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勤和肖文
肖勤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在城里居住了十多年的父母,接他和弟弟肖文、奶奶到深山外的城里居住。
肖文刚念完小学二年级,听说要去城里读书了,猛然一蹦,蹦裂了裤裆线缝。他对哥哥说:“暑假后,村小三年级以上都撤销了,要到乡里读书了,每日要走五里山路呢。”
肖勤嘴笨,嗯了一声,点点头。这些年,村里的孩子大多随父母去他们打工的地方读书了。村小每个年级只剩下几个学生,早几年就一直说要撤掉村小。
父亲对肖勤说:“初中到城里念。城里老师好,将来念高中、考大学,别像爸一样没文化,只能在城里蹬黄包车糊口。”
肖勤对父亲说:“我笨,功课跟不上。弟弟肖文聪明,学习成绩冒尖,将来会有出息的。”
说是城里,其实是城中村。一片低矮的房子东倒西歪,木板墙、石头墙四处漏风。街道狭窄,下雨天,散落的垃圾混杂在泥浆中。夜里,抬起头,才能望见远处的高楼大厦,灯光映红了半边天。城里的房租吓死人,肖勤的父亲蹬黄包车,母亲在环卫所当清洁工,收入低微,只能租住在城中村。
暑假还没结束,奶奶不习惯城里的生活,缠着要回家乡鹧鸪村。奶奶整日唠叨:没地儿种菜,鸡也没处养,人像是关在鸡笼里,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拗不过奶奶的唠叨,肖勤父母只得放她回山里去。奶奶七十了,需有人照顾,肖勤就随奶奶回到了山里。
肖勤回村后,到山脚下的镇里念初中,成了一名走读生。每天清晨下山,傍晚才回到家。
一晃,肖勤初中毕业了,学习成绩在班里是尾巴,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肖勤休学了,安心在家照顾奶奶,种地。
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晒太阳,呆望着石级山道,默不作声。没有了年轻人的说笑声、打闹声,村庄就是一座空村。下地锄草时,肖勤很开心,玉米叶哗哗响,他陶醉在这种天然的声调中。锄完一块地,肖勤坐在田埂上歇息,他觉得很孤单,心里冰凉冰凉的。
傍晚,肖勤常常坐在门槛上发呆,看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慢慢沉到山顶背后。奶奶看在眼中,劝肖勤去城里打工,说城里热闹,自己手脚还利落,一个人能过日子。肖勤摇摇头,说山坡上的撂荒地多得种不过来,扔了可惜。
十年后,奶奶去世了。肖勤去了城里,在浅水湾小区当保安。才当了一个月保安,肖勤对父母说,整日立在大门口,看到男人女人走进走出,小狗小猫跑进跑出,轿车开进开出,他不想当保安了。再立下去,人也成了一根木桩。回家种地收入虽差点,但也能吃饱穿暖。父母劝不住,肖勤回到了鹧鸪村。
太阳一升一落,转眼间肖文高中毕业了,差几分没考上大学。他进了一家工厂打工,当了机器维修工。
一晃,肖文已当了几年维修工。一日,肖勤去城里给父母送些时令蔬菜,住上一宿再回山里。傍晚,肖文穿着工装下班了。他脱下油腻的衣服,往屋角一扔,顾自躺到床上。肖勤见弟弟眼睛盯着屋顶,一言不发,就上前搭话,说:“当工人好,比农民强。”
肖文突然从床上蹦起来,对着哥大声吼叫:“农民工,农民工,去掉工字,还是农民。”
肖勤不懂弟弟的心思,咧咧嘴,摸着头立在那里。
肖文突然叹口气,说:“这么多年的书白念了,白念了。早知道,还不如不念。”
肖勤望着弟弟,使劲搓手,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种下玉米,锄了草,施了肥,地里的活闲了。肖勤又来城里家中送蔬菜,准备多住上几日。
弟弟白天蒙头睡觉,晚上出门,肖勤想问又不敢张嘴。夜里,肖文出门了,父亲叹口气,告诉肖勤,肖文辞职了,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也不知道都干些什么。
一天傍晚,肖文对哥哥说,他和几个朋友相约,去小东门海鲜排档喝酒。肖文要肖勤一道去。
肖勤不肯去,说:“我吃不惯海鲜。”
肖文一把拽住哥的胳膊,硬拖了他走。
到了海鲜排档,几个朋友早候着了。一个朋友满脸堆笑,递上一支烟。肖文手一挡,说:“抽我的。”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扔在桌子上。朋友们大呼小叫:嗨!发了,软盒中华。
肖勤不会抽烟,但他知道软盒中华的价钱。弟弟不上班,哪来的钱呢?
店老板过来,问点些什么菜。众朋友齐声喝:好酒,好菜,拣好的上。
旁边,十多个学生挤一桌,端着酒杯,齐声高呼:解放了,解放了。
肖文对朋友们说:“他们在庆祝高中毕业,就像几年前的我们。”
一个朋友敲响筷子,说:“这两年,我们村没一人考上大学。今年不知怎样?”
另一个朋友说:“考不上大学,只好去工厂当农民工。”
于是,肖文和朋友们说起了当农民工时的情形。肖勤从弟弟和朋友们的交谈中,知道了个大概。他们都是来自农村的高中同学,嫌弃当农民工,如今都闲着。不上班也活得那么滋润,好烟,好酒,好菜,肖勤摇摇头。
肖文和朋友们发过一阵牢骚后,又压低声音,头凑近来,商量起事来。他们的对话,肖勤听不懂。一些新词:电信网络、上线下线,从他们嘴里冒出来,肖勤听也没听过。
酒菜上来了,肖文和朋友们不议事了,互相碰杯,大杯喝酒,冷落了满桌菜。酒喝得舌头大了,肖文醉眼朦胧中,见一女孩飘过来。女孩的脸白里透红,眼睛明亮,长发油黑,飘进了排档,亮了一方天地。
肖文急忙向女孩招手,大声喊:“汕头,
你怎么也来排档吃,不去金鼎皇冠?你那个男人呢?”
女孩歪歪头,说:“吃腻了,一个人出来透透气。尝尝当年排档的味道。”
女孩在肖文边上坐下。肖文向几位朋友介绍:“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班花。汕头傍到了大款,苏光厨具的董事长。”
众人纷纷捣头,说:认识,认识,名气大破天。
肖文要汕头请客。
汕头说:“小菜一碟,改天请你们去金鼎皇冠。”
肖文扭头问汕头:“那个男人会离婚娶你吗?”
汕头说:“顾眼前,管不了以后的事。”
汕头对众人说:“肖文可惜了,念书时真用心,他总是第一个进课堂,最后一个离开课堂的。”
肖文头埋到桌沿上,说:“不提了,过去的傻事不提了。”
汕头说:“上学时,肖文天天对我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农村学生考上大学才能脱掉农民这顶帽子。”
肖文拿起啤酒瓶,仰脸往嘴里灌,一气灌了二瓶才罢手。
朋友们感慨说,一个村子每年考上大学的也就一二个。农民的孩子大多数还是农民。
肖勤坐在那里,成了木头人,他不明白眼下的世事。
收了玉米,种下麦子,冬闲了。肖勤带上奶奶,来城里住些日子。
一天夜里,来了俩警察,说肖文是一个电信网络诈骗团伙的成员。警察带走了肖文。
网络,肖勤不懂,诈骗,他明白,事不小。
几年过去了。又一个秋天来临了,山坡上一片金黄。黄得人忍不住吼几嗓子,这是一个丰收的年头。
一日,肖文突然出现在山村家门口。他自十岁出山后,每年春节随父母回家住上几天,平时从未回过家乡。家乡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肖勤正端着碗,埋头大口吃饭,下午农活忙。听见脚步声,抬头,心一慌,碗掉在地上了。肖勤急忙立起身,迎上前,抓住弟弟的手,问:“出来了?”
肖文答:“出来了,回家住一段日子。”
肖文回家后,每日坐在屋檐下发呆。看太阳一点点升高,阳光慢慢染遍了山林。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睁着眼睛。
一日,山那面来一女人,壮实,黑脸黑胳膊。肖勤咧嘴笑,向弟弟介绍说,这是他对象。女人瘸脚,她说是上山砍柴跌伤的。
肖文突然想到,回家好些日子了,没看见过村里有年轻女人。
肖勤对肖文说:“农民日子不好过,一年辛苦劳动,刨去种子、化肥、农药等费用,就只剩下口粮了。秋后我俩结婚,明年种地有帮手了,再多种几亩撂荒地吧。假如碰到年成好了,还能剩下些钱。”
正是秋收冬种季节,肖文对肖勤说:“哥,我跟你去地里干活。”
肖文从小到大未干过农活。干了,才知道汗水会辣眼睛的。才拔了一垄玉米杆,手掌心就发红。干了一下午,手上磨出血泡来了。
转日清晨,肖文不见了。留下一纸条:哥,我做不回农民了,去外地城市谋生去了。
转眼间,肖勤的儿子十岁了。父母亲老了,早几年就回到了村庄。父亲腰椎盘突出,蹬不动黄包车了。环卫所嫌母亲扫不干净大街,把她辞退了。像村中的老人们一样,父亲每天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盯着石级山道看。山道弯弯曲曲,起起伏伏通向山外。大多的日子里,山道上终日不见人影。
乡里的小学早已撤销,要到十里外的镇里读书了,肖勤陪儿子走了二年。
暑假结束,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了。那天早晨,肖勤送儿子到村口,说:“儿子,三年级了,从今天起就不再送了,自己去镇里上学。”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肖勤忽然想到,弟弟肖文也是十岁那年去城里读三年级的。儿子长大后还会回乡当农民吗?
望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肖勤想,弟弟这么些年没回过家,每年只偶尔来信问候一下父母的身体,不知他眼下在城市里生活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