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女人唱了一出大戏
刘元英眼里沁出泪来,别美珍嘴角溢起一丝笑意,赵小团心里像有一只小鼓在“咚咚”地敲,吴望芝跑前跑后脚不沾地……
雪花呢,新生村的雪花呢!
哪个想得到呢?盘泥巴坨的,捏锅铲把的,在由清一色的女人组成的党支部带领下,才一年功夫,就办起了投资四百万元的“仙桃市毛纺厂”,第一天就生产雪花呢两百米。
人们欣喜!人们惊诧!四个女人真的唱了一出大戏。
“人平只有一分田,要想吃饱饭,请跟我们干!”
没有男人参加的支委会,少了烟雾,却多了忧愁。
“新生村只有六十亩田了,人平不到一分地,不想想办法,就不会有饱饭吃。”别美珍说。她是三十五岁的支委、副村长,梳着好看的“游泳式”。
“党把六百多人交给我们,我们不想方设法把他们引入富门,还要我们做么事?!”刘元英捋了捋她的披头,用她初中生的水平分析着问题。她已四十岁,当了九年支书。
“姑娘、小伙跟着国家租用的土地招了工,剩下老老小小 、婆婆妈妈,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难哪!”副书记赵小团摊开手,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是1984年初春,党支部书记把党中央一号文件摊在支委的面前:“无工不富,无商不活。”面对八个大字,支委们已讨论了三天三夜。
新生村的出路在哪里?
又是一个夜晚。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涌了一屋子人,书记、科长、经理、厂长……凡是出生在新生村的能人,全来了,大大小小一共四十三个“长”字号。
四个女人要向他们“问计”,心是够诚的了。烟。茶。糕点。新生村的能人们不计较这些,谁不希望家乡“发旺”呢?
七嘴八舌。说了一箩筐加一笆篓,有提供信息的;有愿意助一臂之力的;也有戏谑的:“几个姑娘婆婆,蹦得起三尺高?”
经过筛选,村支部初选了两个项目:一个是麻纺,一个是毛纺。
刘元英带了一班人风风火火地到湖南常德去考察,回来的时候,车子翻了个底朝天,同行的一个财政局干部断了腿,刘元英伤了胳膊……
“元英还没有回来?”一些知道了伤情而又看“瞄把戏”的人,去问刘元英的丈夫,他无言以对。
创业者的第一步,并非都是“开门红”。
刘元英回来了。她“摔断胳膊往袖统里塞”。整整衣角,不紧不慢地对看热闹的人们说:“乡亲们哪!要想吃饱饭,请跟我们干!”
陈中伦就是“跟我们干”中的一个。陈中伦是新生村的“大能人”。“元英真不简单!干个体虽能赚钱,哪有为群众办点事业有趣!”
“泪水没有白流,它成了事业的润滑剂!”
“千呼万唤始出来”。论证,调查;再论证,再调查。终于定了下来,办“仙桃市毛纺厂”。
兵分三路,如此如此。
刘元英、赵小团领人搞基建,圈了五十亩地,开始盖厂房。有人说:“八字不见一撇,人字不见一捺,慌么事?”“有了庙不愁和尚,打开了场子好挖藕。”刘元英“铁”了心,上不了毛纺,上别的也行。陈中伦带人外出购设备,他会电工、钳工。别美珍带人西出阳关,到兰州二毛纺厂学技术。
……
当别美珍领着四十个乡下人走出兰州火车站时,已是午夜两点。深冬的北方,刀子风好厉害,刮得一群南方人浑身颤抖。
“到哪儿去住一夜呢?”别美珍和她的伙伴们就像《创业史》中的梁生宝那样,身上背着大包小包,在街头徜徉。
大旅社住不起,况且哪能一下子拿出四十个铺位。她们住进了一家小客栈。说是客栈,事实上个牛马交易所,屎尿遍地,白天做牛马生意,晚上搭个铺,就算是客栈。她们住下了,虽然她们在家不少人是父母的娇娇宝贝。她们知道,上毛纺厂,村里只捏着一万二千元。一个星期后,二十多人的衣衫上寻出绿豆般大小的虱子,一下子,女人们全都浑身痒痒的,急得哭了起来。她抓了两个虱子,含着泪走进了二毛纺厂生产科长的家,她声泪俱下,诉说了一个星期的苦衷,吃不了餐餐的馒头,晚上又睡不好,请生产科长帮帮忙。
科长被她们的泪眼打动了,让她们住进厂里的招待所。便宜、干净,一夜才八毛钱。将心换心,别美珍过意不去,给家里发电报,想“表示”一下。村里考虑要有正当理由“表示”才行。于是一张盖有沔阳县人民政府印章的聘书,寄给了生产科长,他被聘请为“仙桃毛纺厂”名誉厂长,别美珍堂堂正正地送给他半年的聘金六百元,还在招待所开了个小会以示祝贺。这下好了,哪有厂长不支持工人学习的?于是,一路“绿灯”。
立项,跑原料,路子怎么才能通,刘元英急呀!她找到了轻纺工业局的副局长魏金元,大名鼎鼎的“魏家婆”。
女人和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刘元英说到激动处,泪水涌了出来。魏家婆办企业见得多,一边笑,一边不紧不慢地念起她的办厂经,“/同志们哪,不要急,/新办企业有难题!/哪有直坦的路,/弯弯曲曲是规律。//”她这段话,把刘元英说得破涕为笑,笑弯了腰。
魏家婆是热心人,立项造计划,刘元英不晓得怎样造,老魏手把手地教她们如何如何造;向上报,又不知往哪个“门子”送,老魏又叫他们一级一级往上报。上荆州,下武汉,刘元英怕呀!怕人生地不熟,又怕人家嫌自己土气,吃闭门羹。这当口,魏家婆打头阵。那年八月到汉口跑原料,老魏带着这帮姑娘婆婆跑东家,奔西家,好话说了一箩筐,无效!无效!大家霜打了似的,不再想“赊人”。魏家婆不泄气,拖着胖胖的身体,在刘元英、别美珍的“绑架”下,又爬上了九楼。
就冲这个,刘元英、别美珍也感激不尽。
上帝不负有心人,项目算是立上了。
购设备缺钱,刘元英、别美珍又摸上了工商银行老行长、调研员吴尚的家。项目立了,厂房盖了,就是缺钱提设备。她们急呀!一急,泪也急得“涮涮”掉。吴行长人称“吴家婆”,也是热心人,她知道女人要干点事业,比男人更不容易。
经不住女人的眼泪,她上阵了。她为毛纺厂联系设备贷款,尽心尽力,路没少跑,烟没少递,送条烟给她表谢意,她死活不要。新生村“便便宜宜”请了个“业务员”。
好一个刘元英、别美珍……眼泪没有白流,它成了你们事业的润滑剂----这女人的“专利”。
“在‘大家’与‘小家’之间,我们选择了‘大家’”
四个女人,上有八十老人,下有十三个小孩。她们要走南闯北,闯荡“江湖”,难哪!他们都是些农村妇女,人到中年,丈夫又都在单位上班,不愁吃不愁穿,大可以在家里过过舒心日子,何苦呢?刘元英说得好:“在‘大家’与‘小家’之间,我们选择了‘大家’!”
那天早晨,太阳好红。别美珍和她的伙伴们就要启程去兰州了。节骨眼上,六十多岁的婆婆去河边洗衣摔折了腿。迟不摔,早不摔,真是难为人哪。丈夫的脸由晴转多云,继而转阴天,小姑娘的笑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走不走呢?”四十个伙伴正聚在门口叽叽喳喳和家人、和朋友、和丈夫话别。“求求你,帮我一把,上兰州学习我去联系过,现在我去最合适。”丈夫不再说话,小姑娘抱住了她的腿。姑娘还只八岁,她不懂妈妈的心。“妈妈到兰州给你买只小山羊回来玩。”她又走到婆婆的床前,一句一声“妈”,连连道歉。
她终于走了----走上了奔“阳关”的道。
两个月,真难熬。“你看,别姐听别人小孩喊妈妈,心里也欠呐,泪都出来了。”在电车上,小姐妹们说。别美珍能不欠吗?给丈夫写了三封信,问婆婆的腿怎样,问丈夫的生活怎样,丈夫信也不回。“也难为他,他又当爹又当妈,照顾孩子还要侍候婆婆,上班,买菜,烧饭,洗衣。”女人的心,豆腐做的,软着呐。”你是硬汉子,还有软姑娘。”灯下,她给孩子写了封信,只有十四个字,却滴了一满纸泪:“芳芳,妈妈想你!每天谁跟你梳头呢?”
刘元英正和几个伙伴打着赤脚推小车,她们去武汉拱资金,车一出门,陷在村头的烂泥坑里了。
“妈妈,祖父死了。”刘元英的囡子跑来了。
大家先不推车了,去推元英:“元英,快回去吧!”
刘元英迟疑了五分钟,含着泪对囡子说:“跟你爸爸说,下午我就回来,村里要贷八十万块钱,跟人家约好了,今天要洽谈。”
囡子不肯,怕向爸爸交不了差。刘元英说:“你就说没有追上妈妈的车。”刘元英撒了个“可爱”的谎。
刘元英东跑西颠,丈夫也有些怨气。每次回来,丈夫都要和她开玩笑:“来,来,来,县委书记回来了,给送上饭来。”于是,小孩飞快跑进厨房。吃罢饭,她也想和丈夫、孩子聊聊天,或者替丈夫织织毛衣,给婆婆做双布鞋。这些她都会,但她不能。她要在处理完公务以后,开始攻读《政治经济学》、《乡镇企业管理概论》、《中国纺织》、《毛纺信息》等业务书籍。不知哪一天,村里编出笑话,说是丈夫见她,都要说一声,“求见女王陛下!”这话来不及核实,我们似信非信。
副书记赵小团从新疆购原料回来,一迈进家门,丈夫就调侃着说:“你还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是的,差一点就死在外头了。我命大没死成,这不回来了。”赵小团也不相让,她们到新疆购原料,从乌鲁木齐到伊犁,碰到山洪挡路,她们就在车上坐了一整夜。那饥饿,那寒冷,那绝望,真难受。从伊犁到牧区菜子沟不通汽车,她们先骑毛驴,骑得累极了,又坐板车,一路上看到不少翻车的,真死了一些人,她们怕呀!“命系在西天”。毕竟回来了,丈夫调侃几句,又算什么呢?
有时候,她们顾不了自己的家,却顾了别人的家----那是为了办企业。省城有个女科长,管着原料和设备。当初刘元英想用泪水去软化人家,等于零。有一天,刘元英敲开科长的门,科长正犯愁呐!母亲病了,要住院,自己要上班,无人照料,刘元英二话没说,系起围腰,帮助做饭洗衣,还弄辆板车把她老母亲送往医院治疗,又是端痰盂,又是帮忙擦身子,扎扎实实忙了一星期,科长还怕脏呐,人家刘元英就不怕。科长当然由冷变热,多方给予关照。
哎!这些女人,这些顾不了家的女人。
“我们的目标是让新生村真正‘新生’。”
新生村就像下过曲的面团,慢慢发起来了。1987年,工农业总产值达到六百五十五万元,其中工业产值达到五百五十五万元,实现利税一百零八万元,人平分配六百五十五元,雄居龙华山办事处十六个村之首。
村里小富了。刘元英、别美珍、赵小团、吴望芝还是拿她们的一千多元工资,她们不是不缺钱。她们把眼光盯在村里的发展上,盯在群众的福利上。1987年村里拿出十二万元用于群众的福利事业:拿出五万六千六百元,用于解决一百零六个老农的退休生活,老人们每月领取四十四元五角的退休金;村里有二百八十家盖了楼房,为了通电、通水、通路,村里拿出了四万元帮助“三通”;1987年还为村民小伢上学出集资费一万五千元;以工补农一万五千元;考取了五个大、中专生,每人奖励三百元;村民死了,送上一百元安葬费,去年有十三个老人过世,就送了一千三百元。刘元英不光想着新生村,她想着更多的人,毛纺厂招工,她拿出四十个指标,让办事处在贫困户中招了工。
有了甜头,谁不愿跟党走。
刘元英们没有满足,她们不是那种“鼠目寸光”、“小富即安”的人。
今年,她们又投资六十万元,上了一条服装加工线,那是去年她们逛武汉商场受到的启发。新生村生产的雪花呢,在那家商场卖到一百五十八元一件,那一件呢料的成本只要八十元左右,对本赚的生意,让给别人,岂不太“憨”。说上就上,四月底就投了产,可创产值二百万元。
1988年,新生村的工农业总产值规划是一千万元,其中村办工业产值八百万元,实现利税一百三十万元。
正当我们在惊诧之余,刘元英还领着我逛了逛新生村。谈起她们力争五年内工农业总产值过半个亿的设想:投资六百万元,增加一条毛纺精纺生产线,创产值三千万元;投资六十万元,翻修矮塌的迎宾餐馆,盖起八层楼的小洋房,“建成一座具有东方特色的典雅小楼”,刘元英指着打桩机隆隆轰鸣的基建工地对我们说。
“办江城客栈;办青鱼湖服务大楼;办体育宾馆;办新生街小商品市场。让新生人经营新生街,让新生村真正‘新生’!”女书记激动地对我们说。
(1989-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