跳着粪担，屯里屯外地到处走，成了方圆几十里的一道景观，他也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人，不过，也不受人尊重。他曾多次到我家串门，与我的父母唠嗑，我则是好奇的旁听者。他特别老实，说话细声细语。他父母死得早，一辈子没成家，与兄弟姐妹不来往，自己一人单过。大概是在读高中时的某个假期，我回家听到他去世了。他长期胃胀，最后因为疼痛难忍被送进医院，经医生检查，确诊是胃癌。给他手术时，发现他胃里全是无法消化的青菜，把胃口胀得奇大，里面没有一点油水。在他死后，人们收拾他的家时，发现满满一坛猪大油，可见，他平时过得极俭省，舍不得吃油。那时，一坛猪大油可不得了，几乎是一家七口人一年里用油的总量，他的一坛猪大油，好比一笔可观的积蓄。
我在附近捡不到畜粪，自然就要到远处捡。在我家南面两里地左右，就是公社（镇）的中心，地处三条大路相交的地方，呈Y形，路的两边有很多大平房，用作俱乐部、供销社、理发馆、粮所、照相馆、饭馆等。路北边和大平房之间有个大广场。每天中午，广场上停着很多马车、牛车，牲口都被卸下，车子都用支架撑稳，老板把随车带的槽子摆在车尾，再从随车带的麻袋里倒出饲料，牛马就把头伸进槽子里，吃起饲料来。在牛马身后的地下，可以看到刚刚排出的粪便，一小堆一小堆的。那场面，实在是壮观，看得我两眼放光，想在这里试试运气。
人家专门捡粪的都拿着粪叉，这粪叉属于专业工具，有个长长的木柄，木柄的另一端安着铁叉子。铁叉子大概有五根长齿，每根有三十多公分长，筷子一般粗细，呈椭圆形。用粪叉子捡粪，不粘土，干净利索。我家没有粪叉，只有粪筐，我就只能拐上粪筐，拿上铁锹捡粪。
我来到广 场上，瞅着一堆牛粪刚想下手，就被车老板用骂声喝住了，他还挥着鞭子吓唬我，让我赶快滚开。我便转到别处捡，可还是遭到同样的待遇。我这样转了半天，也没捡到一坨粪。不过，这次失败让我明白了，每个车老板都死死守住自己的牲口排出的粪便，或者自己捡回去，或者让熟悉的人捡走，但决不会让一个小孩子捡走。在这个广场的四周，有很多高高的粪堆，就是捡粪的人集中堆放的，好到最后一起拉走。这样，我就完全放弃再到广场捡粪的打算。
以后，我就拐着粪筐，拿着大铁锹到附近的路上转悠，有时运气好，就能捡到一两坨或两三坨，带回家中，在院子里找一个角落存放好。这样一点点积攒，就能渐渐接近一担的分量。
牛粪坨大，占空间和分量，却稀软。马粪成团，每团有苹果大小，也占空间和分量。驴粪也成团，但比马粪小多了，也很少，不容易捡到，我对它就没有多少期待。羊粪都是一些小颗粒，毛樱桃一般大，不占空间和分量，我根本就不稀罕。不过，从羊粪里，我真切地理解了那句经常能听到的骂人话：“你做事怎么像拉羊屎，拖拖拉拉！”
记得有一次我出门捡粪，走到家南面的大桥口，正好一辆牛车拐过来，没走几步就排出好几坨粪便，车老板在乎都不在乎，直接赶着车走远了。这可把我高兴坏了，心花怒放：“它是我的！”我太幸运了，不仅是第一个看到的人，也是路上唯一一个人。当时是冬天，那些新鲜的粪坨还冒着热气，化作淡淡的白雾，飘向空中，就像刚出锅的馒头（那时根本吃不到馒头，这是以后的经验）。
我走到牛粪旁边，拿着铁锹想铲起粪便，可看着粪便又犹豫了，因为刚排出的牛粪，松塌稀软，还特别大，比两张玉米饼子还大，这时候要是铲，不仅铲不完整，还会把牛粪搞得稀烂。于是，我就决定等一等，等牛粪硬成了块再铲。可我心里仍不踏实，担心有大人突然半路冒出来打劫这个宝贝。我看看路的两端，觉得靠桥这边的路短，桥对面的路被一排房子挡住了，万一有人从那里过来，我就不能及时发现，而路的另一边非常长，要是有人过来，我老远就能看见，于是，我走到靠桥的一边站着，这样，如果有人从桥对面拐过来，一看到我，就知道我在守着这堆牛粪，它们是属于我的，就不会与我争抢，万一有变，我也可以先下手。
我就这样在寒冷中站着，期间有人经过，可都没有抢我的宝贝，倒是有人赞叹道：“这堆牛屎，可真不少！”等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动手铲起来，可那些牛屎根本就没有硬实，还是被我铲碎了，我也认了，尽量铲干净，连碎渣子都不遗漏。
路上捡不着，我就到山上捡。冬天的山上，光秃秃的。枯黄的野草早就被人捡光了，连草根都不放过，当年生的灌木也早被砍光了，连根子都不留下，因此，山道上、田地里的颜色特别单调。在这样的背景下，要是有一坨牛粪，会显得特别突兀，几十米外就能看见。我走在山上，四下里探望着，远远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不用靠近，心里就确认那是一坨牛粪，等走近一看，果然没错，是牛粪。这里的牛粪，早都干透了，硬邦邦的，捡拾也非常方便，把粪筐口靠近粪坨，用脚尖轻轻一推，粪坨就乖乖地进了筐里，还完好无损，只是重量比想象的轻多了。
我就这样一点点攒着，等攒够一担了，规定交粪的日子也就到了。对我的年纪来说，一次挑一担粪到学校是不可能的，太重，压肩，也不好把握平衡。学校也考虑到这一点，就让我们分两次交。我把粪装进粪筐，稍稍高出筐面一些，显得不凑合，然后，就拐上这筐粪，去学校。学校离家有五里多地，这中间，要歇上好多次，夏天时，胳膊上会压得红肿红肿的，上面留下柳条提手的痕印。
我的三位哥哥都有过给学校捡粪的经历。不同的是，他们一直捡到初中，而我一上初中，这项规定就取消了，岂不幸运哉！
2023年8月15日于龙泽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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