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爱英 |《染翰先先》写作谈—父爱如烛
悉知发表在《上饶文艺》(2022年第3期)的小说《染翰先先》,荣获中国作家网2022年文学内刊优秀作品奖,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这个春天为一株狗尾草拔节的蓬勃声响。感谢中国作家网不薄新人,感恩《上饶文艺》对这篇小说的知遇!
作为上饶市唯一的权威文学期刊,在很多文学青年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我曾经投稿过多次,唯有《染翰先先》被刊用。荣获中国作家网年度优秀作品奖,再一次证明《上饶文艺》对于来稿严守质量的初心和匠心,怀抱顺应新时代要求的犀利视角。
《染翰先先》的“染翰”二字,较早出现在西晋潘岳《序》:“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有以笔蘸墨、作诗文绘画大而厚的风雅。在我的家乡铅山,婚俗渊源于周礼。自古以来,婚嫁仪式中串起合八字、回庚贴、写六礼、拣嫁娶吉日、撰喜事对联、记礼薄、排执事人员、作宾客名单的先生,被尊称为染翰先先(先生)。因而至今我无法考证“染翰先先”是不是在周时已有。
小说以我的父亲为原型,将其作为一名乡人尊敬的染翰先先,从民俗的角度,展现了底层人物的他,在特定时代对于命运的挣扎、妥协,对于儿女千般成全的故事。此前一直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曾在心里酝酿了很久,但总怕自己笔不从心写走了样。一个平凡又了不起的父亲一生,我可能穷尽笔墨也无法触及到多少真相。
在那个时代有先进思想、棋琴书画样样都行的父亲,仪表堂堂,儒雅开朗,可因为成份不好,事业一直不能有更好的起色。我曾不止一次见他左右两手同时打算盘,算两本账簿,业务能力欠缺的账本经他过一眼,便能看出纰漏。他也是那个时代全县仅有的几名会计师之一。而“染翰先先”只是爱好广泛的父亲业余爱好之一。
人们都说父爱如山,在我看来,父爱其实更像是夜里的烛光,引着孩子们端正向前,即使蜡炬成灰,那些有光的暖意刻入我的内心,依旧不会轻易散去。我的童年适逢刚刚改革开放,农村分田到户。不光家中欠缺劳动力,父亲一人的工资要负担高中、初中、小学阶梯样的五个孩子上学。在九年义务教育不算完善的年代,父亲曾多次在开学时跑到学校,向校长打学费欠条,领了工资再去还债。
五个孩子上面四个是女儿,别说家中缺少劳动力,在重男轻女思想较多的部分农村,让女孩不断上学的父亲是个奇迹。因为包产到户家里的农活没人做,父亲不得不把工作关系调回村里做了一名村干部。那个时代这么做也意味着他的老年生活不会再有退休金。
每天天未亮,就能听见父亲挑水回家倒进水缸的声音;清晨父亲趟着露水砍一担柴回家时,太阳才刚刚露头。而这一担柴足足可以烧半星期。那时我们家还养猪,天天除了煮全家的饮食,还要煮猪食。每一次都能看见父亲劳作的衣服上结了大面积层叠的盐碱印迹,仿佛是醒目的地图,要我们这些孩子打开眼光看世界。
还记得上中学后,我都是住校。在那个贫寒年代,冬天同寝室的同学会挤到我的床上来睡,因为我床上垫着暖暖的垫子。那是父亲量过床的长宽,用寸厚的干燥稻草整齐编织的定制品。我的姐姐们在学校也同样有一床这样的垫子。夏天带到学校的除了干菜,有汤有水的新鲜菜特别容易馊。隔三差五我的父亲会不远几十里路顶着烈日骑着自行车,送煮好的新鲜菜到学校。多少年后,我的同学都还记得,说起时还是满满的羡慕。
从小,每到过年父亲都会慎重其事的写好满堂对联,驱走屋舍的清寒,在春至未至时张贴喜悦和灿烂。那不光是生活的一种仪式,我对于文字的启蒙和认知,便是泡在那年复一年的墨汁中渐渐成长。我们家的书架上除了四大名著,还有很多很多那个时代能买到的书。现在想来,那是真正的富养。当时别说在农村用诗书供养女儿,即便是对于那些拥有商品粮户口的城里人也是一件稀罕事,可我的父亲用一世的艰辛做到了。
有很多乡人都不理解父亲的行为,我家除了父亲在乡里工作,所有人户口都在农村,无论男孩女孩到了一定的年纪,留在家干农活似乎都是天经地义。连我的母亲有时都会因为看见别人家的女儿到了年龄就出嫁了,看看我们还在读书而崩溃。农村姑娘出嫁了不光可减轻家庭负担,女婿有时也可以帮助岳丈家干一些农活。直到我们陆陆续续跨出了学校的门,婚事又成为父亲不能省心的事。
哪怕是现在,我能理解父亲培养女儿们成人的一番苦心,但哪怕是现在,我也在反问自己,如果我是父亲能做得到吗?过去年代都说“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哪怕是经历了几十年的变迁,又有多少父母能像我的父亲一样把女儿当成儿子“富养”?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
“染翰先先”不是父亲的职业,而是乡人们“请哪位染翰先先,在心里也是掂量过的:一切以吉利彩头为出发点,既要文墨出众,儿女双全,还要能说会道、做事秉公,攻坚克难。就这些,谢长吾无不符合乡亲们的标准。据说经过他手的婚姻都夫妻和美,极少鸡飞狗跳的......”故事以与染翰先先谢长吾交好的丁家一场婚嫁喜事开篇,引出他悲凄的身世。
我的父亲从呱呱落地便被亲生父母抛弃,长大后却把忠孝节义的优良品质奉行,孝敬父母养老送终,寻亲后接来还在世的亲生母亲奉养;在爷爷和师公这些前辈正直刚硬的熏陶下,年轻的父亲没有对命运臣服过,依旧是有情有义;女儿成群,尽管家道不富裕,农村有大量的重男轻女思想,父亲还是用最大的力量以最好的家风将女儿培养臻至。
小说中我设计了“认亲”的细节,盛年的染翰先先抱着沉香救母的情结,经人引荐去见亲生母亲。有生第二次见到亲生母亲的刹那(第一次是出生时),不是染翰先先变得弱智了,而是他太渴望这份亲情——“‘祝婶娘,来客人了’!谢长吾随着这一声喊,心里骤然紧张了起来,他快速捋了捋额前乌黑的浓发,整了整衣领子,用拇指和食指抄进上衣表袋捏了捏那些粮票和布证,确定它们还在。亲娘她长得什么样?她还能认得我吗?她是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谢长吾的思绪还在翻滚时,从大屋里走出来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着一个银发夹的五十多岁妇人。她的三寸脚移到天井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身材清秀,毫无那个年龄人的臃肿。鹅蛋脸,白皙皮肤,映衬着蓝丹士林斜襟夹袄,夹袄斜襟处露出塞进半截的白花手帕,蓝布裤,黑色手工滚边阔口袢扣鞋。在谢长吾看来,像极了戏台上《二堂舍子》里的娘。她的眼睛直直盯着谢长吾几秒,轻轻问了一句“长吾,是你来了?”声音温柔动听,带着不仔细听则听不出来的疏离。
谢长吾恍惚片刻,眼睛一热,腿差点一软跪了下去,但他还是稳住了身体,使劲吞了吞唾沫,把有生二十多年压缩成了一句“姆妈!”随之不知道手和脚怎么摆放更好。来不及喝口茶水,谢长吾从口袋里掏出那些粮票和布证,还有自家攒下的十几个鸡蛋一并交给了亲娘,她默默接过放在桌子上......看得出来,亲生母亲和他并没有太多的亲情,有的只是染翰先先谢长吾的剃头挑子一头热。随后亲生母亲急不可耐地要把他带来的礼物分送给后嫁老头那边的女儿。
近三十年的唯一一次再见,告别时“亲娘默默把他送到大门外,说‘下次再来哈’,谢长吾突然就回头,告诉亲娘下次来接她到自己家住,亲娘点头答应,他心中不免再次雀跃起来。”
这个场面一直在我心里下着淅沥的雨。对于可怜的父亲当年去认亲生母亲的画面,那时我还没出生,没有人为我复原。按照多年后我母亲的点滴描述,以及我对父亲的了解,或许是这样。
谜一样的程师傅也确有其人,他是教我父亲财会知识的老师,是从旧社会迈进新中国的旧知识分子。文中很有喜感的一个画面是丁家喜宴上的瞎子算命。瞎子把“染翰先先”的命算反了,虽算反了却像个隐喻,映射了染翰先先病衰的老年。而喜事过程中丁家出嫁妹妹的反常,让染翰先先再一次直面命运和未来。
我的父亲从没有在儿女亲事上势利的对待家世门第,而是很开明的首选了人品,这也是小说写实的部分。大女儿的婚事之后,染翰先先再没有因为儿女亲事翻开过那本古老的合婚书。好热闹喜烟酒的他老年还是偶尔会在亲朋好友的热心邀请下,重温一回染翰先先的光芒——“小女儿结婚时,见曾经做染翰先先的父亲许久已不翻老黄历和生辰八字合婚书,还特意玩笑让父亲合一合自己的婚姻。老谢闷声回说‘都已成婚还需要合吗’?他带着老花镜有时坐在老抽屉桌前沉思;有时握着钢笔沉默地写着从老辈那听来的村庄传说;有时会画几张工笔画逗逗小孙女开心;再有时在电视机前入神听戏,听着听着就勾下头打瞌睡了......”
可命运的无常恰在于不管你是不是能未卜先知,或是敬畏有加地向它挂免战牌,祸福依旧会找上门来。小说中大女婿的英年早逝,让染翰先先再次破例翻开了八字合婚书。这是一个历经了艰难世事的老者,被冥冥在阴暗处再次狠狠拍打了一砖后,无声地质疑和质问命运,也是年老体衰的染翰先先向人生拱手告别与妥协。
染翰先先在遭受家庭变故后缠绵病榻不久便告别了人世。整理遗物的情节也把故事引向了高潮。当初因为大女婿是他们认定的最佳人选,并且也在二十几年的相处中,验证了他们眼光的正确性。但按照八字合婚书的检索,大女婿和大女儿的八字却并不相称。为了成就这桩婚事,老染翰先先把这个秘密藏到去世才被揭开。老夫子程师傅的话:“一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风水玄学,也仅限于人对命运和未知世界的探究,不是一场较量。所谓天机,其实都在地利人和中”,在染翰先先的心中是有份量的。然而老染翰先先在哀痛中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明明是造化捉弄。不信命,或许也是宿命。
时至今年恰好是我的父亲去世十周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如今每逢遇上老家的父辈长者,总会听见他们对父亲的赞誉。对于一个平凡的人来说,活在口碑便是永恒。中华孝道中为父母“养老送终”的概念,我也是在父亲走后才深深领悟。每每想起曾经英雄一样的父亲,变得脆弱到需要我给他洗脚、搀扶,直至最后意识模糊时,他还折叠着手纸想自己独立走进卫生间......便总会忍不住泪流满面。父亲卧病在床直至临终,作为子女,我并没有付出他给予我的爱的百分之几,这是我心中对父亲最深也是最永久的疼痛。我不知道这篇小说是不是真的懂得了父亲,但我真心希望能藉《染翰先先》一文告慰父亲,愿不负他一生所望。
(选自《上饶文艺》2023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