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王
小时候不懂历史,以为汉王就是汉王,和中山一样,就是一个地名。岂不知隐藏在莽莽深山中的它,地名的来历还真不一般。它真牵扯到一个王和一段两千多年前的历史呢。
“汉王”是洪雅县最古老的乡镇,也是洪雅县定名最早的。汉王历史上曾为“邛邮”,西汉时是临邛至严道间的邮驿。据史载,刘邦的第七子刘长被封为淮南王,因为刘邦对他的宠爱养成了他骄傲蛮横的性格。后来文帝刘恒即位后,他与人合谋造反。奸情败露,文帝下诏:赦免刘长的死罪,废去王号,把他遣送安置在蜀郡严道县的邛邮。刘长被装入密闭的囚车中,文帝下令沿途所过各县依次传送。性情暴烈的刘长不堪凌辱,拒绝进食,死于途中。严道县地方官府遵照朝廷礼制,把为刘长在“邛邮”修建的行宫改为春秋祭祀的祠庙——“汉王祠”。地因祠庙而闻名,不久“汉王”就取代了“邛邮”,成为洪雅的地名,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汉王祠”后来改名为“汉王寺”,位置在现中山镇汉王中心小学校内,虽已难辨当初的依稀风貌,但“汉王”这个地名却一直沿用至今。
二
历史已成烟云。
今日之汉王,位于县城西偏北35公里处的总岗山上。说起它,人们更多想到的是那个群山环抱、碧波荡漾的湖——汉王湖。
汉王湖,其实是一座集防洪、灌溉为主的小型水库,又叫汉王水库或总岗山水库,上游水源主要来自于青衣江水系一支流——香樟河。汉王水库属人工修建,始建于1958年,1962年、1969年两次续建水渠、渡槽,于1972年竣工,是集全县11个乡之力、历14年之久修建而成的全县最大的水利工程。
汉王湖的大坝一共有3座,水库管理站那儿是主坝,汉王街上的是副坝,中间还有一座败水缺(也叫泄洪坝——涨大水时,水可以从这儿翻过去,减少主坝和副坝的压力,保护它们的安全)。三座大坝均为土质坝,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主坝。当年农业学大寨时期,凡是受益水库的乡镇、村社,都要按比例抽调人上山筑坝,一般每个生产队抽3一5人。这部分人叫基建连。每个乡的人为一个基建连。基建连的工作就是筑坝。5月禾苗插下田后和冬季农闲时,这些受益乡镇的空余劳动力也全都要上山参与筑坝,这部分人叫突击连。基建连约有1千多人,加上突击连,整个筑坝现场算得上人山人海了。上山筑坝的农民开始住在山上老乡家。后来人多了,就搭建了简易工房,牛毛毡顶,木板床。每个连人员分工也明确,有人负责做饭,有人负责记工,有人负责挖土,有人负责运土,有人负责夯土筑坝。据说,当年那个夯土的石轱辘才叫大哟,要三四十人才能服侍好它……
大坝是一个立体梯形,上窄下宽。底部宽有近百米。那时没有机械,筑坝全靠人力。填一层土,石轱辘夯实一层。再填一层土,再夯实一层……
那是一段怎样轰轰烈烈的岁月啊!11个乡,东西南北的无数人,挖土,背土,筑坝……那一座座山,不知掘秃了多少把锄头、镢头,不知担破、背破了多少只箢兜、背兜;那一条条路,不知担断、背断了多少根扁担、背带,不知磨破了多少双肩膀、胶鞋……掘土声、说话声、号子声,在密林中响起,在山涧里响起,在大坝上啊起,寂寞的总岗山热闹起来,山间闲逸的鸟雀也惊飞了……
父亲,当年是基建连大军中的一员;母亲,当年是突击连大军中的一员。闲时,他们经常和我们谈起当年的经历。说着说着,总会激动起来,当年的壮志豪情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勃发,记忆重新把他们拉回了当年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大坝啊大坝,不知您的哪一方土来自父母的肩,流淌过父母的汗,融入过父母的情……
随着时间推移,主坝被白蚁损毁严重。为了确保水库安全,上个世纪90年代对大坝进行了维修,3座大坝均变成了水泥坝,上面可通汽车。翻过新世纪的门槛,考虑主坝安全,又在它下面新修了一条路,上面封闭,不再通车。主坝朝外的斜坡也被绿化成了草坪,上面长着“颐养山乡 汉王欢迎您”九个紫色“草字”。
如今,半个世纪已过,汉王水库,这个隐匿在深山中的明珠,仍在用它的清泉滋润着每一寸为它流过血汗的土地……
三
心中的汉王,印象还停留在三四十年前。那遥远的路,那高高的山,那深深的沟,那美丽的汉王湖,那浩大的灌溉沟渠——渡槽,还有那晃悠的铁索桥,都那么让人记忆深刻。
小时候,父母经常带着我一起到汉王走亲戚。当时的我只觉得汉王好远。翻过一座座山,跨过一道道沟,那山好高,那沟好深。走呀爬呀,怎么还没有到?
路途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走青山口渡槽了。汉王水库有许多渡槽。它一般修在两山之间,高约几十米,呈U字形,中间是水沟,两边约有二三十厘米宽的水泥边,沟里每隔一米左右有一根横梁。渡槽的主要用途是把这座山沟渠里的水渡到对面山的沟渠里。还有一个次要用途是走路省时。俗话说,望山跑倒马。如果从渡槽下走路,得花好长时间。如果走渡槽,那就近得多了。当地人练就了走渡槽的绝技,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不论是空手、担粪还是背重物,他们都能从容不迫地从渡槽窄窄的边上健步如飞地走过,让人钦佩不已。年幼的我,第一次看见这个新鲜的“庞然大物”就惊喜异常;看见别人在渡槽上轻盈穿行,更是兴奋不已,非嚷嚷也要走渡槽。父母都劝我不要走,什么我年龄小啊,什么很危险啊,可我就是不听,哭着闹着犟着要走。父母拗不过我,只得同意和我一起走。站在渡槽边上,我兴高采烈又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小段,哈哈,也没什么嘛,谁说我不能走,多新鲜多爽啊!可越往中间走距离地面就越高,往下看一眼,让人心惊胆战,恐高又胆小的我就开始不敢迈步了。再往下一望,啊,好高,摔下去肯定成肉饼……越想越怕,别说走了,我吓得站都不敢站起来,只好趴在渡槽的横梁上。看我那个怂样,父母就开始数落起我来:“叫你不走你偏要走!怎么不走了?胆子呢?……”我早已忘了当初的“豪言壮语”和“雄心壮志”,可退又退不回去,怎么办?只好认怂地从渡槽底的水沟钻过去了,幸好那时不是放水季节……
汉王湖有170余座青山环抱,所以,它又有九湾18坳之称。有的岛四面临水。岛上住着三五人家,连接外面的是座座铁索桥,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祖祖辈辈的汉王人生活在其间,日子也就在这晃晃悠悠中清清浅浅地流过。那时候,亲戚家的哥哥姐姐总爱约我去走铁索桥。看着胆大的他们一溜烟儿就跑了过去,我好生羡慕。有时,哥哥姐姐比较顽皮。他们站在桥中间使劲摇晃,桥大幅度晃动起来,胆小的我常被吓得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抓住桥两边的铁链,连连尖叫求饶,迈不开步……
四
汉王湖地处山区,所以它也有山区的所有特点:冬天冷得早,夏天热得迟,农作物生长慢。
秋天好,最好在汉王湖。赏汉王湖最好的时节当然是秋天。
汉王湖的秋天,总比别的地方来得迟,来得慢。那一碧到底的蓝天,那从山岫中跳出来的白云,那一湖绿莹莹饱润润的湖水,使人丝毫感觉不到秋日的萧条,也没有一般江河枯水季节的“水落石出”之感。山林中的木叶稍稍染了一点黄色,仿佛新叶的初生。湖边,偶尔一树的红叶或枯黄的秋草映在清凌凌的湖面,更让它多了一抹秋日的绚烂。
“汉湖秋月”是洪雅八景之一。站在水边眺望,青山绕着碧水,碧水含着青山;湖中的座座孤岛,被碧水包围着,如只只青螺置于湖中,让人顿起“碧湖浮翠岛,玉盘数青螺”的诗意。夜里,秋月不知几时爬上林梢,映入湖心,如一弯明晃晃的银钩。月光如水一般,静静地泻满一湖的山山水水,薄薄的青雾浮起在湖面,耳边秋风微吟,蟋蟀低唱,山鸟婉啼,山路上夜行的脚步声格外清幽,汉王湖,成了一个梦一般的清秋静境……
秋天的汉王湖,雾多,且大。雾起的清晨,站在总岗山颠,俯瞰整个汉王湖,湖面升腾起朦朦胧胧的如纱白雾,缭绕着湖中的只只“青螺”,仿如一幅水墨丹青,又疑身处蓬莱仙境,常常忘记了自己是凡人……雾散日现,风和景丽的汉王湖尽收眼底,连整个洪雅县城都能一览无余呢!
汉王湖既是寻幽觅静好去处,又是垂钓爱好者的天堂。在淡荡的湖月林风里,空闲时,约三五好友,带齐生活用具,撑船到无人的小岛上搭个帐篷,支几支渔竿,抛下世俗的烦忧,静静地垂钓个三五天,那悠闲惬意的日子哟,赛过神仙!
五
人人只道汉王历史悠久,人人只道汉王温柔妩媚,其实,你只说对了三分之二,汉王也有烈烈唐风的遗韵。据说汉王黄山佛祖岩上,有唐代书法家颜真卿“逍遥”石刻真迹呢!
颜真卿,都知他是一位大书法家,却鲜少人知道他更是一位让人敬佩的铁血男儿!
安史之乱突然爆发,唐朝盛世遭受危机。面对叛臣逆贼,颜真卿全家都举起了刀剑。四十六岁的他铿锵一呼,数万人举起卫国大旗。他亲自率兵抗逆,哥哥颜杲卿被逆贼杀害,割舌剁手;侄子颜季明,年轻的生命最后留下的只是一颗头颅……
事后,颜真卿亲笔写下《祭侄帖》,来祭奠他那位英勇的侄子: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字字血泪,笔笔千钧,大气磅礴,感天动地!要知道,整个安史之乱,颜真卿他们家族付出了三十多条鲜活人命。那是怎样一个血泪的代价啊!
战事并没有结束。二十八年后,叛将李希烈在河南许昌造反,七十四岁的颜真卿再次亲往敌营去劝诫,痛斥叛贼,最后壮烈牺牲。
颜真卿,这位楷书四大家之一的他,用一支残破的毛笔,用一具老迈的身体,硬是在那个战乱血腥的时代,写出了中国文化史上最珍贵又最亮丽的一页!
“逍遥!”口中轻念这两个字,书法的笔走龙蛇,马背上的刚烈雄风又浮现在脑际。只是不知颜真卿他何时到过洪雅汉王?为何写下“逍遥”二字?又是何人将它镌刻在了黄山佛祖岩上?颜真卿,他把文人的气节捧献给了心中的那片大好河山,只把一时的“逍遥”遗失在了汉王的茶马古道间……
六
历史的烟尘逐渐隐去,汉王迈进了新世纪,开启了新篇章。
2020年,中山乡和汉王乡合并为中山镇。
如今之汉王,经济、条件等各方面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和改善。当年的碎石路改建成了柏油路,解决了汉王人民的出行难问题;汉王湖的水源现在是洪雅县的备用饮用水源,储水量大大增加,水质得到了较好的保护;汉王的高山有机茶更是远近驰名,绿色、生态、无公害,极大地促进了当地农民增收,让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
曾经崎岖的茶马古道,如今辆辆汽车在上面疾驰;曾经悦耳的驼铃再也听不见了,它隐藏在每一个汉王人的心中,向着巍巍总岗山的深处延伸,延伸……
七
一个秋日的周末,我驱车载着着父母故地重游。秋阳下,我们静静地站在主坝上,眺望着烟波渺渺的汉王湖,回忆着往事烟尘。轻风拂过湖面,吹皱了一湖饱润的碧水,也吹乱了父母双鬓的白发。
“爸、妈,当年你们筑的坝在哪个位置?”
父母瞧了瞧眼前的大坝,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们当年住的地方还记得吗?”
父母向四周望了望,又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们是在哪儿背的土?”
父母又向四周望了望,仍茫然地摇了摇头。
……
在家滔滔不绝的父母,站在大坝的此刻却全然失语了,只是在不断感慨:“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
逝者如斯。一切都不复记忆。但无论过去多少岁月,只要脚踏上这片土地,即使再陌生也会有一种熟悉之感穿越时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