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从
我空空得睡了一个下午。白日忘恩负义,教我一天里一件事儿也没做成。
我睡前搂着空虚,如同负物压身;醒后空虚依然,一觉看似松弛,心口反开了一条洞,扔进一块石子,发着无限的幽长。窗棂蒙了一层忧灰色,诺大的房屋昏暗了,我的眼睛消失光芒。外面各种混杂的叫声如同唱着大戏似的,日日都在上演同样的剧本。我爱听吗?听了许多年,听觉能力有所厌恶的下降了。心绪一天比一天坏了。起着一种高涨透顶至极的痛骂声了。隔着窗子骂出去,教人昼夜烦躁不安。楼下人为的声响,他们是无论如何听不到我楼上人的骂声的。我是白骂了!
仅为一个吵,非但我能骂,周围的人都能有一骂。我打过投诉电话,听人言,四周打投诉电话的人还挺多。我不是师出无名地去骂。彼此一致的投诉,我们骂得师出有名。本着多数人的不满,我隔窗对骂骂得于情于理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不间歇地敲打,在建的工程实在宏伟。夜间闹人,早上闹人,闹得心乱了。刚得一丝儿清静,又冷不防地续着前奏了。响彻夜间,是为了不教溽暑干渴下去?扰着晨曦,是为了叮咛白日警惕意外吗?工程要建,人类要用,忍忍吧。我何不去忍呢?那些轰轰隆隆的机械声,敲敲打打的人为声,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机械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华,人为了混得一口饭吃,大热天的,陪着建筑物一起伴随太阳的深情炙烤。
活生生的生活,又生活的活生生,一想到这儿,我骂过的肮脏之语由此收回。我没有资格去骂。下面纵横交错的胜景,是向着完整先进的步子去迈的。我的思想不该停留在原地不动,也应同胜景制造出的火热一起发展成熟,难道不是吗?
在我的周围不缺扰民之声,前期几年至今上半年,扰民扰得一座高楼平地起了;于孟夏起,一所学校又扰着民了,看样子不知何时能够竣工。只要扰民能扰出生活的益处,那就尽管扰吧。
我总结:声嘶力竭的建筑之声,以引起人们的深恶痛绝,但那是人类超前的创造之声。
一座楼起来了,不久之后,一座学校又要起来了。我身边的事物飞速地崛起,有着归属之感似的。而我呢?我把自己放到哪儿去呢?放到新式的高楼里面去吗?我手里没有攥住居住的产权,我死乞白赖地只有看的权利了。看来看去,终究不是自己的菜,还是放弃地好,免得后面吃亏。我把自己投到这所高等学校里面去吗?简直是天方夜谭了。已经错过了求学的岁月,走进它不是我这样的年纪了。那么,我去哪儿呢?去哪儿才能求得一处佳所?我眼前是黑的,没有白光穿透它的伏击。黑夜母亲说得没错,我不是露宿街头,我过得闲情别致,晚上按点休息,早上自然睡醒。日子似是锁在山涧,流着潺湲溪水,但我感受不到生活的如释重负,却为我增添了百无聊赖。一片青叶,好像羡慕我的惬意,我霸占了它的美好时光;一面墙壁,好像排斥我抚摸的单调,我耽误了它的其乐融融;一张床子,好像憎恨我的无能,我浪费了它恋爱的功能。我空间对立的事物,它们冷冰冰着我,不是一天的加持,而是数日了。这儿居住的气候日益变剧,把我往外推出,去寻下一站的居地。我去哪儿呢?我能去哪儿呢?我具备的朝气不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了。掰开手指头一量晷影,我心目中的太阳落在正午之后了。我有自知之明,我有怅然若失,我更有惜时如金之伤感。伤感自己到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年龄,仍然活得心理黑暗。曾经为自己独设下的光,走着走着,居然一束都找不见了。挟制自己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它是黑暗的发源之地。我没有采取坐视不管,我管了。我管它不依不饶,我管它藕断丝连,我管它剪不断、理还乱,我管它患得患失的悲哀。烦恼,它是内心的昆仑之山,它是内心的汪洋大海,它没有小桥流水式的安逸,它有的是粗哑的嘈嘈。在一切的管制之下,它仍旧狂乱,且狂乱不已。我仿佛没有关好心门之口,让泥石流飞溅了进来。捅破了它以前的完好无损。现今整了一个烂摊子,等于找了一个无形差事,分分秒秒地疏浚着了。不知是我气力太小还是方法不对,如同掏大粪似的掏不出,如同拨草似的拨不见,如同舀水似的舀不着。我心中的烦恼就像变脸师似的,一会儿变成了古怪的渴望,一会儿变成了萧索的荒芜,一会儿又变成了旖旎骀荡的春光。它变来变去,只有一个基准作为支撑,那就是睡在空虚的寂寥里做着黄粱美梦。到了梦里,什么都忘记了,什么也都有了。活在当下,做梦好像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好事。梦里起着兴奋了,笑得就像红花似的灿烂,双眼一睁,又是赤条条的世道。若梦里泣出叫声,哭得就像杜鹃泣血似的无助,双眼一睁,又是一个喝醉了的世界。每个人心里都立着一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占胜它的伟岸,吸摘它的风彩,爱护它的圣体。但占胜的同时,它伟岸的雄姿是否一让?吸摘的同时,它风彩的夺目是否一赏?爱护的同时,它圣体的博大是否一愿?所有的是否,我是问不明白的。文字可以轻松地划下,但邀舞一场须借外力。
这外力从何处而借?我大胆向您透露。力挂在一扇窗户上,看准天气,掀过窗帘,打开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拂尘,雨涤垢。窗帘拉着小号交响曲,吹刷心口,嘀嗒之音滑稽般地卷来了,呼啦之响调皮般地弹来了。此时,我全有的身心一下子之间沸腾了,是空前绝后的沸腾。我想高歌一曲,直插云霄;我想狂饮一杯,吟风弄月;我想抚摸玉兔,骗取嫦娥人间对视,向她请教一本女儿经。在漫漫长夜里,她的千愁万绪排遣的方式是什么,同样是女性。广寒宫,是她生生不灭的名片。自由,是人间代代相传的名片。高处不胜寒的嫦娥向往人间自由的名片,而人间却向往广寒宫宁静的名片。天上不可得人间,人间不可得天上。彼此追求,都是浮生长恨。但人间一天,天上一年,追求彼此躁动的心从未画上句号,都想进入各自的境地。未入之前,超乎式的设想被魔法化了。血脉偾张。若真的换了境地,那儿就一定是心中纳喊过的设想吗?……恋旧的人,心里永远都装着情怀行走天下。喜欢抛弃旧物的,走到哪里都难以觅到真爱。真爱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物。托物言志,睹物思人,唤起物的传神,忆起人的挚爱。然而,灯红酒绿的氛围诱导了我们一颗正中之心。心就像航行的桅似的抛锚了。再次航行,我们就丢了从前的路线。
我眼前摊开的旧物,失去了风花雪月,失去了天朗气清,也失去了轰轰烈烈。他寂寂然犹如一块顽石。成天蹲到那里,看一段影子如何扩缩,看两只杯子如何交流,看一支笔如何再像先前那般沙沙响。事物变长缩短,事物喜新厌旧,事物返璞归真。都是天地之间一所需、一渺然。
我眼前摊开的旧物,生发了陈词滥调,生发了老生常谈,也生发了规章制度。他浓浓然犹如一位老朽。成天盘腿而卧,故作高深参禅悟道,故作博学夸夸其谈,故作老辣长篇大论。一真一假,一高一低,一尺一寸,一实一虚,皆为天地之间一幻景、一茫然。
我眼前的旧物唯一不可变的,是叠起的锈斑,一层层,仿佛岁月的亲吻欠勾起来的。他写着年轮,痛而不语;他披着青纱帐,隐而不显;他染着大地之色,艳而不俗。我扔了他走吗?前边则是新物遥遥呼应。新的房子,新的面孔,新的车子,新的饭菜,新的习性,全部的一切交织着新奇,甚至前屋后院鸟语花香,流连忘返。这样的好去处,就是扔了旧物,何惜之有?我的心是玻璃做的,硬不起来。我的心就像四季启用的冰箱,里面装的都是害怕放坏的事物。没有一朵大蒜凶悍,放到哪儿都能活下去;没有一根大葱调众,搅拌到任何配角里都能提味。平常之心包装着平常之物,我活不到新的处所里去。那儿的野花闲草单单一个天然季节就败了,那儿的食物单单不重序就完了,那儿的风土人情单单热肠古道就尽兴了。而我的胃口上多彩多姿,我吃的食物需几道手续才能入嘴,我赏的花儿四季不分明,年年绿油油,看不到一片叶子如何在春夏秋冬轮回,人情交往产生的凉薄渗透到了我的骨髓内部。我已失去原来的我了,我每天吃喝拉撒着世俗的气息,滋养着我的外在风貌。身边不缺镜子,我不晓得自己长成了啥样,我总排斥一揽。所以近在眼前的镜子,犹如远在天边一般了。我真不敢想,将来的某一天,当我别无他想地邂逅一个人去邂逅一面镜的时候,我的容颜之下履历了几张沧桑之表?每一张表上是否标写着先来后道的页码?每一张页码上是否填满了生活强加的条条框框?每一道条条框框里是否汇集了喜怒哀乐的种类齐全?……心的疑问,我不反对一问。心的疑问,我鼎力相助。心的疑问,我达观待己。
这外力向何处暂借?我仰天长啸。白天的天不理我。早上看它平平淡淡,中午看它艳阳高照,下午看它变化多端。 早上的寡淡,使我失去非分之想;中午的X光线,使我坐卧不宁;下午的嬗变,使我激情飞扬。一朵云彩,轻飘飘也好,还是心事重重也好,都携带颜色遨游天空,遗迹轻描淡写,抑或浓墨重彩,夜幕一降临,不在意那个有心无心的轻重,被掩得无影无踪了。一朵白云,纯素地移走,谁能保证一路顺风无碍?一朵白云就像我似的,手无缚鸡之力,一生的得失不由自己做主。天空高兴了,只是盛邀它给个面子。不高兴了,没有它出来的份儿。云朵似是团起的棉花凝聚着软力朝前横移。它的力,我借不得。它看起来比我还傻白甜。干净的心动。为了保持一颗纯真的心灵,我的目光全都献给了它。在黑夜未侵吞之前,我和青天白日做着透明的好朋友,没有诡计,看得明白的道理。可是夜色一卷,我的好朋友消失了,明白的道理反成了一塌糊涂。远处的灯火迷离地眨眼,似是把黑下来的世间眨得清清楚楚,都在卖弄各自的闪光点。莫名的烟火也出来赶了一趟场,全身的火光一喷完,就消停了。灯火不心疼它的昙花一现,忽明忽暗,花街柳巷,百媚一笑着。我去向它们借力吗?看它们那个妖样,仿佛在兴风作浪。这股力我避而远之。我的身体里装着黑漆漆的文明,我有自家分寸。我站在夜空之下,孤立无援。天上的星子哪去了?天上的月亮为何今晚不在?星子一旦出来,包罗了一个渊博的气象,像米粒似的撒得到处不漏。静谧着爱的旋律,陪着月儿闯天明。我可以一借它远古的忠诚。我也可以一借它的好性情。月亮有它,不怕独自夜游高空。
我说好了借它的忠诚,向着天边示意,它妙懂了,给了我一个不借意的眨眼。我顺势,把我心中黑漆漆的文明剪裁成小纸片,写上酸,写上甜,写上苦,写上辣,分门别类,独立包装,吹出一口气,交织着风力,平安送达最亮的星身边, 然后系在星尾上。一切的蜕变都大胆何妨地交给时间——造化。我不必去时刻注重它的果。前因,我是聊胜于无地种上去的,那么后来之果,我也同样聊胜于无地采撷。
我离开哪里,又要走向哪里,这是自我的定义。与他人不相从。
我在哪里?我在一条小溪流里,安然自在地乐游,我只有我,别人的眼睛看不起这汩汩流水。我过得疆界完整,不担心旁人侵犯。参差荇菜不是没有好处,它启示了我人生之泳潜伏着荆棘丛生。
我在哪里?我在一处平原上,享受着人间的怡情,我只有我,别无同伴,别人的眼睛瞧不上这人迹罕至的空野之地。我过得没有喧阗,平淡如水,水如明镜,明镜照我心,我心如明镜。花香拂过我的脸庞,如同香脂抹在我的脸上,瞬间,我心平和;白雪亲在我的脸蛋上,如同脂粉搽在我的脸上,瞬间,我心干净;风吹过我的发丝,如同梳子梳在我的头上,瞬间,我心条理。旁边还种有一棵皂角树,我不愁没有发液,它是头发天然的涤物,拿它泽发,瞬间,我心安顺。
我在哪里?我在一处坑里,一处洼里,欲火焚身,涅槃重生。我只有我,我只是我,闻着痛苦的气味,布衣蔬食。蚂蚁搬家来到此处,相当注入了新鲜的迹象,表明膏腴之地。蜻蜓点水,相当激活了自然界的通灵,表明山清水秀。我应该嘴里含着快快乐乐,去阐述周围的肌理。
问题又来了。我离开以上三种的哪里,我去向哪里呢?哪里能遮蔽我的丑陋,我的鄙薄。溪水太浅,平原太平,坑洼太低。那不如,把溪水引到江海里面去;那不如,把平原搬到高原上去;那不如,把坑洼扔到沟壑里去。只求一个“大“字了得。大能使我认清现实的残酷,大能使我脚踏实地,大能使我斗志昂扬,大更能使我激浊扬清。
我的丑陋是我前世修来的恶报,我的鄙薄是我今世低级的玩物。
我把它们的得意忘形和自以为是,全部投到江海去荡漾,淘上千万年,左手捧务实,右手捧真经。
我把它们的得意忘形和自以为是,全部在高原之上去雪藏,淀到一个世纪,千金难买的一壶仙酒,呷上一口,妙笔生花,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为我所用。
我把它们的得意忘形和自以为是,全部掷到沟壑里去锤炼,达到清心寡欲的境界,跟着闲云走,跟着野鹤飞,四海为家,家在四海。去爱一座山川,去爱一座城邑,去爱一个人,去爱花鸟虫鱼,去爱一片贫瘠,……甚至去爱一片没有前途的峡谷,这去爱的种种路上,都毫无障碍,都畅通无阻。诚然,爱的野性,爱的醇正,爱的大方。诚然,是原始的动力生发爱的冲动。诚然,是爱,爱出了无边无际、海阔天空。
世事如渡,若有心,心建一座桥,人生如桥,何去何从,桥桥通道。大道至简,小道至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