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风
故乡的风,是乡下的风,有些野蛮,有些刁蛮,有些粗犷,不像城里的风那般温柔,那么细腻,那么贴心。冷不丁一阵风吹来,常常让你猝不及防,让你难以置信和想象。它像乡下汉子倔强的牛脾气,说发就发,说来就来,毫无一点征兆;它又像村里的骂街的泼妇,稍不顺心顺意,就会大发雷霆,指桑骂槐,不顾一点情面。
你看,风又从村口刮来了,刮得飞沙走石,刮得天旋地转,刮得满山的树都向一个方向歪着,完全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和方向,也看不清远处的山峰和山峦,还弄不清那一栋栋泥瓦房和茅草屋,是不是在风里摇晃不定。
行人被它刮得东倒西歪,立不稳脚跟,每走一步都是轻飘飘的,如在太空漫步,如在空中飘逸。院子里的椿树和松树,不是被它刮断枝丫,就是被它刮得扭曲了身子。竹林里的竹子,随着风声啪啪作响,像是小孩子燃放的鞭炮声,又像乡亲们被生活重负压弯脊背骨裂的嚓嚓声。
半夜里,风还在不停地刮着,刮得屋顶上的瓦片吱吱作响,刮得瓦片上的泥土窸窸窣窣,像一群老鼠在四处窜动。乡亲们被风声惊惧,时不时起床向窗外眺望。天空一片漆黑,那些黑色的云结成了黑色的饼,卷成了黑色的团,任由风怎么刮,它都无动于衷,既不散开,也不离去,似乎要将整个村庄埋葬在厚厚的云层里。
鸟儿也怕了,不是倦缩在巢内不敢动弹,就是伏在巢门向外唧唧喳喳地叫唤,像是在向老天求救,希望风神立刻按下暂停键。檐下的燕子和墙洞的麻雀有点暗自庆幸和得意,它们庆幸自己的老巢有人类房子的庇护和庇佑,无需担忧它们的老巢会被风刮走,也不会担心它们的孩子会被风刮出巢外。
我也被风吵醒了,连吃猪头肉的美梦也被风刮到爪哇国去了,回到了真真切切的现实中来。小时候,挨饿的肚皮常在半夜咕咕咕地叫唤着,吵闹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做一个黄粱美梦,在梦里吃一碗海带炖猪蹄,喝一勺鸡蛋番茄汤,饮一杯糯米甜酒水。
继续往下做梦,就会还有大量的糖果、饼干、点心摆满全桌,让你狼吞虎咽一次,那种大快朵颐的感觉真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但梦终究是梦,一阵风刮来,梦就醒了,美食也全消失殆尽。那种失望和失意,自不必言说。只是梦一醒,肚皮叫得更欢吵得更凶了。
天一亮,乡亲们就迫不及待地起了床。推门一看,天脸变得比人脸还快,又一片蓝瓦瓦的天空,就连启明星和月亮也明晃晃地在空中鬼笑,这与昨晚的天气大相径庭。乡亲们快速走在田埂边,来到玉米地,奔赴稻田里,看着一片片倒伏的庄稼和菜蔬,就一阵阵扼腕叹息和惋惜。在老天面前,在飓风面前,他们既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只能从骨子里生出一丝怨气,恨恨地骂一句格老子的风,便又拿起农具,一株一株一棵一棵将倒伏的庄稼和蔬菜扶起扶正。
庄稼和蔬菜生命力极强,即便它们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甚至缺胳膊断腿,只要主干不断,或是主干没完全断开,在乡亲们的扶持下,便又倔强地扭着身子,昂着头向蓝天含笑。虽然它们有时成了残疾植株,但坚韧不拔的毅力又让它们向生命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毫不逊色地开着花,结着实,直到生命的尽头走进乡亲们的粮仓里。
山里的树,被南来的风刮得向北扭曲,过不了半月,又让北来的风刮得向南扭曲,长此以往,日积月累的风让山里的树脱了胎换了骨,好像乡亲们经历了一场大病的劫难,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树干扭曲不堪,树丫枝离破碎,树叶千疮百孔。看上去,树木不是扭捏着身子,就是绕曲着枝干,不是弓着腰,就是驼着背,不是垂着头,就是仰着枝。我想,山里的歪脖子树,大概就是因为被风长期摧残和洗礼而形成的吧。
但在艺术家的眼里,歪脖子树并不丑陋,相反却是一种极致美,就如鬼斧神工之作。但这种神工却要归功于故乡的风,这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妙的笑话。就如外婆的那双脚,被偏见世俗的摧折,裹起一双尖尖如玉笋的小脚,大家都说好看好美。但在这种美的背后,却要经历多么悲情的摧残。
故乡的风机灵古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即便再精准的气象专家也难以预测,它什么时候来,又从哪个方向来,其威力有多大。乡亲们全靠经验去揣摩揣测,就像揣摩揣测人心一样。人心难测,风向风力更难以预测。天气热了,空气闷了,乡亲们多么希望有一阵风吹来。这阵风不紧不慢,风力不大不小,风温不高不低,最好是凉风习习的感觉。有时天随人愿,凉风马上吹来,如春风拂袖,如秋风拂面,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但有时又天不随人意,总是与人作对,总是南辕北辙,不是刮来一阵猛烈的风,就是刮来一阵旋涡风,让人不得安生。
故乡秋天的风别具一格,总是伴着火红的秋叶缓缓而来。故乡的秋风有时是不讲一点情面情意的,半天功夫就可以将一棵火红的秋树吹得只剩一身光秃秃的树干,像一个裸体的乡间汉子。就如小时候,孩子们穿着松垮垮的开裆裤,一阵秋风刮来,就会将孩子们的开裆裤刮掉,只剩孩子们圆滚滚的肥腚和粗壮的大腿露在秋风里。此时,孩子们恐惧的哭声,往往会换来大人们无邪的讪笑声。
树叶在秋风里六神无主,摇摆不定,它们不知道秋风要将它们吹向何方,何时才能尘埃落定。树叶没有一点自主权,全靠秋风是否具有一丝怜悯之心。但秋风萧瑟惯了,任性惯了,它全然不顾秋叶的无奈之举。你瞧,满树的红叶如脱去的红袍,被撕得一片一片,孤零零地在空中飘扬着,起伏着,旋转着。我紧盯着一片树叶,是那么无力,是那么无助,一会儿秋风将它吹得直冲天际,一会儿秋风又将它吹得俯卧地面,一会儿秋风又将它卷起在空中向南推去。没曾想,还不到几分钟,那片树叶又被秋风无情地刮了回来。
故乡草木的种子对风是有感激之情的。没有风的吹拂,种子就难以脱离母体,难以掉落地面,更难以在离母体很远的地方安家落户,生根发芽。风,就是种子的向导,就是种子的外力。种子只有借助风力,才能让它们的家族兴旺发达,子孙无穷匮也。
山间岩缝里能长出参天大树,风自然功高盖世。没有风的驱动,种子也不会落进岩缝里,岩缝里自然不会生出这般磅礴的奇观。这让我想起父老乡亲“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下出好人”的古训。有道是,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每次飓风一来,乡亲们就忙碌起来,他们很少有空有闲心看天,他们要忙着收拾院子里晾晒的粮食,要忙着收割地里的花生和豆角,要忙着码垛稻草和秸秆,要忙着将山里的牛羊赶回家。总之,要在飓风将大雨刮来之前,将一切安排收拾得妥妥当当,防止暴雨袭击。
即便他们抽空瞧瞧天,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色。他们见风将云吹成了墨雨云,雨滴好像就在云朵上附着托着,稍不留神,铺天盖地的雨就会随云朵的怨气直冲而下,他们又不得不加快手里的动作,大骂道,格老子的,大雨就要来了。
故乡的风,是我小时候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乡亲们生命的一部分。我看着风慢慢长大,乡亲们伴着风慢慢老去。不知何时起,山外刮来一阵风,将故乡的年轻人都刮到山外务工去了,甚至在山外安了家落了户,只留下那些老人还在故乡守着风。
又过了多少年,故乡的风又将我儿时那些熟悉的乡亲们,一个个刮进了泥土里,与大山相伴着,与庄稼相随着,与日月同辉着,在地下长眠着。但不管风怎么刮,我对故乡的思念和挚爱,始终没有被风刮走。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如故乡的秋风一样却愈来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