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的像块顽石……
小路河北岸的河滩上有一间小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以前大路小学里的一名语文老师。
他姓李，人们都叫他李老师。
李老师如果不开口说话，看起来和村里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要是他开口说话就满口的之乎者也。
李老师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赶集，河的南边上到塬顶是白庙塬，那里集是每逢三，六，九的集（这里的三指初三，按农历来计算的）。而李老师北边山顶上的集是每逢初五，初十，叫寨河塬。
李老师喜欢赶寨河塬上的集，他认为五天一集比较符合人性化，三天一集，用他的话说：“那完全是为了糟蹋钱。”
李老师赶集就像是去参加什么重大严肃的会议一样，衣帽穿戴整齐，一身灰色中山装，藏蓝色中山帽，一双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白底黑条绒面，里面再穿一双深蓝色新袜子，在镜子前一照，完全一副村里民请教师的打扮，他非常满意自己的这身打扮，端庄大方。他右手向北方一指——向寨河出发。
一路走去，大概用时二个小时左右，李老师走到集上，赶集的人已经往回走了，别人赶集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有摩托车的骑摩托车，有三轮车的开三轮车，有的开着耕地的拖拉机赶集，这样在路上不浪费时间。
李老师不管别人怎么走，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节奏。
到集市上四处转转，四处张望，虽然这里他闭着眼睛都能知道”狼商店“隔壁是”煮登虎的门市部“，旁边是”蓝塬上牙医馆“，牙医馆旁边是”寨河信用社“，信用社旁边是”寨河镇政府“……他还是每隔五天来看看。
寨河信用社是他来的最多的地方，每个月他都在那里领到一笔退休工资，属于老教师的退休工资，说实话，南北二塬的人都比他自己清楚他的工资一个月是多少钱，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就连几毛几分都能精确到。
信用社对面就是市场，市场里面靠西北角有一个大戏台，每年十月份以后都会请秦剧团来唱秦腔。
精忠报国，华山救母，牛郎织女，张连买布，铡美案，赵氏孤儿，拾黄金，窦娥冤……
当然李老师每场戏都不会错过！
集市上的人都认识李老师，好多做生意的，买布的，卖水果的，贩菜的，牛贩子，羊贩子，这些生意人中大多有李老师教过的学生。只是李老师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
“李老师你跟集来了？”
“噢！你也来者呢？”
“李老师，你转者，我去卖袋盐。”
“能成，你买其。”
你看，记不得学生的名字也不碍事，学生记得李老师。
招呼打完，李老师继续转，他转到“正德羊肉泡馍”馆子里要了一份羊肉泡馍。
这是李老师跟集（这里跟集是赶集的意思，甘肃省平凉市崆峒区寨河乡方言）最主要 的节目之一，羊肉泡馍一碗32块钱，多半碗纯羊肉，有粉条和香菜搭配羊肉汤，外加一个烙饼，专门为羊肉泡特别定制的烙饼，吃的时候可以把饼泡在羊肉汤里一起吃，也可以分开吃，（这个饼只有北方有，也只有羊肉泡馍里面才有，它泡不烂，吃起来像羊肉的兄弟一样，有另一种肉味道，不可或缺，当然这些话都是李老师讲的），还有一包糖蒜，外加辣椒酱。李老师喜欢把烙饼带回家里吃，因为一碗羊肉加汤足够填饱他的胃。
正德：“李老师吃饱列吗？”（李老师您吃饱了吗？）
李老师：”唵！吃饱列么，节个汤美的很！“（咦！吃饱了，今天的羊肉汤味道好极了！）
正德：”那奏好，您慢走啊！（就要你吃的好呢，）
肚子吃饱，李老师有了力气，在转的买上一些生活用品和菜，伸出手腕上的老上海手表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他抹下衣袖，准备原路返回。一转头，他看见他老婆正在一个买菜的三轮车旁边买韭菜。老太太明天就要过八十岁了，头发还没有全白，穿着深蓝色的直通裤，上面配一件穗花衬衣，岁月难掩她特有的气质，多年以前她还是个丽人。
现在，唉！现在他们两个不说话，他住在小路和北岸，她住在小路河南岸，他们中间隔着一条银河系。
李老师一个人吃羊肉泡馍的时候还在想，要是他能请他老婆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该有多好啊！只可惜这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他出轨了，像疾驶的火车脱离了轨道，人仰马翻的出轨了。
用当地方言说就是：“骚怂”。
不知谁大清早没刷牙从嘴里喷出来字典里最难听的两个字眼，李老师的人生就被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最大的受害者是他和他老婆。
他老婆在这南北二塬上来说（在那个特定的年月里）那也是个“攒劲”的女子。（攒劲这里指美女，）要不李老师也不会看上她的。
他教了一辈子的书，到老了晚节不保，为了证明他的清白，他决定过苦行僧一样的日子。
从集上往回走李老师有着和赶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这时候太阳懒洋洋地斜挂在天边，晚归的倦鸟挂在树梢，想叫不想叫地冲他唱着曲儿，远处白庙原上战国时期的烽火台像个战士一样矗立在斜阳暮光中回忆过往。
从这条沟到那条沟的不过万米的距离，而他却无法跨越。
在上帝的学说里，两个相爱的人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而他和他老婆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相聚在一起。他相信他的孩子们会把他们葬在一起。这样的日子也不远了，他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他想过搬回去和老婆一起过，后来又想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他一个人熬过了最难过的日子，她也是一个人熬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思念成疾！
……
往回走是下坡路，比较快，但是李老师不想走太快，站在山顶，山下就是风景，炊烟四起，孩童奔走嬉笑，小河向条银蛇一路向东流去，他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老去!走累了，他在路边上脱下布鞋一看，大拇脚指头独自钻出袜子透气……
他的老婆会剪出龙凤藻绘，虎豹炳蔚的漂亮窗花，山野的花朵开在她的鞋垫里，开在她的枕头旁，开在她的衣襟边，开在她的发簪上……她心灵手巧，对他却生了铁石心肠！
李老师的儿子，女儿叫李老师回家，李老师没有答应，他等的是她的一句话，只到李老师闭上眼睛也没有等到她的原谅。
人们发现的时候李老师已经去世两天了，他手里握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烙饼，床底下有两张借条，上面清楚的写着借出去的钱的数目，他儿子拿着借条要回了这些钱，李老师就埋在小屋的旁边，因为这块地是李老师家的。
李老师在的时候他老婆有气可生，李老师走了，她老婆一夜白了头，没出三个月她也去世了，他儿子终于把两个倔强的灵魂埋在了一起，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相聚天国！
……
夕阳一路伴他同行，霞光像他背上的披风，他迈开轻快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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