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岩那棵黄栎树
老岩,自然是梯儿岩,当年我们高祖文润公主持开凿梯儿岩栈道时,刻意保留了半山腰那棵黄栎树。
那是棵百年老树,树大根深,枝桠参天,树荫遮地,一道靓丽风景。
梯儿岩本就风景优美,纯天然、原生态,如果说有人为痕迹,那就是依山盘绕的悬崖栈道,还有栈道上刻意保留的那棵黄栎树。
四爷说有句俗话:大树底下好乘凉,是不是说的那棵黄栎树呢?
我有时在想:没有黄栎树,梯儿岩会是什么样?翠绿时翠绿,光秃时光秃?留下黄栎树,大树参天,绿叶遮地,犹如一把撑天大伞,晴天为路人遮阳,雨天替路人挡雨。
每每想到这些,每每走到这里,我都会心潮起伏,敬佩老屋的先辈。先辈们当年为避开干溪沟天险,开凿梯儿岩大通道,旨在方便路人、造福后代,每一级石阶、每一步栈道,倾注了先辈们的心血。比如,栈道盘旋而上至沙罐时,特意留下并保护那孔泉水洞,让泉水飞瀑而下灌溉田园;开凿黄栎树那段岩石突兀、绝壁陡峭的栈道时,刻意保留了那棵黄栎树,选择从黄栎树内侧凿壁而过,且在原地格外凿宽一两米,筑就一方绝壁上的休息平台,树下凿出可供路人歇息的层层石阶,岩壁根凿出供路人停靠背筐的方方石凳,路人上下梯儿岩,黄栎树是“服务区”,大树底下好乘凉。山风吹拂,树枝摇曳,叶片呼啸,鸟啼虫鸣,令人惬意,疲劳全无;立于树下,凭高远眺,山峦蜿蜒起伏、田园阡陌纵横、房舍炊烟袅袅,满眼尽是旖旎风光,忍不住高呼一声,群山回应,余音不绝。
黄栎树位于半山腰,上下路程至此刚好过半,有人编排顺口溜:“走到黄栎树,还有一半路”。路人爬累了、腿软了、气粗了,刚想找地方歇歇脚,正好就有黄栎树。这正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在我们老屋看来,黄栎树好比“消息树”,但凡上下梯儿岩,一到黄栎树就显眼,想瞒也瞒不住。
上岩不太引人注意,大多是去砍柴的人,也有岩上的人回家,还有一个起早摸黑的人,别人称他“王老师”,我喊他“太芳哥”,我们是姑舅老表。岩上缺老师,他挺身而出,像去当校长,其实是老师,还是民办老师。
岩上的树、岩下的树都是树,公办老师、民办老师都叫老师,只是他这个老师当得好辛苦。天蒙蒙亮他就要上岩,我们撅着屁股还没睡醒;天麻黑了他才下岩,还顺路背一捆柴火,我们正忙着填饱肚子。他就这样默默奉献,早出晚归,爬上爬下,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非常人能做到,非常人能坚持,可他坚持下来了,从岩下到岩上,再从岩上到岩下,他当了一辈子老师,多次的精简、清退,他没离开教师岗位,后来终于得以“转正”,直至他光荣退休。管子有曰: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王老师从事的是“终身之计”,教书育人,培育后代,为国家培养人才,让祖国的大森林里,长满黄栎树一样的参天大树。
下岩的路人引人注目,比如走亲访友的,又特别是女同志,衣服穿得亮亮骚骚,像只花蝴蝶在岩上飞。
“花胡蝶”飞到黄栎树,好比扳倒了消息树,我们鼓着掌欢呼,赶紧跑进厢房报告:四爷,您姑娘回来哒!
四爷有两个姑娘出嫁远方,外甥、外甥女浩浩荡荡,来去少不得路走梯儿岩。他二姑娘(我们喊二姑,我的干爸爸)嫁在岩上的南坪,四姑嫁在岩上反背的建东,姑娘、女婿,外甥、外甥女,每年总有那么几次“组团”回老屋。比如:腊月间要来老屋辞年,正月间出嫁的姑娘回娘家,八月间是走亲戚的月份(九畹人动辄一句:八月间来玩啦),还有四爷和老屋的长辈过生日,倘若老屋里谁过红白喜事等。如此说来,梯儿岩没有安静之日,黄栎树隔三差五就有动静,好比飞来一只只“花蝴蝶”,立马展现一道靓丽的风景。
靓丽风景也会出现瑕疵,“花蝴蝶”中也有蛾子扑棱,那些“蛾子”就是我们。为了生计,我们成群结队上岩弄柴,早出晚归,枝枝叉叉,吆吆喝喝,走到黄栎树,总要“打一杵”。
中阳坪山清水秀没错,盛产包谷、红苕不假,人丁兴旺也是真的。可是,吃饭是第一件大事,这话可是毛爷爷说的。人总不能不吃饭,也不能吃生饭、喝冷水,原始人才茹毛饮血。可是,烧水煮饭、烤火取暖需要柴火,由于过度砍伐乃至斩草除根,笔架山连同老岩已是光秃一片,除了渣渣草草,基本上无柴可砍,我们只能爬上梯儿岩,向岩上吹响砍柴的进军号。
上岩弄柴是件苦差事,早出晚归,汗洒一路,还冒着受伤、坠崖的风险,个中滋味,没齿不忘。
赶早吃饭,背上柴刀、绳索、干粮出发,爬到黄栎树,总会“打一杵”,就地商量应对林山主人对策,确定砍柴去向和区域,商量避险和脱身计策等;日落西山时下岩,背着一捆柴火下岩,陆续走到黄栎树,不约而同“打一杵”,顺岩壁根停靠一排背筐,多时十八九,少有四五六,瘫坐在黄栎树下的石阶上,让山风放肆地吹,让树叶放肆地飘,相互间开始交流,吹嘘所见所闻。
甲说:砍倒一棵树,忽地倒下去,半天没声响,拨开树枝一看,坠入了干溪沟,那可是万丈深渊呀,好险!
乙说:砍倒一棵树,轰然倒下来,树上一个水桶大小的“葫芦包”(马蜂窝),吓得我抱着脑壳伏在地上好半天,幸亏“葫芦包”里没蜂子,好险!
丙说:砍倒一棵树,哗啦倒下地,应声来了林山主人,大声威胁“要拿刀”,“拿”了一个的刀,小声说“去我家吃中饭”;又缴另个的刀,断言“要刀叫大人来”。前者是她熟人的孩子,弄得不知所措;后者不干了,就地一歪,又哭又闹,“拿刀”失败。
丁说,砍倒黄栎树,少走好多路,老屋所有人家可以烧一冬,光枝桠就够我们背个十回八回。
这是玩笑话,纯粹快活嘴,百十年来,老岩被剃了多少次光头?树兜挖回去烤火,连毛胡草都割了几遍,可有一条,有谁敢动黄栎树?
黄栎树不仅是一棵树,它是老岩的神、梯儿岩的魂,也是一块纪念开凿梯儿岩栈道的无字碑。路人看见黄栎树,就会想起文润公和黄氏太太,当年文润公主持开凿梯儿岩时,老屋里正是黄氏太太决策主事。梯儿岩工程浩大复杂,近百人登山攀岩,腰里拴着绳子,吊在悬崖上施工,一锤一凿,一点一点,硬是在悬崖峭壁上凿开一条登天栈道,黄氏太太非常重视这项工程,安排老屋每天杀一头猪,做好饭菜后送到工地,前后持续了两年多时间,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物力,文润公、黄氏太太等先辈们做出的努力,自有黄栎树见证。
吹嘘一通,体力恢复,背筐上肩,告别黄栎树,一鼓作气下岩回家,走完另一半路程,完成当天的任务。
类似的剧情差不多天天上演,不分主角配角没人厌倦,黄栎树作为观众亦无怨言,友情出演时、剧情精彩处,黄栎树常为我们“鼓掌”,满树枝叶不停舞动,成为我们真正的朋友。太阳下为我们遮阳,风雨中替我们挡雨,心中只想着树下的我们,苦不苦,累不累,是否流汗,是否受伤,从不顾及它自己枝怎样、叶如何。
春天的黄栎树,枝头渐渐春意萌发、发芽、绽放、伸展,为我们遮挡雨滴。
夏天的黄栎树,枝繁叶茂,叶片舒展、硬实起来,就像一把把神奇的小扇子,组成一把硕大无朋的大绿伞,把天上的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将火辣辣的夏天隔在山外,我们在黄栎树下一坐,嘬嘴吹出一声响亮口哨,呼唤拂过溪流、拂过山林、拂过旷野的风,满树的“小扇子”随即摇曳舞动,像在给我们跳舞表演,又像是给我们专送凉风。
秋天的黄栎树,绿绿的叶子渐渐变黄,远看像一把黄色的大伞,又像一匹令人喜爱的锦缎,在漫山遍野的色彩间,带给我们喜爱和惊艳。
冬天的黄栎树,主动向大自然“纳税”,一把把“小扇子”渐次消失,枝条开始变得赤裸,似乎是害羞,也许是爱美,有时还换上一身雪白的外套,晶莹剔透,惹人注目。
我喜爱这个朋友,每次经过黄栎树,总要停下来享受愉悦。
举目眺望,峨眉山、熊家山、笔架山,群山逶迤;黄岩、老岩、棺木岩,沙罐、洞湾、石柱湾,赫然夺目;干溪沟隐秘不语,圣天观巍峨云天;纸坊河、槐树坪、颜家湾,铺子屋、老屋、下坪,房屋鳞次栉比、田园阡陌纵横;九畹溪汩汩流淌着,唱着那唱不完的歌……
黄栎树见证:九畹山水似画,九畹山水如歌,
(2023年8月10日键盘稿于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