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诗歌20首
我暂时不想跟你谈论烤鱼
当我带着一小卷将要诞生于手、诞生于眼诞生于心的诗卷上山,原谅我我不想就此跟你谈到烤鱼但可以谈谈脚下松软的、半腐的松针土,它既可能孕育昆虫,也适宜积累花苞。也可以谈谈灰色天际线下家园,太近,太真实。往后撤远些,才能趋近——完美的哀伤哲学。再走一段就扯动了天际线的另一端夕阳愈来愈热烈、高昂。我们目见家园如何变成孤岛,我们滔滔地谈论。突然 安静了下来——一只无形的手竖起了食指,按上众人的嘴唇。片刻后,夕阳用最后的辉煌,为群山拓下一张剪影。我们拾掇好下山沿途中,留意起烤鱼店的生意。2022-11迟和迟忽然,那诗开口说话:说那人,那日,那诗开口说话。我不干扰,假定自己真的就是它——那诗成了复数,而我借此温故关键的语法。热心无疑是时光之敌,仿佛同谋者并非廖如晨星。然而仅这一首诗是不够的,世界要求更多的诗,更多的歧义。2022-112022-11-2:夜晚不是从核检——而是从一张超市的混乱图景上人们得知:简净的夜,已经完结。喊叫声从三年前(略微不满)嘴和铁锅浇筑的混响中传导至今。仿佛昨天——不乏幸存者,也不乏代领圣餐之人——总之,这个星球已无法自证:绿色还是绿色,高山还是高山,大海还是大海。风景等待着允诺的脚印,一而再地退入不可修葺的软和混迹于众的蠢行。并非铁板:数声啼叫曾协同凌晨不可见的洪水,滔滔没过房顶。但睡梦也滔滔,小型死亡现场,拉长了黑夜,为蒙昧增添了合理性。多么羞愧!现在,乱纷纷的群消息如长矛捅破了幸运的护罩,我们匆忙地赶回,同两只猫一道,暂且等着。2022-11梦中记一天,一首诗在梦里发芽了,长出光亮的枝桠,结出果实样的名字,像是我的,又像另外的名字。我无法告诉你这个梦的卷宗曾封存在哪个抽屉里,我无法裁决一个梦,是否因为太美,它的逃逸行为就具有了合理性——想象这个梦,轻盈如酢酱草的种子,不断迸发出更多的漂亮、更大的可能。应该信任,并为它加冕——多年来,我不是一直修葺着这个梦吗?我不知道这个梦终究怎样穿越了破晓的分水岭,来到我的面前的。我试图随之穿越回破晓之前的那道微光里,以浅略的技艺,将它片片粘合,抟成瓦罐,装上熹微的光。听着光和光在瓦罐里叮咚地晃荡、撞击,我也许会颤抖、流泪,也许会舞蹈,歌唱。2022-11在健身房这张紧绷的脸,光滑、多汁,似乎目睹光明的落日延续了燃烧,并修改了夜晚。我看着她一遍遍折叠起年轻、圆润的身体,细细的汗珠沿着鲜嫩的脖颈,缓缓浸入了衣衫:多美——这局部的黑暗。我默默数秒。之后,会有更多他人的目光接替我,继续简单又虔诚的联系的。她将被引领着,滑入更深的生活,领受更多的折叠。现在,人生的妙境正在她身上肆意铺展,她似乎并不在乎,仅仅因为:动作加大了点幅度,浅玫瑰色的嘴巴上,就升起了一朵小小的、胖嘟嘟的云。2022-11为词一辩我知道必须出走才能赢得这一刻。事实上,这不可能。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既在正面,又在反面。不可能同时乘坐两条船。但,返回同一条河是必要的——既然下一秒的人,已是翻越了上一秒的那座山的另一个人。该称许你什么?我埋伏期盼,却不了解恐惧的用意。我觉得可以坦然或者慨然地,与某人一道共同写下一首诗。何其悲哀啊,这似乎也绝无可能。改变了一首诗的字距与行距,自我也被微妙地修葺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稳定在无常之变,连衰老也可以称为小红、小花、玛丽亚,代之以可能的名字,在意义的反面。2022-11乘桴记没有什么是女人们做不到的,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深谙女人,我与她们同属一个大海。来自大海的教诲:每遗失一点,精神堡垒就筑高一点。最后,如果高度还不够,就要再舍上自己于万物中,藏身的形象——在书本中,词语之后密集的阴翳,滋养更多鱼群溯游海的肺腑,抵达崭新的第二日——一个起源如同蜕变。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二者之间的沟壑,应由自己负责;夜晚将再次莅临,接通未来的某个时刻,为更少的倾听者。为唯一的倾听者,——至终,少于一的倾听者。母亲的胆气和少女的怯懦一起注进酒杯,令我们和着碎掉又粘合的心喝下。杯底调入茉莉香调多浓密!我们挽起手臂,一起乘桴,摆渡那悲哀。2022-11记忆之脸——友人向我指出:否定存在之物的存在,只能代表虚无。某次,我用儿子废弃的油画棒画出一座小山。次日,有人约我爬山,我说,山已经在那儿了。那山,待在记忆里,睡眠一样久我在山外面,飘来荡去一件单衣,批上山的凉肩膀我还画过水边,一棵树的倒影。由于那树过于高大,至今还没人见过它的全貌,只能以揣测冒充认知,既然这是危险的。我知道:蜂蜜,恰是出于蜜蜂对世界的揣测。正因为这样,我的画笔开始变得瘫软,蜂蜜一样,修改了画的味道,接着是颜色。后来,波及了绘画的手臂、波及了歪坐在沙发上,凝神思索的脸。那是记忆里的脸,是一直描绘而没有画出的那张脸,是众脸之脸;是众脸中,最独特的那一张脸。2022-11杀回忆因为当年误入桃源那人不断打马往返。山深云重,雾浓又不见马。不知有汉的邻人不知掩门。青梅倚着竹马,小镇居民以梦为食,却也不觉匮乏;没有电视机,夜也不长;没有Internet,一样互联爱的邮件,附件:大都是悲哀必修课上完后,“爱”又梦回考场再满头大汗醒来,如此翻来覆去裁决:你且去观花,走马灯灯马走;任凭伊:继续胶柱鼓瑟,画地为牢2022-11失物的奥义她们将他遗留下的衣物卷起来,放入顶部的一个柜格里,等他翌日返回,这似乎是双方允诺。虽然这允诺,是以遗忘的形式订立的。她们知道:“忘却”虽是至难功课,但依旧要熟悉,要不断复习,乃至最终真正失去。然而他已决定将记忆剥离自身,因为生命中的这一阶段,他已交代过,无需索回。他仅需明了某样东西已失去了,并不预备寻找,更不希望,将难能可贵的遗失变成可预设的一种酬劳。偶尔的失去像一个秘密,提示生命有其旁支,不仅要不断积累,还应有恰当的卸载。如此以来,那间放置遗物的格子,像一位失恋者,将永远等不到恋人的回头了。于是它把自己又抬高了一些——一旦增加了阻碍,困境似乎就降维了。2022-11核酸之夜夜晚,星星加厚,云彩变薄,我们列队,走到对面去。言辞沉默,被夜色吸了音,话语更像告解,而不是吐露。——沉默的言辞是火焰,点着燃烧的酒,玻璃瓶闪亮的弧形,以及星星垂钓的决心。言辞保护沉默者。交出而非攫取?天色还没黑透,浮云在前方列队,我排在后面,手里摸索着口袋里干瘪的词,预备对应正发动的掠夺。须臾星阵抖动,蛇形的队伍节节散开,露出铺满卵状碎石块的河床。言辞,散落其中,是城市的碎片,月亮的雪。2022-11始于队列父亲的队列和母亲的队列,本在同属一个队列,经过时间的发酵,起了化学变化。后来,更多人加入了这队列,成了一个,两个,三四个几个队列紧紧傍在一起走,大家说我们不是同一个队列有自己的时间点时间一到,恰当的那班车来到面前,其他人伸手:请,请上车,这是你的专列,将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别忘了多拍照片,发朋友圈发家庭群,别忘了哪儿都天涯一家亲手指关节由红润变成粉白,门框松开我们时间关照车门,松开一路跟紧的小狗的眼神,小猫前爪的小肉垫,以及看它绕着松松的尾巴打转时大家微笑的脸,大笑的脸,统统松开一个人离开自己原来的队列回头审视,距离产生的热切,我们说审美这时就更重要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的出处,年分四季月有圆缺,一小时时钟转了一圈,我们分散各地,愉快地谈起当时紧巴巴挤在一起所产生的的紧绷感,大家都笑了,觉得针对每个人的分配都很公允,有趣祖国如影随形,每人都分到些思乡症,这时候照镜子,很有必要镜子蓄的湖水看上去很深,其实很远,领头绿色的隧道,侧身进去穿过舔脸的狼尾草芦苇、香茅、黄金茅,和高高矮矮的麦冬草小路尽头,升起一枚红气球当年,那孩子急于拿到红气球热气腾腾地跑进最初的冒险离开队列,找你所自得的母亲的声音跟在后面“孩子,小心点”,她把这声音缝在孩子衣领的内侧稍一动作声音就会溢出这是母亲给装的行李她的打包手法最近,我才有点上手但还没完全学会2022-11问题或回答事实上,对话作为一个决心更甚于建立一种亲密制度,前者属灵而恒久,后者则面临电光石火的熵变。你曾于古老的汉语中提取出一定剂量的微妙反应物:喏,若稳定了你与它之间对应的存在,它就是你的。我把这形而上的比拟看作了决定,翻来覆去试验了多次,最后确认了可能之物的一个投射…… 好吧,让我们避开某些雷区,讨论些别的。比如,如何突破银河系?如何在公转之时,因偶一目遇,肝胆皆化冰雪?是否存在第三维度的联结?下一步,我们应该静下来,继续向心灵深处攀缘,星星将前来扫净台阶,词语将提着灯笼,照亮幽暗之处的风景,对,这也是个决心2022-11无法命名的世界太吵了,为躲避莫须有的追击,人们躲回各自的壳中,关掉词语——出处的美妙。关掉修辞——柏拉图如是说(忧虑的柏拉图说什么)拎出往事,如同吞食丸药——“用他人的余生治愈童年”?!更残酷的,等在后面?湖面已冰结,大海已准备停当,关闭了涌动。如果它也静默成一张白纸,一张灰纸、一张黑纸呢?“这不可能”;简单、直接。意义?皮之不存,意义焉附?壳,硬如青铜。凿井术正在失效,指甲在窗玻璃上逆行,发出尖利的喊叫。鸣蝉的余音缠绕至今,逼近人间的争吵。——事实上,不是鸣蝉,而是冬季里众鸟的哗变,令室内的聆听,长出一蓬蓬松针样的侧耳。2022-11默词未曾停滞:不可言喻之物生在理性岩石上,葱茸茂盛仿佛生来如此。事实上却:你看见了,他看不见树和鸟因追逐天空而际会在某个黎明。初阳将一股细雪,洒上万物之巅有点甜,有点勇敢勿忘:在幼象之年月,孩子欣然与你相遇初探人世的黑瞳仁辽阔幽深,如临宇宙入口在黑洞旅馆:他将未知的称为“元数”,后来,又在元宇宙中透射下姓名,以确认启程日期——飞行术不止对抗虚无的一个要领,也是权宜之计,时代之痛……纸质杂志悉数撤下,世界鱼贯涌入抖音时代而空无,已驾乘着巨大的、喧嚣的巨兽前来,搞浑词句,引导象征。雪的沉默也再次,于此日訇然莅临2022-11围猎之夜鳜鱼,黑眼圈小白眼圈大。鹧鸪下山,黄鹂据石为王。白兔卧,黑兔跑。麻雀三三两两跳跃。“小鹿饮水”。折瓶清供老梅。园蔬余滋。霜竹半身不遂。西岭雪,行旅半途一行人即将一键返回。核算核算核酸核酸借着夜和薄酒“放开”,破土萌芽以黑遮面大家开始讨论等某一天来临应怎样展示自我张扬存在最后一个人说想在最宽的十字路口中心的中心楔进一颗长两英寸的钢钉之后站上钉头仰望天空看白云,怎样以他为圆心展开漩涡状的纹路编织风向这样,每飞过一只鸟天空,这蓝色的窟窿就抽搐一下2022-12于罅隙中得到酷肖于过去的某张脸的一首诗酷肖于过去的某首诗的一张脸2022-12广场舞广场,缴出的事物越来越多,最后,只留下海天一色的赤裸,连风也绕道了。广场已忘了盛夏戴着口罩、牵着小孙子一起跳舞的那群大妈,记不起在口舌自由的往昔,热爱丝巾的这个大妈队,怎样用高分贝的音响,蛮横地轰走了对着大海喝啤酒的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人在鼓荡的音爆中,乘着暗夜掩护,沿海岸向南疾走了好远,还一路悄悄流着泪——现在,一切都清空了:大海伸出斧足,城市轰轰向前。那段时间,恍惚的人们聚在一起,谈各自深爱之事, 以及由此带来的掏空感——大海垂着眼帘,沉默以待。从此刻向那时凝望,除了手艺的荒芜引发的虚无,还有手纹的逃逸带来的孤单——那避而不谈的:滑溜溜的鱼群,默默地沉到了海底,等大海用高剂量的咸涩将它们标注出来。现在,广场彻底清空了自己,大海静下来,大地也静下来,人们都已安全地离开。2022-12天鹅隔着手掌上薄薄的一层塑料膜,她俯身,轻轻碰触丈夫的前额。只一触,手就迅速缩回来——别惊扰他,让他独自梦中继续,穿越生活,趋近地平线。此时,他正微微蜷缩,侧躺在不属于他的,另一个房间。世界制定了新的规范,令亲密者必须隔开,重温神秘、鲜活,修正到陌生的关系。这一幕让她想起上个周日,他们驱车经过一条河。结冰的河水泛着银白,有雪后的空廓。在恰好的视野之内,一群天鹅伸蜷着脖颈,整理优雅的仪容。“26只了”,他说。抛物线一路上扬,只是你不知道,何处到达顶点的生活,以耳语告诫要“各行其是”,“但,要当心”——当心什么,当时盟誓没有明说。当心一些轻盈之物的渐侵渐入?那时,太年轻了,无法确认的直觉令人跟定生活的车轮,顺势滚滚向前生活,是蜿蜒无尽的一条河她伸出手,又缩回手的动作正取自河的一段截面:我们可以分辨出沉于河床的岩石、黝黑的淤泥、暗涌的潜流;其上,河水轻浮于表,鹅毛一样随风而动天鹅回到严冬的冰面,并驻留下来。它们为什么来?为了要撬开冰层,得到迂回的影子鱼群?还是为了练习隔着冰层的屏障,反而看得更分明?类似于:人,往往因另一张脸,而爱这一个她记得那时,母亲向她轻盈奔去的生活,投下忧心的眼神。现在,隔着薄薄的这层膜,她突然领略了:所谓爱的忧虑,还应带上一股安定的84气味,以及一点诗的跳跃,和二十六只天鹅的绝对。2022-12种珊瑚南太平洋一个岛上,珊瑚因故大批死去。人们潜入水底,在死去的珊瑚树原址,种下一树树珊瑚苗。五年后,小岛重获当时的珊瑚礁。由此,世界得以继续——是原来的世界,还是换了心脏的另一个新世界?无从确认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空间只要阳光、洋气、水,珊瑚按照其生命逻辑,就会萌芽,开长 ——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并且保持美丽。珊瑚就是日常处境。它是自然的,是心灵的,也是诗的。假以时间和信念,珊瑚径直生长,死亡与重生相辅相成,变的硕大、蓬松而坚硬,成为他人的荫蔽。珊瑚在生活。同时探出触角,拓展到飞翔的层面。作为潜水员——往深处探索,我们会邂逅一些漂亮(尚未抵达美德)和自在:珊瑚礁轮廓的光、不确定的瓷(词)、不安而令人兴奋的下一步。20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