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人
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同龄孩子的个头早都高出了我一个脑袋。我走在外面的时候经常听到他们这样叫我：
“嘿，矮子，你上哪里去？”
在家里的时候，也有人这样叫我。
只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在家里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爷爷说，叫你的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不回来了。听完爷爷的话，我有点难过。
后来，我果然再也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了，可我却不觉得难过了。
那时候爷爷常常坐在土屋门前的一把藤椅上，他看到我在不远处玩泥巴，就招手叫我：
“乐高，快过来，给你好吃的。”
这个时候我就跑过去，来到爷爷面前，他在怀里慢慢掏着，有时候是几块核桃糖，有时候是一个芝麻饼。我接过吃的，爷爷让我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我就坐下来，手里捧着吃的。
后来，我就和爷爷在一起生活了。
“乐高，给我把蒲扇拿过来。”
“我在写作业呢！”
“乐高，我这里有好吃的。”
“我吃饱了，我不吃。”
“乐高，快来！再不来好吃的没有了。”
“我不吃，不吃。”
“乐高，我带你玩去。”
“我不去。”
“乐高，快走，再不来我就走了。”
“别走，等我一下，我来了。”
爷爷经常这样叫我，叫我“乐高”。其他的人都叫我“矮子”。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晚风在村庄里穿来穿去。我那时正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包上往远处的山头眺望，黄昏的太阳正往山后落下去。我踮着脚，跳起来，望向远处的山峰，看到天边一团很漂亮的颜色在慢慢消失。
小浩和几个伙伴从土包下面的路上走来，他抬起头望着我说：
“喂！矮子，你站那么高干嘛？”
“我在看太阳落到山后面去。”
“太阳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快给我下来！”
“快下来...快下来...”旁边几个男孩喊了起来。
“我不下去，我要看太阳落山。”
“你快下来给我们当马骑！”小浩抬起竹竿似的胳膊指向我。
“我不下去。”
他带着伙伴们一窝蜂地爬上了土包，团团围住我。小浩走到近前抬起脚踹过来，我腿一弯，站立不稳，就摔到土包下面的路上去了。
他们站在土包上面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我躺在路上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疼，便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小浩高高地立在几个孩子中间伸直脖子往远处望。他看到我站了起来，双手叉腰，神气的说：
“我这么高什么都没看见，你这个矮子能看到什么？”
“等天亮了就能看到了。”我捂住身上摔疼的地方回他。
“你再乱说小心我们揍你！”小浩做出一副要冲下来揍人的样子。
我转过身瘸拐着就跑，跑到了一座废弃的土窑前，里面黑漆漆的，为了躲避追赶，我硬着头皮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我把头小心翼翼探出窑洞口，看到那条被月亮照得白花花的土路上静悄悄的。可我还是不敢出去，生怕他们在哪个角落里等着，等我一出去就扑上来揍我。
那个夏天的晚上，我在土窑里安全的度过了一夜。
一个正常上学的日子，我背着硕大的书包从校门外往里走，小浩站在学校门口拦住我：
“喂！矮子，那天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低着头径直往校门里走，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一推，我就一屁股坐在校门口的地上了。同学们纷纷来围过来，有人说：
“矮子站起来，把他推到地上去，这样他就比你矮了。”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小浩叉着胳膊放在胸前跟着笑起来。
我撑着地面站起来，拍去了一点身上的灰尘。我没有勇气去推他，甚至不敢走到他面前，我走向一旁围观的同学，从一个缝隙挤进去，往校门里走。我一直走到教室门口都不敢往回看，生怕他冲上来又把我推到地上去。
我走进教室，一个正在和后排打闹的同学看到我进来，转头对我说：
“矮子，今天你值日，快去把黑板擦了，写上值日姓名。”
我把书包放在课桌上，走到讲台前拿起板刷，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头天下午上课的一些字迹，还有一些同学画的涂鸦。我举起胳膊像雨刷器那样挥动起来，粉尘像下雪一样往我的周身落下来，更先是落到了我的头顶上。长方形的黑板被我擦去了下面一小半部分，上面一大半怎么也擦不到了。我踮起脚，跳起来，像在土包上看日落那样奋力往起跃，可还是够不到，勉强够到了也只能擦去那么一点点粉尘。
每当这种时候，我才承认自己是个矮子，比同龄人要矮很多的矮子。
我端了条长板凳在黑板前放下，一只脚踩在上面用力，另一只脚也跟着踩在上面。我站在板凳上，脸快要贴到充满粉尘味的黑板。我拿着黑板刷伸出胳膊一点一点擦了起来，擦完一块地方，再挪动脚下的板凳，再去擦另外一块地方。
擦完后，我在黑板右上角用粉笔画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框，在里面写上：
“今日值日生：乐高”
有一天上历史课，老师讲到历史上个子矮的人物，我们很感兴趣。
老师站在讲台后面问：
“同学们，你们知道历史上有哪些身高矮小的人物吗？”
“武大郎！”“土行孙！”两位同学一前一后抢答道。
同学们纷纷笑起来。
“这两位同学说得对也不对，大家了解到的武大郎体型矮小，唤作侏儒，挑着卖炊饼的担子摇摇晃晃的走。历史上的武大郎非但不是侏儒，他身高七尺，就是现在的一米八左右。”
同学们一片哗然。
老师接着说道：
“同学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土行孙，身材矮小，不过四尺，可以遁地。他是封神演义里面的神话人物，所以也算不上个子矮的历史人物。”
“老师，那历史上个子矮小的人物有哪些呀？”女班长提问道。
“比如春秋时期的晏子。他貌不出众，个子很矮，不够六尺，相当于现在的一米四。但他足智多谋，是齐国的宰相。晏子使楚的故事你们都还记得吧。”
同学们纷纷点头。
“国外的有拿破仑，列宁，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他们虽然身高都不高，但都是很厉害的人物。”
同学们全神贯注的望着老师。
“乐高！”
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愣了一下，发现老师望着我。
我站了起来。
“乐高，你知道历史上还有哪些个子矮小的人物吗？”
“我知道，曹操的猛将乐进，个子矮小。他南征北讨，作战十分勇猛，战功无数，他参加过著名的官渡之战，斩袁绍大将淳于琼。还有现代法国小说之父巴尔扎克，他一生写出了九十一部小说，塑造了两千四百七十二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同学们都纷纷看向我，老师望了我一会儿，说：
“说得很好。”
我抿着嘴低下了头。
老师接着问道：
“乐高，那这些人物里你最想成为哪个人呢？”
“我欣赏乐进的勇猛，巴尔扎克的深刻。但我做不到像他们一样，我只想做我自己。”
“说的不错。”老师做出鼓掌的姿势。
下课铃响了，我走出教室，来到操场上，看到一群高个子同学在篮球场上跑动着，相互传着球。小浩也在里面，他抢到了球，伸出细长的胳膊往篮框里投去，球在篮板上撞击了一下弹到篮框边沿掉落下去，被一个在下面等着的男孩接住。
小浩发现了我，从那个男孩手里夺过篮球朝我扔过来，我来不及反应被篮球狠狠砸在脸上，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小浩迈着大步走过来，弯腰捡起那只砸在我脸上的篮球，立在手指上旋转着，望着我说：
“矮子，球都接不住，你有什么用？”
说完就转身一边拍着球一边往篮球场上跑去。
我减少了外出，待在家里的房间或者学校的教室看书。我读到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觉得里面的小矮人很有趣，想象着如果能像他们那样身怀绝技就好了。
送走暑假，迎来寒假，很快我升了初中。
一个下午，我在小镇上的医院帮爷爷买药。买完药我提着袋子往医院大门外走去，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轮椅往医院里面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再一看，原来是小浩，他的两条腿上缠着纱布，一脸沮丧。
轮椅滑过身边时，他转过头瞪了我一眼，那时，我与他的目光平行了。
我回到家把药交给爷爷，他坐在椅子上笑着问我：
“乐高，走累了吧。”
我点点头，又望着爷爷，问道：
“长高了是不是就不会累了。”
“高矮都是一样的。”
“还是高点好。”
爷爷笑了笑，说：
“乐高，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高。”
我认真地望着爷爷，他继续说：
“个子长得高走路步子迈得大些，走得快些，往往容易折了腿。个子长得矮走路步子迈得小些，走得慢些，但走得稳当。”
“折了腿是腿断了吗？”
“是，爷爷给你打个比方。”
“腿断了就要缠上纱布吗？”
“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医院看到小浩。”
“爷爷知道。”
“爷爷怎么知道的。”
“他那天晚上带了几个毛孩子去你大伯的商店，撬开柜子偷东西，你大伯从外面喝完酒回来刚好碰见了，逮住小浩，他反抗起来给你大伯打了脸上一拳，就往出跑，你大伯向来脾气大，喝了酒头也昏，他随手拿了根擀面杖追上去，握着棒子就狠狠往小浩腿上抡去，小浩啊一声倒地了，其它孩子见状都吓跑了。你大伯拿着棒子继续往他腿上敲，一边打，一边骂着：让你偷东西...让你打我...结果小浩一条腿被打骨折了，另一条腿也肿了。你大伯摊上事了。”
我愣愣地望着爷爷。
“那他腿以后怎么办？”
“养好了以后走路也走不快了。”
之后，我很久没见到小浩。有一天上体育课，我靠在一棵树下望着篮球场上一群正在打球的男孩发呆，这时，从校门外走进来两个人，远远望去，前面走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身后似乎瘸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他们经过篮球场，那个男孩往那边望了一眼，篮球场上正在打球的男孩们都慢慢停止了动作，看向那个男孩。男孩瘸拐着走在中年男人前面慢慢往我这边走来，走近了，这个男孩原来是小浩。我靠在树边，小浩经过时像没看见我一样瘸拐着往前走，父子俩从我面前迅速地走过去了。
有一次，大伯对我说：
“那晚，小浩本来可以跑掉的，那群孩子往出跑的时候其中一个摔倒了，他把摔倒的孩子扶起来拉着一起跑，可那孩子脚崴了跑不动，他一边扶着那孩子，一边回头看我，我追上去逮到他就揍他，那个崴脚的孩子和其它孩子都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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