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难忘
看见酒,我想起了你,而你却已不在。
我想安安静静地闭上眼,感受与你推杯换盏的场景,那香醇烈酒,淌过舌尖,温润入喉,在腹中浮动,在心里流淌,最后浸满全身,让人无法忘怀。而今,一切如往昔,只是少了你。离别呈于眼前,只得揽一杯美酒,悲喜交加,转而碾作思念。
祖父,接我一杯可好?我把酒杯递给你,你却相顾无言。你的画像刻于墓碑之上,看似严肃又面带微笑。你素来最爱酒,每次我回乡,你总要叮嘱我带几坛好酒,我们祖孙畅饮,举杯便是烂醉,如今酒已为你盛满,你却无动于衷。你为何沉睡?为何不举起酒杯?这究竟是酒意麻痹了我的眼,还是泪眼麻木了我的心?
记忆是一座痛苦的桥,往回走,便回到那个杨树落叶的季节。那时,家乡的稻子熟了,果子也熟了,闲挂在树梢上的叶子被秋风染成了黄色,大片大片地飘落在地上,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黄。我走在家乡那盘旋曲折的山路上,时而伤感,时而忧伤,时而停下脚步,感叹人生无常。突然兴致来了,我便向长满野花的方向奔跑,跑着跑着,内心又欣喜起来。祖父,你可知道?你老说家乡的山路很长,但每次从外面跑回家,我一点都不疲惫,反而越跑越兴奋,因为我快要回到那个我最爱的茅草屋,那里住着你和祖母,还有家中卧病在床的父亲。但是,我后悔,我不该在那天回家,因为自那以后,你变得同父亲一样,无法再从病榻上站起。你为何不坐在家中等我?为何要上山采果子?祖母说你许久未见到我,知我回家,特意大清早就出门采果子,摘菜。可是我不要这些,我只想要你好好待在家中,等我送上特地为你带回来的酒,我们祖孙二人举杯凭栏,一饮而尽。
把酒言欢的画面曾出现过无数次,此后却难再逢上相似的场景。自那次被毒蛇咬伤后,你就受医者嘱咐,不能再饮酒。每次回家本都会从外面提上两坛酒,但一想到蛇毒在你身体上发作的后果,我都会强忍住。漫漫山路,盘盘曲曲……你好几次见我回乡都想着喝酒庆祝,总央求祖母把家中的酒取出来,你总说:“喝点酒,晚上好睡觉。”,以前我听这话没深想,如今才感受到你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你一生奔波劳碌,除要照顾好我那常年多病的父亲,还要刨地种粮食、种果树来养活我们一大家子的人,你自早忙到晚,双手从未间歇,自然是很难睡着的,生活带给你的压力太沉重,你用酒精麻痹自己,也就不用操心那么多,晚上便能好睡觉。
酒能催生灵感,亦能催化情感。唐诗宋词总出产于微醺斗酒之间,而我杯中的酒,却充满着无尽的怀念。我清楚地记得你弥留于尘世的那一瞬间,你疲惫地躺在病榻前,用皲裂的手紧紧地拽住我,嘱咐我将来一定要走出大山,走出贫困的乡村,在你把手松开的那一刹那,我的世界似乎突然灭了灯——视线变得模糊了,我的热泪如潮水般涌出。望着你被抬走,将永远离开我,越走越远,我感觉门前的整座大山在崩溃,绝望充斥着我疲倦的心,令我哀痛得无法自拔。在那以后,我只能在梦中见到你,你提着酒壶,时而出现在大杨树下,时而醉倒于梧桐树旁,你大口大口地喝酒,时而快活,时而大笑,我却只能远远地站着,如何也靠近不了你。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在梦中醉倒,遗忘那伤心种种,带着醉意同你游遍天上云霄。
又是杨树落叶的季节,黄叶在秋风中盘旋。原本是丰收时节,如今却无限伤感。天宽地广,你却再也看不到田野上金黄金黄的稻子,果园中高高挂在树上的柿子,菜园里火红火红的辣椒。我忘不了你面对丰收时的喜悦,忘不了你辛勤忙碌的背影,更忘不了你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如今,我寻遍丰收的每一个角落,田野上,果园中,菜园里……都不见你的踪迹。举一杯酒,悲伤得难以下咽,再举一杯时,不觉已模糊我的双眼。我提着酒来到你坟前,呼唤你回到我身边,你安静地躺在地下,没有一声回应——你离开了我们,永远回不来了。我想哭喊,让你听得见,泪水蓄在眼中,在凄伤的面容蔓延,它纷纷扬扬地流淌在我的嘴边,混着我嘴角留下的酒精,微醺醉意,颇有秋天的味道。
大山那边的天空永远湛蓝,举一杯陈酒,捧一抔黄土,已成我近些年回乡不变的格调。多年来,记忆的潮水总是翻过来,又涌过去,我对你的思念却丝毫没有冲散。酒精融化着我的哀思,沉淀出深深的眷恋。我清楚,即便我不舍,你也终究会离开,注定不会回头。我只能渴望秋风,携带我的怀念吹向你沉睡的那片山谷,借一缕秋风,传送我絮语,倾听我痴言,吹散我哀怨。
想念你,我便想起酒。最难忘的不是美酒,而是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