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的“花家舍”
格非老师作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凭借清婉优柔的“江南三部曲”荣膺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他是一位先锋派的学者型作家，擅长于将诗歌的陌生化手法引入小说创作中，也善于借鉴西方“理想国”和“乌托邦”式理念，同时又不失中华传统文化底蕴。书籍《春尽江南》是三部曲的终章之作，小说中有一处贯穿全篇的伊甸园般的地点叫做“花家舍”，是一家世外桃源、农家乐式的休闲娱乐酒店。
“花家舍”是主角谭端午的朋友徐守仁出资投建的，徐守仁是一名小有资产的房地产商，时常聚集一帮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士，在“花家舍”中吃喝玩乐，使之成为现代社会中一抹隐居茅庐般的“清新”亮色。全书反映的主题是揭示现代人粗粝的精神症结，而“花家舍”混迹于蒙尘未开化的现代化江南城镇鹤浦市，可谓是一块供世人挥霍享乐、摆脱苦恼的“风水宝地”。鹤浦对应的城市大约是现今江苏省镇江市，一座依水而建、傍长江而兴的轻工业型城镇。为什么说它的文明程度仿佛是未开化呢？从书中的房产诈骗、抢夺地权、矛盾纠纷、黑恶勾结、升学关系场、酒局利益链、有法告不成、性隐秘失贞等种种现世中混沌无序的现象，我们不难将城市中最隐晦的僻隅窥见一斑。
主角谭端午是一位华东名校毕业生，懵然无知、少不更事、不谙世俗的他，在面对导师选择时因没有及时送礼报恩，与对方产生纠葛，从而错失了升研读博的机会，后来辗转多地求职，去化工厂给厂长陪过酒，最终只在当地的方志办混到一个无名小职。然而他却甘愿信奉杨朱的“不以利天下而易其胫一毛”，深谙道家第一阶段思想在现实生活中的运用。从另一个角度描述，谭端午就像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笔下的“局外人”默尔索，中庸自若且无欲无求，麻木理性而仿佛多余。他同时又是一位与海子、欧阳江河有交情的青年诗人，曾在一些青春诗会上与他们谈诗论道，但他多半还是一个处于边缘地位的潦倒文人。故事围绕着他和庞家玉的爱情脉络展开，开头就记叙了两人在年轻初见时偷情作乐的梦幻之旅，恰恰映衬着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们初次逢迕的地点招隐寺，也便成为他们心中情窦初开时挥之不去的一场梦境，终生无改，至死不渝。
庞家玉原名李秀蓉，她之所以改名换姓，是想和过去的自己作个道别。然而命运却阴差阳错地将他们两个的第二次遇见，安排成两人情定终身的一个起点。当初在招隐寺，谭端午怀揣着秀蓉留给自己的路费，抛下感冒发烧的秀蓉睡在莲花池畔，只在石板上用毛笔题下一首话别的现代诗，然后携着月光悄然离她而去，乘坐回上海的火车迷失在远方。后来，这个改名庞家玉的女孩，又无比巧合地在百货大楼门口，遇见那茕茕孑立的谭端午，有缘重逢、情投意合的两个青年很快结了婚。可是，正像钱锺书先生《围城》中所描绘的那样：“困在城中的人想逃出来。”庞家玉因为谭端午的百无聊赖、百无一用感到厌倦，谭端午也得过且过、随波逐流地活得像只牵线木偶。庞家玉考上律师的岗位，去北京参加法律业务培训会，期间却放飞自我、恣肆不贞地和石家庄的男性朋友“一夜情”。谭端午在家中照顾孩子，不小心在去看江北新楼盘的时候，弄丢了房子的房产证，后来又陷入和房产公司、夺房产证人的现实博弈泥潭。庞家玉归家后亲自“出马”，却得知夺走房产证的那位女士是当地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科护士长，一想到这里她就心有余悸——谁还没有个生病就医的时候呢？这时候报复她拿到房产证，谁知道哪天在急诊室她冤冤相报呢？出于这种顾虑，夫妻俩想方设法，运用千方百计，最后还是得依靠人脉，让谭端午的朋友徐守仁请来当地的黑社会老大，再跟民警勾结成一派“威逼”势力，最后才摆平这场风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所谓纪晓岚所言的“文似看山不喜平”。谭端午在“花家舍”的酒席上结识了年轻貌美却身患忧郁症的姑娘绿珠，绿珠对谭端午“文艺范”的气质青睐有加，很快便钟情于这位颇具“无用之用”的穷诗人。他俩曾一起在长江侧畔坐看船灯渔火，在废弃工厂的钢板上夜行漫步，畅聊人生，阔论哲学。在一次私下里的幽会中，庞家玉巧遇这两个在茶楼相约的知己，当场就扇了谭端午一个响亮的巴掌。虽说庞家玉从那时起总有一丝隐隐的懊悔氤氲在心头，但自那以后两人的关系着实开始滑向一个不可挽回的冰点。庞家玉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急于求成，免不了急火攻心，有一次甚至和班主任老师合谋抛弃了儿子心心念念的小鹦鹉。对于这一切，谭端午见惯不怪，放任不管，但他心底郁积的愤懑，也像一个气球一样越鼓越大。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妻子动手打了孩子，终于忍无可忍，与她针锋相对、大打出手，导致两人的爱情彻底演变为一场悲剧。第二天，庞家玉就陪同谭端午去民政局办理离婚证，从而避免了在法院开庭的麻烦性。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并非庞家玉所愿，却都是由她区区一个孱弱女子所预设好的。原来，庞家玉在闹离婚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癌症，曾于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诊治，却遭到了夺房产证人的恐吓性报复，面临着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压力。她编造出一个“参加业务培训”的借口，瞒着丈夫去成都的一家医院看病。直到她病无所医，甚至连医生都劝她早日解脱，说可以用多开药的方式让她“安乐死”的时候，她才选择将积蓄的八十万元存款全额转让给丈夫，好让他往后过上幸福安稳的日子。最后，她在医院用白布上吊，自行了结生命，宝贵的青春年华与中年生涯，就此陨落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寂寞深夜，一间无人问津的医院病房。她一生中没去过几次“花家舍”，却仍然心甘情愿地输给了“花家舍”，使后来蒙在鼓里终究开悟的谭端午和一厢情愿的绿珠过上美好生活。而她自己，却永远湮没在万古长夜，愔愔无声。
对于庞家玉的解读，“一千个读者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单单从若隐若现的人性光辉角度来看——她生前是一个称职的好律师，曾经看到案底中歹徒谋杀手段残忍，并因此而淌下痛苦的泪水；她生前是一个爱子的好母亲，为了多陪儿子度过一些快乐的童年时光，甘愿牺牲自己加班挣钱的工作时间；她生前是一个爱丈夫的好妻子，耗费毕生精力挣得弥足珍贵的积蓄，临终前不忘成全丈夫的美意。这样催人泪下的情节设置，不禁令人联想到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追求自由，寻觅浪漫，隐忍倔强，叛逆果敢，结局凄凉。
在小说中段的一处伏笔上，庞家玉曾在谭端午的哥哥谭元庆（一个曾经的公司老板，自己投资建设全市最大的精神病院，投资完后遭人报复，自己住进了精神病院）那里读到这位精神病患者写下的一句诗：“女人可以一生纯洁。”从读到这里开始，她纤柔的心灵就变得隐隐作痛，似乎总想忏悔什么，总想救赎什么，总想付出什么，在那之后她就一向郁郁寡欢。冥冥中，她也曾回顾起夫妻俩并肩面对的这一切，谭功达（谭端午的父亲）坐牢、谭元庆住院、徐守仁被谋杀、诗人海子自杀，文人日趋社会边缘……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共同纠葛的现实深渊，一个错综复杂的人际体系，折射出时代马不停蹄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弊端。格非老师以令人感佩的勇气和直击人心的笔触，深攫人性，剖析社会，借助谭端午和庞家玉各自的视角，挖出现代人最难以启齿的伤痛、文人最无可奈何的走向、女性最欲罢不能的悲愤。
小说中的“花家舍”是个缘起性空、惹是生非之地，也是个鱼龙混杂、水乳交融之“牢”，颇似一处充满诱惑性的“魔鬼天堂”。它看似解脱了尘世中被精神压力禁锢住的人性，实则又束缚了人们宣泄情绪、反抗囹圄的驱动力。这使他们变得徘徊不定，又好似行将就木，终日苟且而活，失去很多质疑、斗争、自我革命、挣脱桎梏的宝贵能力。在这样的环境下，谭端午则被塑造成一个高冷漠然、明哲保身者，恰如庄子所言：“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格非老师将它用自己隽永的语言加以阐述：“你首先要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你自己。”这无非是现代人承受心理负担、进行精神内耗的真实写照。
“花家舍”在江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春尽江南，它业已蒙上一层渐厚的尘埃。谁能将它的蒙尘拂拭而去？答案在风中飘。
书的结尾是格非老师自撰的一首现代诗，恰好契合并呼应开头的那首话别诗。“都能听见，招隐寺的一声鹤唳”；“在与不在，都像月光一样确凿无疑”；这些古典优雅、不落窠臼的诗句，纷纷影射出小说摇摆跌宕的情节，呈现出这一卷先锋史诗独具一格的诗情画意。
“我爱你，一直。”这句话是庞家玉的临终遗言，是通过手机QQ发送给谭端午的电脑的。现实社会人来人往，纷纭扰攘，人生海海，大千世界，惟有爱是永恒不变。
她被葬在“花家舍”附近的一座公墓坟地，蕴藉着莽原大地、长江流水的深邃繁华。她很美，就像江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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