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好看,真好看
我的青春被时光掏得瘪下去了,满身褶皱了。可是我的记忆还那么年轻,就像初夏清晨的浅雾那般新鲜。
曾有一个场景困扰我许多年,让我一度怀疑是否真实:我穿过没过头顶的蒿草,向着茫茫的野外的草甸深处走去。
那草甸里有许多蓝色的鸢尾花,但是山里人大多不知道它有个这么美丽的名字,都叫它钢笔水花。甚至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的小学校长,也不知道它叫这个名字。瞧,多形象、多朴实的名字,直接把它的颜色生动描绘出来了。
我过了马路一直往草甸里面走,直到被父亲叫住。他那时在一个小小防火站里做护林员,他值班的地方叫“九公里”,就是离家九公里远。他倚着门框,皱着眉头,戴着那顶泛白的灰色帽子,大声喊道:“回来,别走了,里面有溜子 。”
东北人管蛇叫“溜子”,大概意思是蛇滑溜溜的吧!记忆中,父亲和慈祥绝缘,他的眼睛里总是藏着一根带刺的鞭子,稍不留神,就会被抽打一番。父亲一喊,我趟着积水跑回去,跑过马路时,看到一位赶着肥猪走路的小脚老太太,她的脸上一点快乐也没有。
我曾认为这场景是我长大后做的梦,因为蒿草不会那么高,能没过我头顶。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孩子站在一棵不高的茄子秧下,踮起脚用手够上面的茄子,我才突然明白过来,这个场景一定是真实的,那不是蒿草高,而是我小,我矮,才觉得是走进了一个童话般的森林。
这大概是我最早的记忆,也许是三四岁的年纪。儿时还有许多许多记忆,就像散落的豆子一样,会不经意在某个孤独的夜晚发出嫩叶来,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这嫩叶又重新缩进种子的胚芽中,不肯在现实里长大。
我记得第一条花裙子的颜色,是蓝色喇叭花,妈妈给我做到脚踝,这样可以多穿几年;记得一起做游戏的小敏和小慧,我们在砖头瓦砾上做大餐,烙煎饼;我记得赤脚跳出后窗,蹲在后园青石板上响亮地撒尿,这好像不太文明,但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还不知道如何假装淑女,请你们原谅她吧!
我还记得妈妈给我买的白色小衬衫,那上面刺绣着拙朴的小鸡。她坐在门口木墩上,举着一遍遍看,口中不断念叨:“真好看,真好看啊!”围拢过来几位妇女也一起夸赞。那时妈妈的头发乌黑,声音也好听,眼睛里都是星星。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樱桃树,有一棵李子树 ,还有一棵沙果树,有一只猫,一条狗,还有几只勤劳下蛋的鸡。好像有把毛刷笔那么左蹭右描,把小院勾勒得烟火气十足。时起彼伏的鸡“咯哒”声,蜜蜂细小的嗡嗡声,麻雀清脆的叫声,是用阳光的温度写出谱子来,比任何合唱都好听。
忘了什么时候起,可能是第一根白发长起的时候,可能是我触摸不到温暖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回忆这些场景。
就好像昨天,或者前天,我还从河边采来淡黄的雏菊,插在玻璃瓶子里,举起来一遍遍问妈妈:“妈妈,好看吗?好看吗?”妈妈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袜子,她抬起头,把针尖在头皮上来回磨了几下,连声回应我:“好看,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