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所在
中
将匿身的巢穴布置在向阳的山坡是山庄创建者的一个行为通则。这个结论的获得其实并不高明,并且也不一定准确,它是我踏遍周围十几个村庄后得出的。此外还有附加条件,即必须矗有一棵古树,比如榆、槐、椿、柳等,长得须有酋长的气象和威风。树是村庄的旗帜。如今这样的古木在村庄已经很少见到了,我们村子里那面旗帜幸好在记事的时候才枯去。一棵古榆,数围粗,矗在院畔,某夜被狂风和雷电合谋摧倒。蝗虫似的村民用斧头、镰刀将树皮洗劫一空,留下白骨一样的树干横亘在路口。榆皮被煮成胶质的稀饭直往干瘪的肚里灌,那是一个山果、野菜都不可幸免地被果腹的岁月。这棵可敬的榆树缓解了村民的一时饥饿,倒下去所发出的叹息连同感恩一齐融入人们的血液里,倘若真有在天之灵,那声长叹首先应该传入先祖的耳朵,因为是他当初看中了这棵树,之后才演绎出一幕幕蜿蜒崎岖的故事。
明清时期,或者更远,先祖逃避战乱,负笈入山,当然他没有福气步入桃花源境,而是身陷在一面荆榛撒野的山坡,那时的阳光比现在纯洁透亮,空气中弥漫着熏衣草和野花的味道,荆棘和蔓藤早已将他的双腿牵扯得满是伤痕。先祖疲惫极了,蓦然遇到了这棵命中注定的榆树。它那时还年轻,树干透着勃勃的青色,宛若美女。先祖和全天下的农夫一样怀有恋树情结,他就像一只垒筑蜂,在紧靠树的土崖凿了匿身的窟穴。之后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则息,茹毛饮血。没有家眷,自然不必操多余的心。然而生活多少总该带点儿色彩的,某日一飙人马从先祖的窟前走过,一个女孩很自然地瞥见了先祖——就像先祖瞅见榆树一样不经意而又命中注定,便抱定那棵榆树死活不肯再走下去了。女人像小鸟嘴里的一棵树种,落在坡里,落在先祖的炕上。有了女人,便有了一切可能。之后的日子,先祖和女人用生殖器、农具、牲畜装饰、经营村庄,并将奋斗的接力棒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村庄没有村志,只有暴露在断崖间的白骨和没于荒草中的古冢常常借着寒风诉说村庄发展中的艰辛。村庄像长在石缝中的苍松,它的每一步枝叉一样的弯曲小道来得都异常彷徨和艰难;村庄当然也像一块美食,四面八方的蚁族被诱来筑巢劳作。
除了树,再就是现于坡下的一汪泉,泉一般是开放性的,像婴儿裸露屁股蛋子的裤子,最多在周遭象征性地围几块石头,算是水井,井是仅容一只木桶的样子,井水常提常满,不见多亦不见少,水甘且冽,颇有灵气。游丝一样的路从井旁系住各家的屋子,紧凑、舒缓、隐现、断续,充满了暗喻的节奏和忧伤。这面山坡其实并不宽阔,改造的痕迹十分有限。劳动者似乎都不忍破坏房前屋后原始生态,野花,野草,麦子,玉米,豆子,蔬菜,将小便撒在屋旁的韭菜上,将大便蹲到院子的玉米地;院子基本保持原貌;道路依势倾斜,土是当初的土,石板儿是当年的石板儿,路旁的杂草肆意生长。农民是真正的大自然的保护神,植物的主人,有时连屋顶的杂草都不舍得锄净。除了房子,这面山坡能改造的地方都植了树,耕了田。
将最残破的窑洞作为人类早期活动的物证推算,村庄起码经历三百个年头了,然而只能有二、三十户人家,加上小狗、小猫、骡马猪羊也不过三百张嘴的样子。多少年来并不见人家搬进搬出,因此座落坡里的庄户人无论谁家的情况都可以做到如数家珍。生老病死在这里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即便譬如张家冲冠的公鸡被黄鼠狼叨走了,李家的雪蹄花尾狗中了死耗子的毒死去了诸如此类的新闻都会引起不小的地震。有一年的确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情:先是王三爷的病故,再是褚奶奶从学校的房顶掉下来摔断了一只胳膊,接着许家出了贼被吊在公社的大门口示众,然后就是邻居发生纠纷,最后将一只漂亮的脑袋弄成马蜂窝才拉上了一系列事件的帷幕。后来有人传出罪魁祸首原来是楼阁峒的被毁。公社要修公路,逼仄的峒口只能容老百姓的马车而不能吐纳公社干部的汽车,一声命令:拆!就拆了。就有人说村里坏了风水,楼阁峒就是村庄的咽喉,咽喉一开,晦气长驱直入,所以村子就出了这样的事端。类似楼阁峒这样的标志性建筑每个村庄都有,即使土坯垒得也蛮像古堡的样子,是不是作为村隍庙无从考证,反正送鬼销魂往往要来这里烧香诵经。又恰恰是村子的要塞或位于要塞处,每到夜晚经过此处,仿佛能够看到许多孤魂野鬼聚在一处扪虱而谈,嘴里吐出团团难以化开的阴气。
村庄的墙根下总有晒太阳的老人,臃肿,迟缓,懈怠,浑浊,身上散发着腐败的体臭。更多的时候在沉默,似乎每个人都在用心过滤以往光亮透明的日子。他们的目光有时细细探寻山坡的每一寸土地,那里饱含着生命中富有意义的血与汗。而此刻时令和生命同时步入严冬,万物皆在肃立,村庄在裸露中显得坦然而纯真:大摇大摆的鸡在草丛觅食;刚出圈的羊撒蹄奔向路边厕所墙角,那里早已布满了被它们的长舌舔下的深深的伤痕;无所事事的狗结伴嬉戏,明目张胆地争风吃醋,恬不知耻地交媾;老鼠在路边落荒而逃……对于这一切老人们早已司空见惯,此时他们最有可能的是追忆父辈,如同他们的父辈追忆自己的父辈一样,那时候比现在的情景应该差不了多少,光阴潜行,物是人非而已,他们与他们的父辈一样,用生殖器、农具、牲畜装饰、经营村庄,并已将奋斗的接力棒一代一代传了下去。
东
东坡美得如同悬于村庄的天然挂毯。事情往往得从清明前一段日子说起,这时节坡里的冰雪融尽,大地开始升腾绿雾,我们小巧的双脚伸向东坡的腹地首先是因为有碧青的野蒜和刚露头儿的埝埝菜的召唤,苦苦菜要稍晚些才能下锅。野蒜带有土味的香辣,埝埝菜涩中含甜,都是祭祀的上好包子馅。拿着铲子、镰刀,挎着箢子、篮子,风的脚步是微醉后的踉跄,性急的野草早已蓬勃起来,松柏脱去了冬装,空气被山岚过滤得清爽新鲜。当荆棘的枝头刚刚吐出鹅黄的嫩芽时,山村悠悠吹起了牧羊协奏曲,整整大半年的时光,它们将欢天喜地在满是自己粪便和膻味的蹊径踏遍每一寸土地。羊粪历经春雨数次浸润变成地衣,然后在夏天的某次雷雨之后化为俗称地软的菌类捏进包子里送入人们的口中。最具有代表春天的山桃花次第开了,由粉红到粉白,再到缤纷落英,然后是金灿灿的连翘花,紫、粉、白、花的无名野花依次亮相。空气中多了酽得冲不淡的芬芳。荆棘的刺已经够长够韧了,我们便成群结伴去砍回家扎篱笆用。期间可以弓着腰在草丛、石丛找田螺,用弹弓瞄枝间腾跃的山雀,拧柳条做笛子吹,带着狗追野兔——野兔擅长上坡和平地,下坡则绒球儿一样翻滚。
东坡有狼,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它们的足迹和粪便,半夜里庄户人家的院子不时出现狼群的影子,偷鸡猎猪。在狺狺的狗咬声中逃往东坡。有几次我们在山坡的游乐中陡然听到凄惨、尖利的婴儿啼声,大人们告诫说:那是狡猾的狼用自己的崽子诱人。原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话是从狼那边借用来的!东坡有石,一种可以在石板上写出字的页岩,剥回来用小刀截成一条一条可以充石笔用。东坡有田,播撒苜蓿、荞麦、油菜,大片的绛紫、淡红、金黄。靠在如毡的草地,有蜂蝶游走,虫蚁附体,仰望蓝天白云,天是无比深邃的蓝,白云飘着飘着就散了,熔化了,再也寻不着了,而天仍旧那样蓝,并没有因白色的掺入而显得淡了。莫名的感动油然而生,往往泪如滂沱。风,戏谑着头发,衣襟,低眉处是巴掌大的村庄,不对,连指肚的大小都比不上,人更小,像蠕动的蝼蚁。头顶不远处是两棵白皮松,翠盖如云,一高一矮像对夫妻,一起一伏的松涛就是从那边传来的。树旁葬有我家的狗,一只来路不明的哈巴狗,既没有威武的体躯也没有温顺的媚态。当初来我家时只是一条猥琐的丧家之犬,没人肯收养它,它赖着不走,只好豢养起来,后来居然在狼嘴里挽救全村的羊。一开始它就成了我的仆从,除了上学和睡觉外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最终死于恶狼撕咬下的重伤。东坡是我带它撒欢最多的地方,守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家的院子。
杏花坞是枚加盖在东坡这幅挂毯上的印鉴。杏花灼灼,如火如霞。杏花坞住河南籍周姓独家,据说多年前为逃水灾安家于此,杏花坞的杏树就是周氏杰作,当年他们将带来的树种遍地一洒,杏花便覆盖了茅舍和草径。有一年随同山外的亲戚采木根叶(此叶晒干后可以充烟叶抽),左拐右弯就进入杏花坞,正值杏花枝头纷争,满目灿然。在嘤嘤嗡嗡的蜂鸣中,喝了女主人冲的蜂蜜水,男主人领我们步上了木根繁生的野坡。男主人村里人称他周老三,黝黑,粗壮,质朴,倔巴。某年公社干部公派到他家吃饭,此人贪吃多占,仅辣椒一顿就吃了半小碗,走时还不忘索了一大包。周老三嗜辣,平素预备辣椒两种,辣者自食,次者待客。他看到眼里记在心里,专等机会惩罚此厮。果然这位干部来了(主动要求多跑几里山路来的,想必念起了周老三的辣椒了)。周老三识他作风跋扈,端出自食的那种辣椒,果然中计,一碗饭吃得那位吁吁唏唏,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愠怒而去。金黄的麦子在大地上成片地消失后,金黄的杏子便在杏花坞的树上成片地出现了。这时候常常可以看到东坡的荒草和灌木丛中隐现我们鬼鬼祟祟的身影。偷窃的行径受到虚张声势地断喝,起先还仓皇而逃,后来发现并不真撵,得寸进尺,居然撼起树来,熟透的杏子雨一样跌落下来,主人不得不乍乍唬唬追来,猢狲似地哧溜哧溜下树,扔下一片狼藉给周氏杏园。
当东坡的簇簇黄栌叶燃起哔哔剥剥的篝火时,气候在连月不散的雾霭中变得越来越阴冷起来。东坡华丽的时装秀也要快结束了,在剩下的日子,青草变成了衰草,松柏套上了冬装,蝶虫消声匿迹,鸟雀觅巢越冬,松鼠备粮,鹪鹩存枝,狡兔捣窟。某日东坡的山脊照旧会出现蛇长的队伍,每天都会有两个小时的绵绵蠕动。那是山外一个中学的运输队,他们膀扛肩挑越冬的焦炭;这时节我家里会有一两个借宿的亲戚学生,礼貌,和善,教我识字,给我本子上画很好看的插图。再往深处走些日子,东坡便在不经意中悄悄拉上了白雪的帷幔。大片的积雪,如云的积雪将东坡的一切安抚得服服帖帖,接下来的时光,东坡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焦墨挂毯,大写意的线条勾勒。透过窗户,更多的时候我在辨识那里的兔影狼迹,呼啸,沉寂,以及曾遗落在衰草和积雪下沉睡的点点记忆。
西
总得有一尊山神守护村落。亿万年隆起的这座西山就是一道高不可攀的屏障,它还充当县界的分水岭,山的东坡也就是我们的西坡,真有点喜马拉雅山的气势,这里遍布森林,且多是四季常青的松树,因此是一道绿色屏障。山有多高?没有记录。只是每当霪雨欲来的时候,阴云就会聚集山腰,这样的情形大都出现在春秋两季。天晴时可以看到山顶有一滩岩石,是庙是寺?建于何时?圮于何时?无迹可考。由于人小怯弱,没有勇气身临其境,不过有大人讲,某年有一樵夫倒是去过,遇到一条不见首尾的巨蛇,回来后身患蛇鳞病,奇痒无比。每每清晨,那堆倾圮的石头总会在曦光中熠熠生辉,有时甚至似玻璃的反光一样刺眼,更增加了神秘。半山处的一围丛林终于去了,六七个孩子爬了几个时辰的山坡,原来是一座松树林。奇异处是棵棵直立如戟,两米以下绝无旁枝,与四周虬躯病容的矮松形成强烈反差。林中幽然无光,阴气袭人;时而静谧,时而嘈杂;有鼠有蛇,有狐有雉;脚下是几尺深的针叶,举步如踏波浪。退出林外,阳光迷离,苍鹰邈邈。此山名曰猴娃山,然终未见过一匹猴子。
要说真正的西坡只能从半山腰以下算起,这里少了陡峭、巉岩,多了荒草、灌木丛。荒草多是一种白皮蒿,胎毛一样稀疏纤细,这是牛马骡驴上好的食料,我们将牲畜赶到这里,整整一个下午任其在坡里缓慢游动。摘樱桃、杜梨、野葡萄,采木耳儿、山蘑菇,挖柴胡、黄芪,割草,刈荆条,运气好了还可以捡到麻皮包,一种腐菌,大如牛粪,像沤黑的棉花,止血有神效。喜欢把这里当作乐土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这里有柳树洼的一梯梯萝卜、土豆、玉米地,我们可以去偷着吃,拔出萝卜芟去叶子用手蹭蹭就可以下肚,土豆、玉米则必须挖一个土灶,用柴火煨熟,才鲜美可口。
柳树洼有户赵姓人家,无子,养有六女,培养耕地播耧,打耙筑墙,农家武艺,巾帼木兰。幺女长得巧眉凤眼,皓齿樱唇。常常将她家的牛与我们的会合,人远远地紧盯我们做事。没法偷吃地里的东西,大伙推举由我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便壮着胆子邀她去更远的地方玩儿。她大方地伸出小手让我来牵,指她家的房子给我看,为了给她采野百合我不止一次弄破双手和衣裤,拿我家的梨换她家的苹果吃。她说她家前年死了一头瘦牛,结果从肚里掏出了一块牛黄。牛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只知道她家的麦子年年都收得最多,他父亲披红戴花挨个游村。幺女有一次居然将我领到她家院畔的菜地里,在那里我见到一种极妍极香的花朵,我有心折一枝带回家,结果让她三姐看见了。五大三粗,头发极短的女孩,吓得我一溜烟跑了。爷爷说是罂粟花,政府禁种,知道了要法办的。时常看到从柳树洼的那条路上有三个人鱼贯而来,走在前面的是领路人,后面是三喜儿和他的说书师傅,背着胡琴。两人都是瞎子。三喜儿很笨,学了几年一部书都不能连贯说下来,师傅常常骂他笨头笨脑的像头猪,他长得还真名副其实。人们都佩服他的师傅,谁家请书,三喜儿只能坐在旁边敲敲梆子,师傅说到兴处就用鼻空吹唢呐,悠扬哀怨,催人垂泪。这条路往山里走,可以绕到山那边堂姐的养父家,同样是条山沟,说话的口音却是另一种陌生的调调儿。多年后又是在这里,碰到了三喜儿,人已经很老了,用木棍探路行走,肩膀挎着帆布兜儿,里面装着一头猪崽,猪头探出布兜儿直哼哼,说是去看兽医。那时的山村已经通了电,有了电视,说书这一行业几乎绝迹了,他只能下岗再就业。如果不是那双特别的眼睛,从记忆中很难搜出他的影子来。
西坡的脚下长着大片的松树,松枝好生火,庄户人常常砍柴烧,夏天不用带绳,林子里有的是藤条。给学校拾柴,碰到邻村的学生还可能打仗,拿土坷垃扔,用木棒和荆条围攻,打破头撕破衣服的事件经常发生。松树是做家俱的首选木料,常常有人借着打柴之名偷着砍树,砍倒后用松枝或灌木掩盖起来,两三个月过后再去扛回光杆。总有被抢先扛走的,丢下一堆狼藉。笑骂几声后再砍,砍砍伐木声在空山缭绕不绝。坡底有水瀑,夏秋可以嬉戏,冬天有冰挂吃,已是年关,刨一棵树根过年燃火炉,松木越瓷实,松油越浓厚,香气就越充足,燃起来就越热烈。当然最喜欢的还是摘松果,人们成群结队,松果总是挂在枝头,妇女在地上拿着镰刀摘,男子站在树叉上用手撷,气得松鼠张着嘴吱吱地咒骂。松树、松果有很粘很浓的松脂,弄到身上很难清洗下来,人们就裹上破衣,戴上烂帽,像一群群叫花子。欢声溢山坡,山歌震空谷,松叶阵阵落,小溪淙淙流。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时候,男人们还要去砍藤条,藤条就长在西坡脚下的松树间。他们像一只只猴子穿梭其中。这种伙计须要特别注意毒蛇,稍有不慎就会将蛇当作藤条攥在手里。丛林如大海,处处隐藏夺命的险恶。将砍下来的藤条挑回家编筐子织垫子,然后运到山外去变买,积攒孩子的学费、过日子的油盐酱醋、人情往来的礼物、过年过节的好吃的、好穿的等等。大雪封山,冬日融融的时候,刘二叔便会寻出自造的土枪,领着我跑西坡,他只有一只健康的手,另一只当兵打鬼子的时候丢了手指。他擅长打跑兔,让我专拿木棍打草惊兔,举枪过顶,一道白烟处总有猎物仆地。
南
在荒冈野坡寻求泉水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然而发现一片水泊却是让你称奇和兴奋的,尽管只有半亩地大小,你也定会将它看成水域。水中长着芦苇,密密地挤在一处,水里有青蛙,游累了就跳在岸边朝人鼓脖子,阳光薄薄地照着,水鸟将长颈伸向水里,雨过天晴或黄昏时分,成群的蜻蜒便驾着翅膀一只骑着另一只来点水,蝴蝶翩跹而来,有时借着水面上的碎叶或断枝悠悠地飘。近旁似乎只有种大片的菜畦才不辜负这块水泊,有西红柿、茄子、黄瓜、辣椒,还有白菜、萝卜、南瓜、西葫芦。漂亮的蝴蝶忙着在绿园里跳舞,将卵隐蔽地产在植物的叶子上寄生起来,卵变成了绿色菜虫,再作踊化蝶。整整一个夏天,它们似乎只做与繁殖有关的事情。顶着烈日捉虫是不得不做的活计,我们实在太喜欢这片水了,那怕望它一眼心里也喜欢。腰酸背疼的时候就捕蝴蝶,而蝴蝶总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飞飞停停,不急不躁,诱得我们满菜地乱跑。菜地的主人是外公,一个脾气非常暴躁的老头儿,伺候起蔬菜来却有十二分的耐心;伙伴是表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时而蛮撞时而机灵的捣蛋鬼。
水泊和菜地旁有许多可爱的地方,通常我们将舅舅家的骡子赶到草坡里,然后就坐在树萌下的草地上闲玩,阳光弱下去后,我和表哥才挎着筐子持着镰刀去割草。这里是庄户的层层梯田,田埂长满了丰茂的猪草、兔草、骡马牛羊草。表哥常常带我走到远远的半坡坳里,那里有一座倾圮的窑洞,他说以前圈羊,但更像孤庙,里面空无一物,他常常钻进去大便,然后提着裤子灰头土脸地出来。我们会去他视为仇家的玉米地里折玉米秸喝,像甘蔗一样咂甜水儿,然后将棒子藏在筐底,事情掩饰得滴水不漏。有时也偷核桃,他上树的姿势有点像熊。更多的时候我们与村里的孩子结伴儿一起割草,我们要到许多玉米地里无为、自由地穿行。正是晌午,他哇地一声从玉米地深处仓皇奔出,簌簌发抖,小脸儿煞白,嘴里一个劲地说地里站着一个身裹红衣的女人。大胆的孩子进去验证,回来说根本没有的事儿。可他神色惶惶不定,决不像骗人的。几年以后表哥死于脑膜炎,临死之际已处于癫狂状态,嘴里一个劲儿念念有词,一会儿说他是济公再世,一会儿又说他是童子转生,说来也奇,死时晴天霹雳,随后一朵乌云在我们曾经割草的南坡落下一阵雨来。倘若不是亲身经历,一切都像神话书中的杜撰。表哥死后葬于孤庙不远处,不久村里来了一位游道,问村人此坟掩葬何人?曰一少儿。道叹然:百日之内坟必裂。果然。
南坡脚下是一座小煤窑,没人知道是哪辈子挖的。宽宽的井口架着辘轳,很粗的绳索吊着一只特大号的煤筐,大约可以装煤百余斤吧,由四人分别在两头摇上摇下,井绳在轱辘上要缠几十匝,由此可以断定煤井很深,一筐煤大约需要一刻来钟。农闲之余,周围村庄的壮力就来搞点儿副业。有时会从山外一下子涌来许多驮煤的毛驴。爷爷幼丧双亲,不得不挑起抚养弟弟的责任,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就是赶着毛驴去山外卖煤,人太小走不了长的山路,只好让同行者抱上驴背。挖煤不仅辛苦,尤其危险,进进出出的挖煤人都得站在煤筐里慢慢降下或升起,经验少者由于站姿不适会在空中打旋儿,落井的事故难免发生。有一年跟着爷爷担煤,恰巧碰到落井事件,伤者急需童子尿,老大的人拿着茶缸向我求情。我憋着小脸尿了半缸,人居然救活了。后来给学校拾煤渣的时候常见到他,一条铁铸的汉子,闲下来的时候习惯坐在石头上翻着衣服找虱子。见到我总有点失措的样子,我知道他一定将我当作恩人了,每每总要提着我的筐子在煤堆里装得满满的,同学笑话我,弄得我倒怕见他。
后来村里引进资金,重新选址筑新煤井,旧煤井就废弃了。新井启用的也是一口古井,我们曾经往井里扔石头玩儿,两人搬动的大石块几分钟之后才能听到落入水中的轰然声响。井旁杂草丛生,斜卧一巨岩,大胆的孩子爬在岩石上探头看井的深浅,有一次差点掉进去;井边有曲径通幽,野鸟糜集,兽足狼藉。沟里通了电线,架了绞车,几吨重的煤斗用绞车辘辘提升上来,运煤运人都很稳当。绞车的隆隆声不舍昼夜。装了电视,村里人更有了踅煤矿的理由,往往吃过晚饭,成群结伙顺着蛇行小路走到沟底。矿上的干部开始骄傲起来,跟着山外的人讲半土不洋的普通话,每张门上都涂着“闲人免进”的字样。《霍元甲》、《射雕英雄传》、《陈真传》像妖狐吸引人的眼球,后来就有了真正的妖狐,山外的妖冶的女人,她们赚傻男人的眼球之外更赚了他们的腰包。为了能借读本家兄一本小人书曾经陪他去南坡的青石板与一个女孩约会。那女孩梳着比黄蓉还好看的头发,粉嘟嘟的小嘴痒得本家兄一路直喊热。有了煤矿,南坡里就多了火柴盒子一样简易的房子。外省的煤黑子拖家带口,嘴里嘟囔着鬼也听不懂的口语。更有山外的帅小伙儿,下班后喜欢在山村里有事没事瞎转悠。村里的姑娘眼野了,心也野了,背着家人去火柴盒子里跟心上人约会,直到约出了大肚皮才被父母发现盘问,肇事的小子早已逃之夭夭了。姑娘喜欢卡车司机,搭着煤车进一趟县城,回来时已将辫子扔进理发店,玲珑的脖颈则多了条明晃晃的项链。
北
身后有一面温敦而阴柔的山坡拥着是山庄的福分,就像被母亲揽在怀里呵护似的。村里人称它为北坡。我则把北坡认定为生死场。北坡不仅布满了延续生命的麦子、玉米、大豆、高粱、谷子、土豆等等不一而足的粮食作物外,还分布着庄户人的坟冢——生命的延续的缔造者。庄户人敬重这片土地是因为他们更多时候在这里躬身流汗,庄户人敬重这片土地是因为他们休憩的时候可以坐在父母或先祖的坟头继续曾经没能聊完的话题,而且有朝一日自己也将魂归此处。
一个人生在农村的幸运是因为他有与泥土亲密接触的机会,而这把泥土又是最能滋养童年的补药;一个农村经历的童年最具有色彩感和趣味感,真正的幸福在安逸中很难寻到,只有艰苦的草地里才会盛开幸福的花朵。那时候除了一日三素餐还有什么?满目是大自然坦然的繁荣和萧条,再就是走兽和虫豸。其实山村的生活并不是清汤寡水,它的快乐和趣味可以说无所不在,而最值得回忆的日子就是在田地忙碌时度过的光阴——那是作为一个农民最有意义、最为踏实的劳作。天蒙蒙亮。爷爷从被窝里拖起我。打开栏赶出犍牛。爷爷扛犁,我掮牛轭。脚步声、铃铛声击碎了露水和沉静,扰动了饧饧的猪,饧饧的狗,饧饧的鸡,饧饧的山,饧饧的坡,饧饧的路,饧饧的野草和花朵——昨夜仲秋的月光将这一切裹进梦里,乳色在晨曦来临前是褪不掉的。当那条乳带缠绕在北坡半腰的时候,爷爷的皮鞭已响了足足一个时辰。脚下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母体的芬芳,喳喳的喜鹊翘着尾巴将喙啄向这里饱食,被掩盖的秋草正努力地探着身子享受第一缕晨光。再过半个来月,一层青青的嫩芽就要萌发在这里,像淡淡的胡须,将一张原本无足重轻的脸变得成熟起来。冬小麦的播种是山里人一年中最后一次的酝梦。秋色漫山的时候,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到玉米,高粱,大豆,谷子,土豆,萝卜上。耐寒的蚂蚱还在乱奔,蝗虫展着泛红的双翅乘着暮色呼呼低飞。火红的辣椒挂上了墙,金黄的棒子披上了桩,高梁打成了攥儿,糜子的笤帚已躺进了温热的炕头被猫用爪子捣来捣去。
当地里的麦子长得最像韭菜的时候,人们便设起了捕杀鼹鼠的器械。先寻到鼹鼠的新洞,在洞口的上方蹭出一块平土,将钢扦均匀地垂直布置起来,再将洞口用蒿草团虚掩,蒿草团裹着一只圆溜溜的木球,木球由一根绳子系着,绳子弓一样绷着,只要鼹鼠的爪子一触动,木球便迅速弹出,垂于钢钎上方的石头就会将钢扦干净地送入鼹鼠的躯体。往后的日子是捕獾,常见的办法是用烟熏,獾的形体似鼠,有点愣头愣脑,捕获后将其丢入缸中,毫无惧色地东张西望,窸窸窣窣,光亮浓密的毛发简直就是跳蚤的寄生地。捕捉野猪只能用地炮,很危险,弄不好会伤及路人,不常用。獾和野猪都是破坏秋粮的能手,一只野猪一夜可以拱翻半亩玉米。
北坡倘若总是梯田至少会失却大半乐趣,宛若只知劳作不懂打情骂俏、下棋赌博的老农一样索情寡味。北坡有草滩,没法垦种或者人们故意留下来的空地,向阳面长着山菊花,一簇簇绽放笑脸,农民给它一个形象的绰号:狗疙瘩花。再就是向阳花,金灿灿的开了一篷又一篷,没完没了的气派。北阴处则有状似郁金香的紫花,挤挤挨挨,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地掂着脚尖仰头望,花败了就结出一个个棉苞,可以装枕头用。树是草滩的长者,几乎一律的核桃树,暑假常常坐在树上乘凉,椭圆的叶子在核桃成熟的时候常常被毛毛虫蚕食得面目全非,春夏不是这样,手掌似地护得碧绿的果子丝毫不受风雨侵犯。坟冢是北坡最具有特色的风景,三个一团,五个一伙,像村子里的阳宅,严格地划分了家族的势力范围。坟头的蒿草恣意疯长,似乎得了势似的,扫帚草像喝醉酒一样老脸涨得通红,狗尾巴草骄傲地竖成了谷穗。谁家的坟头多了一束野花,多半是孩子们放得,或许这里埋着亲爱的爷爷奶奶,或许一起抢过饭碗的姐姐。白日里人们对坟墓很少有戒心,到了夜晚则全然是另一种境致。骤雨过后,坟头磷火抖动,似幽灵斗殴抑或嬉闹,白天这些静处的恶邻好友夜晚编写另一个世界的恩仇录。
北坡拦腰有一条通往另外村庄的羊肠小道,翻过土梁就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村舍,如果在晚上你会以为那点点灯光是从高层建筑中发出来的。这条小道承载最多的恐怕是学生的脚步,田埂上的甜喇叭花时刻诱惑他们躁动不安的舌头。路下是田,田下有一丛丛俗名浆子的野果,沙荆大小,呈红色,味甘,可以和在面里做菜团子吃。性火,且难以消化,多食则便秘,便出来的几乎是原物。某年山外来了几位神仙似的姐姐,家人索兴让我请假带她们进山坡采摘,我自然乐此不疲,姐姐们个个性格开朗,每每总要问我喜欢那个姐姐,将给我留下做媳妇。那时年龄不足十二,竟然懂得羞红脸和脖子,忸怩得像个姑娘,越是这样她们越是疯了似地给我开玩笑。摘浆子的成绩居然不小,摘了满满一大罗筐。北坡有连绵的沙荆,除了酸牙还要刺人。有几棵梨树,总不见长熟过一只脆梨。再有就是柏树,远远看像只只蘑菇,忠实地守护着那些散乱的坟堆。身后的风从耳侧吹去了,北坡刚堆起的坟头有幡旗猎猎飘舞,身后的风吹入了耳际,呼呼声中清晰地挟裹着新生婴儿呀呀的啼哭。是该回去了,站起身来拍散泥土和草香,等到自己的身影像太阳一样落到山峁后面的时候,再做一次回首:坟头的那杆幡旗依旧猎猎飘舞,婴儿的啼哭似乎已由它荡满北坡。今夜的北坡又将是一个狂欢夜,坟头的磷火定会明了,灭了,散了,又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