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道面
这是沟南唯一的磨房,在村中央十字街口。屋顶开着天窗,从天窗飘出的粉尘覆盖在磨房上,远远望去像覆了一层雪。
麦收还没结束,就有性急的主妇扛着新碾的麦子,磨面为孩子们做一顿久违的白面条。磨房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排队等候的人多了,十字街口便热闹起来。难得聚在一起的沟南人,此时有了群聊的平台。从庄稼收成,到男婚女嫁,聊得家常而平缓。聊着聊着,便有西家的女子说给了东家的男孩,或者,几人相约农闲时节去城里看看,到集上粜自家的黄豆芝麻。夜深了,月光静静照着沟南的街、沟南的树、沟南的人,十字街口的叶子烟明明灭灭,悠闲的私语,散发着温馨迷人的麦香味和柴禾气息。
每家磨面时,都不忘收一篮“头道面”,招待客人或亲戚间“行礼”。母亲收的头道面,筋道、雪白,我们平时却难得一见。我们吃的面条馒头,都是一箩到底的普通粉。
亲戚家“过事”,母亲才会把挂得高高的头道面从篮子里取下来,发面、蒸馍,领着我和弟弟去赴宴。姑姥姥过寿,母亲用头道面蒸的12个寿桃喧腾、白嫩,很是打眼。姑姥姥知道母亲带着我们过得也不易,回家时,背着母亲悄悄在布兜里为我们留几个,并装了几大把黄豆,表示亲戚间要像黄豆滚动那样,常来常往。回家路上,我听见黄豆在花布兜里滚动的声音:哗——哗—— 饿了,偷偷掰一块寿桃放在嘴里,松酥中带着麦子的香甜,比点心还好吃。
正月里,随处可见穿戴簇新的小夫妻,提着礼品,满脸喜气地穿行在街巷里,去亲戚、邻里家“拜新节”。乡里风俗,不吃饭是不合礼数的,往往是这家刚撂下筷子,那家进门就上饭桌。平时舍不得吃的头道面,此时蒸成枣糕摆上了桌,寓意生活步步登高。新人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得吃上几口,不然主人会不高兴,以为看不起他。
“破五”那天,天麻麻亮,母亲便差我去请崔家胡同的一对新人。吃了这顿饭,新人便融入乡村素常的生活。待我气喘吁吁跑进人家家门,新人早已有约了。回来后,用木盘端起母亲用头道面做的臊子面,穿过长长的胡同,去给新人送去。一路上,碰见好几个送面的邻居,远远就含笑打招呼:“哟,你也送面?好早啊。”新人的婆婆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迎接邻里,她家的大瓷盆里,已盛了满满一盆 “百家饭”。每碗饭虽然调料不同,口味各异,却盛满了每家最好的头道面条。
开过春,嫁到西庄的姑姑快生第二个孩子了,母亲用头道面蒸了几个肉包子,去给姑姑“催生”。表妹悄悄告诉我,姑姑把肉包子放在篮子里,挂得老高。她踩着板凳偷偷尝了一个,好香啊!我噘起嘴走开了,因为母亲连看都没让我看一眼。
姑姑的孩子过完满月,就要隆重地回娘家“出满月”了。我兴奋着又可以整天和表妹玩儿了。姑姑回到沟南那天,同族的东花婶子为她做了一碗“展腰面”,碗里漂浮着黄白相间的蛋花和翠绿的葱花,滴着熬熟的棉籽油,远远闻着就香气扑鼻。沟南老辈人传下来,吃了这碗面,月子婆就可以舒展腰骨,抱着孩子到户外活动了。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体态丰腴的姑姑戴着护士帽,抱着孩子坐在庭院里,与前来串门的邻居闲话家常。阳光暖暖地照着,清风徐徐吹来,我和表妹在大人和婴孩间欢笑着穿梭。姑姑进屋从花布包袱里摸出几个红枣花生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分给我和表妹,剩下的一把塞进东花婶子的口袋里。
隔壁素珍婶的儿子小强看到我们手里的水果糖,讨好说:“明天我妈做下棋子豆,我分给你们吃!”棋子豆是乡村孩子最好的美食,平时却难得吃到。村里新娶的媳妇从娘家回来,常带一些棋子豆,很小巧,比麦粒大不了多少,据说吃了牙不疼。我们常随在大人的身后,去讨要新媳妇的棋子豆,得到小小的一把,便漾出久久的喜悦。
正值夏收过后,头道面充足,在小强的央求下,隔壁素珍婶哪天有了闲,用鸡蛋、碱面、花椒粉和好一块面,放案板上醒着。小强此时欢实得像一只跑出窝的兔子,不时跑到灶间问一句:“妈,我帮忙做什么呀?!”素珍婶嗔怪着点着他的头:“馋猫,拾柴去,烧火!”素珍婶生着炉火,取出鏊子放在灶上,到屋里做棋子豆去了。小强使出浑身气力可着劲地烧,巷子里就老远就听到“呼嗒——呼嗒”急促的风箱声。素珍婶正在案板上忙活,忽听灶间“彭”地一声——小强把鏊子烧裂了。第二天小强见到我们,脸一红低头溜走了。我和表妹在他身后吃吃地笑。
有回放学时,同桌奎娃的小姑提半布兜棋子豆在校门口候着。棋子豆在布兜里散发着油香,路过的同学磨蹭着走不动了,眼巴巴围在那里。没料到的是,奎娃小姑竟每人给抓了大大一把。这把棋子豆,在童年里开了一扇窗,让我知道了原来不相干的人之间也可以赠予喷香的棋子豆。
傍晚走进沟南,拉风箱的声音从各家各户的小伙房传来,“呼——嗒”、“呼——嗒”,各家有各家的节奏,此起彼伏。沟南人节俭,地里的棉花杆、玉米杆从来舍不得扔,拉回来码在院子里,就是半年烧火做饭的柴禾。大人忙着在炉窝里擀面、蒸馍,孩子们便充当拉风箱的伙夫。炉火在风箱的呼嗒中越燃越旺。一顿饭下来,大人小孩浑身冒汗,衣服鞋袜上沾满柴火燃烧的草木气息。笼屉里蒸着红薯、南瓜、二面馍,粗瓷大碗里盛着小米粥或玉米糊糊,沟南人吃着土地给予的最简单的饭食,却用最好的头道面维系着淳朴温暖的乡情。
多年来,总以为风景在远方,和堂叔一样,怀揣着向往一路寻找。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回归。窗外飘着大朵的雪花,却在满桌的珍馐面前落下泪来。沟南,原是走不出的草木气场。觥筹交错、蒸汽氤氲中,多想坐在沟南的热炕头上,吃一碗母亲用头道面做的热汤面。
亲人已逝,乡情渐远。吃惯了沟南草木做的饭,还有什么,能熬出五谷的真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