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期而至的大雨
丁军在酒桌上突然崩出一句话,与他一起喝酒的人刚开始像黑夜一样沉默,反应过来后,满桌的人认为是醉话,常言道酒壮怂人胆,有人就说丁军喝多了,走过来劝了几句,越劝丁军越起劲,脸红脖子粗的继续嚷嚷,他苟锋仗着自己是个领导,敢这样欺负老百姓,那天惹急我了,我真会去剁了他。眼看场面闹大了,组局的人说今天就到此,大家散了吧。于是上来几个人将丁军架出饭店。
外面下起小雨,满街的人行色匆匆,急切得要回家,出租车突然变得抢手,司机开始挑挑拣拣,看见这边厢围着一个醉汉,一脚油门逃也似地离开了。搀扶丁军的几个人追着出租车的屁股谩骂,但丝豪不起作用,出租车就是不愿意停车。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带着寒意,有人动起了心思,走到一旁假装听电话,然后过来说媳妇在家里生气,让他赶快回家。说着远离这群人向车流的上游跑去,随手一伸,打上车扬长而去。
动歪心思的可不止一个人,第二个人也找个理由离开了。第三个人扶着丁军,在雨中白白等了十分钟,突然觉得陪着一个醉汉大半夜在淋雨,活像一个十足的傻瓜在冒傻气。想到这些,他把丁军扶到街边景观树的矮花墙上,对丁军说:“你先在这里坐一会,我去那边买把伞,很快就回来。”
很快回来变成很快也回不来。丁军在花墙上闷坐,像个大头娃娃一样东倒西歪,最后重心不歪,一跟头栽倒在水泥地,眼眶砸出血。酒精在身体游走,麻醉了痛感,丝毫不觉得疼,用手一抹,血污了手,显出一条痕色的血带,殷红的血刺激丁军的神经,他不禁兴奋起来,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苟锋,我要杀你全家,我要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雨依旧不停,路上本不多的行人,看到丁军的疯样,纷纷绕道而走,唯恐躲避不及伤到自己,路人的举止让丁军更加兴奋,他嚷地声音更大了,开始又蹦又跳,重心不稳,他摔倒路边,他试图爬起来,可是双腿双脚仿佛不听使唤一样,他在泥水里打滚,衣服满身脏污,活像一只跳进泥坑里的猪。
有一把伞罩在他的头上,在这之前他听到了铿铿锵锵高跟鞋击地的声音,他猜想是个女人,还残存的正常的意识告诉他在女人面前应该仪容干净,他不再打滚,抬头向上看,一双大眼睛俯视着他。
“你要杀了苟锋,是真的吗?”
丁军一阵胆寒,雨水打湿了头发,有水珠从脸颊滑过,湿甜的味觉完全与酒精不同,他瞬间没了醉意,手脚也变得轻快,他爬了起来,衣服上的泥水簌簌甩向周围,女人也不躲闪,她反而撑着伞走得更近了。
“你真得要杀苟锋。”
丁军没有回答,掏出一支烟叨在口中,要点火时,又满口袋找火机。女人站在原地撑着伞逼视着他。
丁锋点着烟,深吸了一口,这才哑着嗓子说:“你什么意思?”
女人说我没什么意思,你如果真的愿意杀苟锋,我来帮你。丁锋向左右望了一眼,发觉没有人关注他们,这才认真打量面前的女人,脸面白净,眼睛很大,让整张脸显得无辜,身材瘦削,好似未完全发育。女人仰着脸望着他,大眼睛喷着火。
丁军低声问,你和苟锋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杀他。
女人的回答让丁军震惊不异,他是我爸爸。
“你为什么要杀你爸爸?”
“这你就不要管。你准备好杀苟锋了吗?如果准备好,请打电话联系我,我会给你提供帮助。”女人递给丁军一张名片,然后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军望着女人的背影,将嘴里的烟狠命甩在地上,用脚踩灭,走向相反的方向。
丁军整晚都没有睡着,他什么时候动了杀苟锋的心,具体时间说不清楚,也许一件事是由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组成的。从过年到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病了,不是身体有病,而是精神有病,他开始失眠,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导致白天精神恍惚,有好几次开车撞到马路牙子。他决定不再开车,可是焦虑一直困挠着他,有一天他照镜子,猛然发现半边头发已经白了,而另半边还茂盛浓黑,镜子里的自己顶着一个阴阳头,那一刻起,他劝过自己放下,人生在世,得过且过,帝王乞丐,都是一生。可是他就是放不下,单位里的晚辈只因是个小组长,也对他呦五喝六的,难啃的工作都撂给他,动辄指手画脚以势压人,他受不了这些恶气。细究原因,还是苟锋毫无来由地将他的职务免掉,而且每次开工作会时或暗或明地打压他,下面的这些人习惯叨飞盘,自然更加卖力地踩他这个落水的人。他将这一切都怪罪在苟锋头上,开始诅咒辱骂苟锋,时间久了,竟在心里留下暗疮,将苟锋列入头号敌人,除之而后快。他喝醉后当着一桌同事喊出要杀苟锋时,并不是一时性起,而是长久隐恨的流露,其时他是真得希望看到苟锋遭遇横祸。
可是今天这个自称苟锋女儿的女人出现,让他渐渐平复了恨意,他整晚没有睡着,一半是拿不准女人的真实来历,另一半如果真是苟锋的女儿,她为什么要杀她的爸爸,这里面的动机又是什么。他不惜从看过的侦探小说到侦探电影里找答案,所有有名的场面他都过滤了一遍,没有相似的场景。
天亮了,当晨光像箭一样射在他的脸上,他决定拨出女人留给他的一串数字。
女人冷漠的声音,让丁军想到了薄薄的骨瓷,剔透晶莹,闪着冷冷的幽光。“我知道你会打过来的,是不是考虑好了,要和我合作。”
丁军说,你真的是苟锋的女儿?我不相信女儿会杀父亲,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
“你相不相信并不重要,现在是你想杀苟锋,而我愿意帮你。我们俩为共同的目的再做同一件事。”
丁军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想杀苟锋,能告诉我原因吗?”
“苟锋家住河畔小区,每晚十点以后会沿着河堤路蹓狗,河堤路两边种满了植被,你可以躲藏在大树后面,踩好点就可以伺机而动了。”接着一阵盲音,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鬼使神差的,吃过晚饭,丁军像被牵了线的木偶一样,竟然顺从地来到湖畔小区。小区门头高大,两边各有岗楼,有两个保安在里面值勤,人员车辆进出需要门卡,如有尾随,保安立即呵斥制止。丁军不得不相信女人对苟锋了解较深,不然不会得知陌生人无法进入小区。
丁军抬腕看手表,距离十点还有半小时,他悄然隐没在黑暗之中。从小区入口横过马路就是河堤路,路沿着河修建,靠河一侧建有一米多高的栏杆,紧挨栏杆铺就塑胶跑道,适合慢跑和散步,在外侧就是自行车和机动车道,道路的这一侧种着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还有点缀景观的花草。丁军蹲伏在一棵大树下,静等时间流失。有流星在夜空划过,河水滔滔的声响也近在耳边,自然的力量伟大而神秘,人做为个体,在恢宏的时空中,真实而渺小,他又在审问自己的行为,突然觉得今晚上自己的行为慌诞而怪异。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丁军看到苟锋从小区里走出来,牵着一条棕色的大狗,径直走向河堤路,丁军呼吸沉重,他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声音出奇得大,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这个神秘女人对苟锋如此熟悉,他又一次对这个神秘的女人产生疑问,她是不是苟锋的女儿,如果不是,她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苟锋?
苟锋牵着大狗,旁若无人地从丁军躲藏的大树旁走过,苟锋走路形似螃蟹,双肩一抖一抖的,丁军从暗中观察,感觉胃部一阵惊挛,这个人不知何故,竟然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惶恐不安,后来从旁人口中得知,说他为人呆板,不主动接近领导,投其所好,再加他为人老实,性格懦弱,所以苟锋才一味打压,丁军听后,无名业火勾出,这样对付老实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不知不觉养成习惯,见到苟锋,左侧隔肌莫名抽搐,就好似胃痛一般。
苟锋嚣张的走姿让丁军愈看愈不习惯,血涌上头,杀了这个人的想法又跳将出来。他停在树下没有动,许久,苟锋牵着大狗走了回来,他再次看表,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他掌握到苟锋的活动规律,十点到十点半,他会在河边蹓狗,而这个时间,河畔路仿佛寂静岭一样,人影寥寥,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摄像头,只要计划周密,还可以全身而退,丁军谋划好这一切,轻声念叨,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口气,大丈夫说到做到,他决定不管那个女孩是谁,他都在这几天动手。
决定行动以后,他变得亢奋起来,为了不引起任何人怀疑,他照常上班,到单位后,那天与他同桌喝酒的人,与他照面,第一句话说:“你那天没事吧。”丁军变得警觉起来,他想探知对方是不是把他喊出的话当作醉话,他说,没事,就是喝多了胡说。
“以后少喝点酒,你说起大话来能把人吓死。”
“你们还当真了,我就是个怂人,趁着酒劲发泄呢。”
“对领导还是尊重点好,不要一味与领导对着干。”
丁军点头,喏喏地答应,那人走了,丁军擦擦头上的汗,他有这个毛病,一紧张就出汗。
迎面碰到苟锋,彼此挤出笑容,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错过以后立马拉长脸,和之前没有什么异样。
丁军镇定下来,除了那个神秘的女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计划。吃完晚饭,他借口有事,又一次隐身湖畔小区的绿植带,今天他带着帽子,捂着口罩,一双墨镜挂子鼻梁骨上,他要再次确认苟锋的活动规律,借着树影的罅隙,他看清湖畔小区大门发生的所有事情,十点整,苟锋牵着黑色的大狗出现在湖畔小区门口,那趾高气扬的走姿,从哪个角度看,丁军都能认识。苟锋刚走出大门,似乎背后有人叫他,他回身等待,有个年轻的女人跑了出来。她挽着苟锋的胳膊,有意无意地冲着绿植带这边比划起V字手势。
丁军颤抖起来,对眼前的一幕无法接受。这个女人真是苟锋的女儿,看他们亲密的表现,应该不会错,至少也是亲近的人,她为什么要杀身边亲近的人。
苟锋和女人牵着狗经过绿植带,虽然距离相距很远,丁军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年轻女人和苟锋有说有笑,偶尔嘟着嘴,在苟锋面前撒娇,这一切都被丁军看在眼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对苟锋第一次有了胜利者的心理,看似强硬霸道的苟锋,却被身边的人出卖。可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杀苟锋,丁军心口又像猫挠了一样,急于找到真相。
一个小时后,年轻女人打来电话,她的语气依然是冷冰冰的,“这下相信我是苟锋的女儿了吗?”
“你为什么要杀你爸爸?”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助你完成你曾经只想不敢做的任务。”
“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苟锋?”
“怎么你不敢下手了吗?”
“你并没有帮我,你在教唆我犯罪。”
“你是害怕我报警吗?”
“有这个可能。”
“如果你不放心,我们一起完成这个任务。”女人接着说出他的计划,她再次和苟锋出门散步,走到丁军隐藏的角落时,女人会先下手,她会趁苟锋不注意,用匕首偷袭苟锋,苟锋会大声呼救,这时丁军再出来补刀,杀了苟锋后,俩人逃离现场。
女人问道,这次下定决心了吗?丁军咬咬牙,说道,那就明天吧。
进入雨季了,城市连日阴雨绵绵,雨忽了下起,忽而又停了,为防备突然而至的大雨,城市里的人神经兮兮,出门都习惯穿着雨衣。
今天会下大雨,每个人遇见熟人都这样打招呼。这对丁军来说是个好机会,入夜以后,街面鲜有人影,丁军披覆雨衣,头脸盖着,在雨夜中并不显眼。他按照约定,悄然隐藏在河滨小区的绿化带内,蹲伏在一株高大的树木下,每过两三分钟,他伸手摩挲藏在裤兜里的匕首,感到金属的冰凉,他才觉得踏实。在来的路上,他一直担心丢失匕首,仿佛失去它,他就没有了魂一样。
苟锋和那条大黑狗如同准时打卡一样,十点刚过,打着伞从河滨小区的门口出来,似乎背后有人在叫,苟锋停下脚步在等待,走出一个人,也穿着长款雨衣,全身被覆盖,看身形好似年轻女人,她与苟锋举止轻呢,依然挎着苟锋的胳膊。两个人,一条狗,在绵绵的细雨中,穿过马路来到河滨路上,他们沿着固定的线路向前走。
丁军蓦地感觉后背被汗湿透,全身汗涔涔的,他下意识地去摸匕首,摸到冰冷的金属,他仿佛触了电一样颤抖不停,这个时候他才悟到杀人是需要勇气的,看着苟锋和年轻女人越走越近,他就像藏身在森林里,看到两只猛兽临近,恐惧的感觉遍布全身,上下牙齿不停在磕碰。他示意自己镇静,他不断给自己催眠,在头脑中一遍一遍回忆苟锋对付他的下三滥手段,他的愤怒值开始一点一点上升了,现在他又成功变身成一个复仇者。
苟锋和女人经过丁军躲藏的大树,丁军等待着女人砍出第一刀,他弓着腰,手握着匕首蓄势待发。
女人经过时,冲着他藏身的大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丁军认为这是给他发暗号,他要在女人用刀插入苟锋身体时,从背后补上第二刀。可是女人什么都没有做,她牵着苟锋的手走了。丁军懵在原地,说好的计划呢,怎么出尔反尔,这个女人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她鼓动他杀苟锋,到了关键时候又打退堂鼓,他拿着刀进退无据,苟锋和女人牵着狗走过去,他还蹲伏在绿化带里,在微弱的灯光洗刷下,活像一个涂满金粉的人造铜像。
突然背后传来了狗吠声,那只黑色大狗竟然偷袭他,丁军慌乱中扔下匕首,从绿化带里狂奔下河堤路,在河堤路上没命地奔跑,那只大狗在后面紧追不舍,丁军在慌乱中回头望去,大狗瞪着殷红的双眼,像点燃的钢珠,在丁军看来,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他失魂落魄,连滚带爬,扯着嗓子尖叫,使出吃奶的劲摆脱身后的大狗。
逃跑中,他瞟到绿化带的高处有两个人站立在那里,他大声喊着:“救命!救命!”
那两个人却无动于衷,只是冲着他笑,一个尖细像女人的声音,一个低沉是男人的声音,丁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可能钻入了圈套,一个低级又拙劣的圈套,自己原来被当作猴一样耍,屈辱升到头底,又沉入脚下,愤怒值突然爆表,他猛地回身,站在原地,看着大狗像一截挂车一样冲向他。
冲击力将他砸向地面,他头脑却很冷静,双手死死掐着大狗的脖子,大狗在垂死挣扎,两只前爪在丁军胸口刨来刨去,抓破了他的雨衣,大狗的爪子深深地剜在他的皮肉里,锥心的疼痛让他差点松手,但他知道不能放手,他死死扼住大狗的喉咙,就像扼住命运的喉咙一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好像一辈子一样漫长,大狗开始猛烈地抽搐,抓他胸口的爪子慢慢失去了气力,最后狗头软绵绵地耷在一边,丁军将死狗掀在一旁。
丁军站了起来,他望向站在高处的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也注视着他,彼此眼神里充满了怒火,仿佛意识到什么,男人和女人转身逃跑,丁军狂叫一声,在后面死死追着,恰在此时,大雨尖叫着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