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部落:散落在历史皱褶中的一朵奇葩
“白马之关,阴平之桥。石壁欹以饮河,峡角腾而刺昊。夤缘眇路以熹微,起伏秋豪以孤峭。凌太石,瞰犀牛,县车束马,穷险觌幽。连山破碎,纂组云浮。乐其断崖杵臼,曲径鉤辀,山精飒沓,銛利戈矛。距砯壑以弱栈,界危道以劲流。坂坻错缪,溪谷纷纠,变化寒暑,乖隔华酋。原夫兹邦用武,旧余战血。典午则邓艾师潜,建炎则吴璘力竭。垒残荒草之烟,桥戴古车之辙......”
——(清)李祖惠《西征赋》(节选)
1
这是一个化石般古老的民族,这是一部人类苦难的历史记忆。
岷山腹地,层峦叠嶂,丛林密布,崎岖险阻,云海苍茫,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部族就隐匿其中,被称为“白马藏族”。
白马人的聚居区正是大熊猫的栖息地,如果说大熊猫是远古动物的活化石,那么白马人就是古老人类遗留至今的活化石。据称,白马人是东亚大陆上最为古老的部族文化的鲜活样本,穿越人类最辽远的时空,白马人拥有远古先民遗留下来的最为纯正的血统,他们经历战乱、辗转流离,隐居深山却坚定不移地守护着自己的民俗文化,延续着自己的部族血脉。
去年8月,我受平武农商银行之邀到平武帮助编纂《平武农商银行志》。其间,多次想去白马采风,均因种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从此,我的心上多了一个白马情结,无时无刻缠绕在我的心灵地标上。
如果不是亲历,我对白马的概念是模糊而遥远的。无数次的错过之后,我终于能够抵达白马人的故乡。在白马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中,寻觅一个古老民族最后的珍贵记忆。
出平武龙安镇,沿着S205省道往北而行,便进入一条深长的狭谷,群山起伏、沟壑纵横,盘旋回折,崎岖难行。一进入河谷,迎面扑来的居然是一种原生态的气息,穿透我的灵魂。夺补河(又称达勃河、火溪河、白马河,涪江左岸支流;“夺补”一词为白马藏族族名音译)两侧千山万壑的峰峦,逼入眼来,把道路夹得逼仄,“一川碎石大如斗”,在苍茫的大山深处,竟是满目疮痍。同车的白马同胞小李告诉我,河道中的乱石都是地震和洪灾留下的创伤。
中午时分,我们一行抵达位于天母湖畔的扒昔加古寨,扒昔加古寨背倚巍峨的阿贝索日神山,依山而建,布满烟火痕迹,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古老木屋建筑,让扒昔加古寨充满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感。小李介绍,扒昔加古寨至今仍恪守着白马人传统的生活方式,顺应时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原木凿土蜂巢,用羊毛擀毡帽,用树皮制作“皮鞋”,用纺麻线缝制白马服饰,自酿蜂蜜酒饮用……
白马人的服饰绚丽奇特,男女皆编发,一年四季均头戴盘形圆顶荷叶边的白色毡帽,曰“沙嘎”,上插吉祥的锦鸡颈羽或者雄鸡白色尾羽,建筑顶部也时常筑有雄鸡雕像,寓意吉祥。据小李介绍,男子毡帽上插一支白鸡尾羽,女子没有出嫁的戴一支尾羽,出嫁了的戴两支尾羽。为什么要带白雄鸡的尾羽呢?是因为雄鸡在白马藏人心目中是吉祥的象征,有一个古老的传说,雄鸡曾经救过白马人先祖们的性命。
白马人居住在高寒山区河谷地带,房屋依山而建,一寨一村,以农耕、畜牧、狩猎、采集为生。原始的生活方式形成了白马人对自然的崇拜,对山川的顶礼膜拜,也造就了他们勤劳、勇敢的性格,孕育了白马人原始古朴的民族文化。
夺补河沿岸,白马人依山而寨,集居于此。每一个院落,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无数故事和记忆,但多数都被时光湮没。现代化的大潮也拍打着白马山寨,传统的生活正在瓦解。高速公路路缩短了山寨与外部世界的距离,现代通信与传媒悄悄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旅游业的兴起,有半数以上白马人相继搬离到县城或者更远的城市居住,只留下原始而质朴的老寨子,与孤独、寂寞相伴。
岁月悠悠,山河在变,社会在变,民俗在变。在岁月的演变中,扒昔加这个依山傍水的寨子里,如今也充满了商业气息,来自山外的游客和车辆,让这个昔日古朴缓慢的山寨多了一份物化的喧嚣。据说,九绵(九寨沟-绵阳)高速公路快要通车了,未来的白马山寨,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对此,我心中充满了纠结。
扒昔加古寨脚下的山谷之中,镶嵌着碧如翡翠的天母湖。吃过午饭,我坐在天母湖边的草地上,在湖光山色相映的澄净世界里,静静地感受着天母湖的圣洁、宁静与高贵。
大约4、5个小时之后,我们醉在了“白马部落”。在白马同胞深情的歌声中,我端起满满一碗青稞酒一饮而尽。“酒喝干,再甄满,今夜不醉不还”,酒入柔肠,灯火渐阑珊,天若有情天亦醉。
2
第二天早上5点左右,酒醒,拉开窗帘,古老的村寨沉浸在一片静谧祥和之中。远处薄雾茫茫的树林中,不时地传出一阵阵清脆的鸟鸣。
索性起床,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漫步到酒店一侧不远处的夺补河边。
立秋刚过,淙淙流淌在高山深谷中的夺补河,在熹微的薄雾中,泛着清冷的亮光,融化着旷古的寂寞。两岸是蓊郁的青山,偶尔有濯脚的野花星星点点散落在河畔。
就是在这夺补河畔,白马人的村寨如同这些野花散布在其间,一处一处宅院透着的灯光,散发着人间烟火气息。千百年来,夺补河滋养着沿河两岸的生灵,一代一代白马人在这里生息繁衍。
不知从何时起,白马人用土石砌墙,用木板装壁,以衫木板当瓦,在夺补河畔山腰中山脚下的台地上筑起房子,竖起栅栏。在夺补河畔的草场放牧牛羊,在房前屋后向阳的台地上开荒垦地,种植青稞和荞麦。
站在寨子高处极目远眺,黛青色的阿贝索日神山在远方静默,这是白马人崇拜的圣山。白马人敬天爱人,倡导万物有灵,以大自然为保护神,其中尤以山神为最高尊崇。圣山许给白马人清澈的雪溪、青稞、荞麦、土豆、牛羊、咂酒、舞蹈和歌声。
雪山之下,河谷的风吹过,掀不开白马人历史的书页。白马人的历史书写在仓惶迁徙的脚步与血泪中,飘浮在亿万斯年奔流不息的夺补河,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梦境。
岷山山脉被称作古蜀文明的发祥地,岷山东麓摩天岭(位于甘肃南部与四川北部交界处)地域内峰峦雄峙,溪河纵横,林密草茂,气候湿润,人烟稀少,生活着许多珍禽异兽,如大熊猫、金丝猴、扭角羚等。历史上交通闭塞,统治避弱,攻可躲,退可回;于是,这里成为了白马人最后的避难之所。
这是一个悲怆而坚韧的民族,他们崇尚自然却又不屈服与自然,逐水草而居。据说,白马人在平武最先落脚之处,是在夺补河河谷相对开阔的山根、山坡处,在位于今天夺补河中下游的木座、木皮乡,最先筑起了六寨——薅子、木瓜、木作、瓦舍、昔腊、陈家;后来又相继出现了刀切、刀解、色腊、祥树家、色如家、扒西家、水牛家、稿史脑、厄里家、焦西岗、伊瓦岱惹等十余个寨子,如星星般点缀在夺补河河谷(明清时“白马十八寨”)。他们没有文字也不需要吟诗作赋,河流就是他们的诗,风雪就是他们的赋,他们则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歌唱和舞蹈,感恩自然的恩赐,也许愿生活的富足。
白马人比较完整地传承了氐人农耕文化。一代又一代生活在寨子里的白马人,至今还保留着以农耕畜牧为生的生存状态。每到播种时节,他们就用长犁杖驾驭两头犏牛,种植荞麦、燕麦等农作物。冬天雪落的时候,白马人亲手酿制咂酒、捻麻纺线,擀毡织布,过着一种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活。
3
2012年,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重点实验室通过对白马人DNA基因采集比对测试研究发现:白马人是东亚大陆上最古老的部族之一!他们的祖先,是最早一支迁移到东亚大陆的人类!这一消息也让“久藏深山人未识”的白马人走入了世人的视野。这个如此古老的部族,他们来自哪里?又有过怎样的历史?
翻开众多史书,我们发现这个古老的部族似乎和历史上的氐族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氐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个古老成员,在形成多样一体的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作为“五胡”之一,它曾经建立过前秦、后凉、仇池三个政权。
“氐”作为族群概念出现,应不晚于商代。《诗经·商颂·玄鸟》曰:“昔有成汤,自彼氐羌, 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
创作于战国时期的《竹书纪年》也载:“成汤十九年,氐羌来宾。”“武丁三十四年,氐羌来宾。”不过从商代到战国时期,“氐羌”都是并列统称,例如《诗经》郑玄注说“氐羌,夷狄国在西方这也。”孔颖达疏“氐羌之种,汉世仍存,其居在秦陇之西,故知在西方者也。”说明在这个较长时期内,氐、羌从族群上是笼统的,尚未区分其异同。
据《大荒西经》载,氐与羌均为炎帝之后裔,“炎帝为姜姓,氐人酋帅与羌人同,亦多姜姓。”氐羌原始文化相同或相近,都是炎帝氏的后代,均以炎帝为宗神,所以至少是近亲关系。周人是一个古老的姬姓部落,最早和羌人姜姓部落结成部落联盟。公元前十三世纪末,周武王领导西方各部落兴兵伐纣,羌人协助有功,遂与周人和平共处,接受中原文化最多,并在周代开发四周的同时,也接受了商文化、古巴蜀文化和各地土著文化,进一步提高了自身的地位,但与周人始终和而未化,偕而未合,保持了自身的“不同”性。
“白马氐”这个称谓在史书中曾经多次出现过。《魏书·氐传》中记载:“氐者,西夷之别种,号曰白马……秦汉以来,世居岐、陇以南,汉川以西,自立豪帅……”
魏晋时,氐族社会得到空前的发展,氐人曾建立了仇池、前秦、后凉等国,一度统治西北。两晋时,氐族的发展达到了鼎盛时期,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维持着这种昌盛和繁荣。
公元351年,氐人苻坚创建前秦国,定都长安,拉开了前秦一统北方霸业的序幕。两晋时期,氐族的发展达到了鼎盛时期,先后灭掉前燕、代、前凉等割据国,并进驻西域,成为历史上第一支一统北方的非汉族政权。
直到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因为急进南征,拥有绝对优势的前秦惨败东晋,致使前秦灭亡。梁元帝承圣元年(公元552),仇池系列的最后一个白马氐族政权阴平国灭亡,曾经相当强大的氐族逐渐走向了衰落,最后退出了历史舞台。
到了唐宋以后的史书,再也找不到有关氐类的记载。也许是写史的人迫于政治原因有意回避,也许是“氐”这个民族失去了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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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上的线索在隋唐遗落,落在了岷山东麓的雪山下,落进了夺补河、白马河和勿角河,在高寒的海拔环境重新缓缓生发。
史籍中关于“氐族”的记载中断了一千多年,再也没有用过“氐族”一词,白马人便是在这个时候分化出来独立存在的。白马人作为氐人的幸存者,不仅是氐人血脉的遗传,也是氐人文明的保留;他们是氐人遗落在山谷的花籽,成为氐人的活化石。
氐族人在历史上饱经战乱,是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族群。自西汉至三国,统治阶层为了政治秩序的稳定,经常将势力较大的少数民族迁徙他方,“分而治之”。《魏略·西戎传》中说“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或在福禄,或在汧、陇左右。”自汉武帝以后,氐人先后被迫迁徙至酒泉、清水、陕西陇县一带。三国“魏兴之初,与蜀分割,疆场之戎,一彼一此,武帝徙武都氐于秦川,欲以弱寇强国,捍御蜀虏,此盖权宜之计,非万世之利。”(晋江统《徙戎论》)历史记载此时曹操曾“拔武都氐五万余落出居扶风、天水界”。对于不接受迁徙的氐人则武力攻伐,逼其逃离故地。据白马人祖先口耳相传留下来的“话把”(即口碑史料),公元二九九年蜀军第三次北伐曹魏,攻占阴平、武都二郡,被追杀的一批氐人从青川绕道江油、平武,被迫迁徙到深山丛林中栖息生活。由江油到平武的石门关,至今留存一个叫“杀地坎”的地名,原名实为“杀氐坎”,相传早先此处有“杀氐坎”石碑一座,正是当时残酷战乱的语言“化石”。无独有偶,在当今平武县木座乡,也有一处叫“杀氐坎”的地方。
唐代以后,氐人的影响力大大降低,生活区域也渐次萎缩。这与氐人的汉化有直接关系。盛唐之初,氐人生活区域还遍布陇南的成州(所辖地域含今甘肃省成县、西和县、礼县、徽县、两当县和康县部分地区)、武州(今武都区)一带。
从元朝开始,“氐”的称谓完全被“番”或“夷”取代,白马氐就成为“白马番”或“白马夷”了。元朝之前的各封建王朝大多采用以“土官治土民”的办法统治少数民族。元明清王朝实行的土司制度,分封少数民族首领世袭为官,强化了对这些民族的统治和隔离。地方史志对元、明、清以来白马番的活动多有记载。
《大元一统志》卷四《陕西等处行中书省·西河州》中说:“州境西通吐谷浑,至青海之塞,南直白马氐地。”
清初陈如平所纂《岷州卫志·形胜》则说岷州“南临白马之氐”。康熙年间江景瑞纂《文县志》说:“白马峪在县城西南五十里,古白马氐也。”乾隆时期《甘肃通志》卷六《山川·直隶秦州》“文县”条有如下记载:“白水江,在城南,……民居水上者为白水氐”。
上述所据史料,都明确告诉我们:在摩天岭南北曾经有一个主体民族为氐族的漫长阶段。白氐、白马、白马氐、白水氐等部族名称的反复出现,足以证明白马氐族是白马人最早的祖先。
作为野蛮和敌对的一方,汉人史书中记载的白马人,成为岷山深处黄昏夕照下一个凄惶的背影。
据《龙安府志》载,在明朝嘉靖(1522—1566)前“白马岭即白马番地”;到了清朝后期,白马乡一带的寨子已不复存在。从清朝道光年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白马人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浩劫,幸运被免遭屠杀或者拉夫以外的白马人都躲进了深山密林中;加之恶劣的地理气候环境,历经饥寒病疫的考验,平武的白马人只剩下1300余人。
是流放,也是一种征服。在漫长而坎坷的历史长河中,夺补河见证了白马人顽强的生命力。我们可以想象,在人类远在看不见的4万年之前,白马人的祖先从非洲出发,穿越中东,率先踏足东亚大陆,历经频繁的征战和迁移,绕过青藏高原,最终落脚在雪山深谷中的藏彝走廊(今天的川甘交接地带),在后来的历史演变进程中,白马人先后受羌、吐蕃、藏人的冲击和侵染,蛰伏在绵延不绝的岷山山脉褶皱里,成为一朵在历史夹缝中顽强生存下来的人类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