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的事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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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英
军分区麦地和四小队麦地是挨着的。因为挨着又同是麦子,所以惹出很多麻烦。麦子却不管这些,不分你我随性生长,长着长着就长疯了,和邻居们长在一起,好得不分你我。
一切就这样错了位,于是纷争不可避免,两边的人站在自己的界限上开始争辩。一边是部队干部带着几个士兵,一边是队长带着生产队员。队长蹲在一条小渠沟边,在我看来,这让本来身材高大的他在气势上首先矮了三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采用这样一种弱小的姿势,而且大多时间都在沉默,倒是队员们你一句我一句,一点也不示弱。对面军分区的干部和士兵一身军装,身板笔直地站着,不怎么说话便自成威严。
这真让我替四小队的麦子着急,并为它们感到委屈,甚至让我心生杂念。我想如果我是麦子,可以自由选择,我愿意去哪片麦地呢,我会不会成为一棵叛逃的麦子。
队长蹲在那里,双方的对峙似乎并不激烈,各说各的理,都试图说服对方。颇有些像一部收音机里相邻的两个频道,由于信号不明确而互相干扰,每一方都在卯足劲想将对方拨到自己的波段上,以形成一种新的共振,不要出现其他杂音才好。错位的似乎不再是麦子,还有双方互相扭动波段的动作,这一切弥散在阿苇滩四小队的田野上方,充斥在1977年夏天的空气中。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野上,麦子一改最初的新绿,开始抽穗,腰肢挺拔,叶子上泛出油油的光,经过阳光与风雨,经历了成长,麦子变得深邃而凝重。四小队的每一户人家都对着麦子充满希望,每日起早贪黑在地里拔草,水,想它们一天会比一天更加饱满结实。星转斗移,麦子的香气似乎越来越浓,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不知道那日的纷争是如何收场,当时的场面没有想象中热闹,也没有大多数故事里争执的场面和混乱。似乎一切都是文明而克制的,只是在田间地头进行的一场谈判。然而愤怒还是留下的,至少那天在我小小的心里,就掠过一丝恼怒。
我记得为了助阵,当时自己随手在水渠边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军分区的方向扔了过去,我想用一块石头表达心中的不满与立场。然而不如人意的是,我的石块不偏不倚落在队长的背上。队长转过身看了看,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我赶紧躲起来。他并不知道那块石头是我扔出去的,也不知道那块石头已经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贰
当年我过高估量了自己的能力和手臂上的力气
我站在一群大人身后,和几个孩子一帮女人混在一起。在幼年到少年的成长中,我的身高一直是同龄孩子中最矮小的,小时候没有现在这种家用人体秤,可以随时称量体重,直到升学体检,才知道自己有着不足常人的身高和地球引力。我是全班女生中最矮,最弱不禁风的一个,让人伤心又沮丧。
我站在她们中间,站在一大片健康的田野里,几乎被麦浪淹没,我似乎是最需要麦子的那个孩子,我的身体需要有麦子的阳光、麦子的香气和麦子温暖的抚摸。我希望麦子被风吹过时,带来一阵快速翻滚的浪花。我希望那些浪花会让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让我快速长高,变大,出落得水灵灵,亭亭玉立。
很多年以来,母亲都认为我是一棵不会抽穗的麦苗,低矮地缩在麦田里,在其他麦苗的遮掩下糊里糊涂混日子。她认为这是造成麦子良莠不齐的直接原因,母亲一边幽怨地看着我,一边带着我去麦地里除杂草。
麦地里有两种野草繁殖能力强,它们混迹在地里。一种是燕麦,麦秆和叶子长得和麦子极像,只有抽出的麦穗略显不同,感觉是麦芒短了些;还有一种,绿色的杆茎向四周匍匐生长,叶子较为宽大,容易区分。
我紧紧跟在母亲身后以示自己的存在,很害怕被母亲一不小心当作杂草拔掉,扔在田埂上萎缩、枯黄,失去土地与生命。我跟在母亲身后,十分小心辨别杂草,拔掉它们,好让一年的麦田有个好收成。
我希望自己能在麦子的鼓舞下,长得再高一些,追上其它麦子。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摆脱掉芜杂的负担,长成一棵真正的麦子。在阳光下安静的呼吸,尽情汲取天地的明亮与精华。我希望也能够抽出美丽的穗,一天比一天饱满,从而成为一粒有用的麦子,并在粉身碎骨的瞬间,散发出浓浓的麦香。
叁
麦子收割的季节,学校有交麦穗的任务
一些被收割机漏掉的穗在矮矮的麦茬地里散落着,金黄而饱满,浑身长满了芒刺。它们是一些美妙的刺,每一根刺上都残留着阳光的余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那一年,也就是和军分区发生争执的秋天,我的两名男同学捡麦时,走着走着就走进军分区还没有收割完的麦田里。
那是一片无比美丽的麦田,微风吹过,麦子随风起伏,柔软又极富韵律。那些“刷刷刷”穿过的风声,像操练的口号,让每一颗麦穗精神饱满,让亲爱的麦地波澜壮阔。麦浪一层层向前推进,掀动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像大海的波涛,轻轻拍打着我的西域大地。在这片远离祖国心脏的地方,麦浪翻滚,麦浪似有万丈豪情又有似水柔情。
眼前的景象,很显然迷住了我的两名同学。迷人的麦子勾勒出一幅动人的画面,这画面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人的潜能,吸引着他们走向麦浪深处。是的,我的两位男同学久久站立,远处是阿勒泰山脉连绵不绝的轮廓,清晰可辨。麦子似乎以广博的胸怀,向着山脉而去。
太阳越过四小队最后一排白杨树,在这个宁静的晌午,风轻轻吹……后来我想,那天究竟有多少错综复杂的情绪在我同学心中滋长,又有多少疯狂的行为在麦子身上发生。他们在军分区熟透却未来得及收割的麦地里,张开了拾麦穗的蛇皮袋子,忘乎所以。当军分区一位战士走近,出现在面前,上下打量他们时,两个男孩才回过神来。战士站在孩子身边,在金色的田野上,麦穗成熟,秋色浓稠。
我的男同学有些惊慌,有些不知所措,想要拔腿逃跑,然而却被战士一伸手拦住了。战士看着两个慌乱无措的男孩,打开了给部队送饭的铁桶,指着一大桶羊肉馅包子,问他俩饿不饿。
微风拂面,饥肠辘辘的男生一屁股坐在麦地里,所有的恐惧变成惊喜,两个男生双手抓着包子差点大哭起来。这些情景,在历经三十多年的岁月风化之后,依旧顽强地守护在他们的记忆里。
20世纪70年代末,一个收割的夏天,麦浪翻滚,有一片金色的麦穗随风倒下,还有一片正迎风而立。
风揽着麦子,将它们从密不透风的拥挤中拨出一道光亮。麦秆笔直,向着同一个方向掀动她的涟漪,掀动一棵麦子的秘笈。阳光安静地照着,静静洒在麦子上,让它们显得无比锋利又无限温柔。让麦田极其神秘,又极富诱惑。
麦收过后,天慢慢凉下来,风也紧了。一年快要落幕了,风一次次吹过田地,吹来寒霜、初冬,吹来厚厚的积雪。那些曾经紧紧抓住大地的麦子、美丽的麦田转眼间就消失,留下一望无际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