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 凡人微光
老弟离世之前,让我时间消耗最多的是医院。呆在医院,让我想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敲开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1990年代中期,我身体出现了问题。肝区隐隐作痛,到医院B超检查,胆结石,有板栗大,泥沙型,胆囊全部堵塞。医生建议住院,开刀摘除。
翌日,我住进医院。大病房,8个床位,满员,好热闹。
最引我注目的是,对面24号病床,躺着一位老妪。看起来十分憔悴,虚弱。整个面部用暴瘦来形容,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下巴尖到突兀。病床旁边还置放着监测仪。事后得知,她病情严重,从乡镇转到县医院,又从县医院用救护车转到市医院。
病床旁边站着一个瘦伶伶的,皮肤黝黑,脸皮粗糙的30多岁的少妇,听说是儿媳,叫翠花。
我住院后,一切按医院流程操作。各种检查、消炎,等待手术时间。病中的我心似浮云,百无聊赖,有空就容易想七想八,莫名奇妙地给自已添堵。有天我站在窗台前凝神想着心事,当转身刹那,正好和翠花的目光相对。她目光很柔和,而我则傲慢,矜持,沉默。
沉溺于病痛中的我,真不知该做些什么。不想讲话,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每次看书,我就瞥见翠花,枯坐在矮凳上,定神地望着我。似乎在独自默想,又似乎视而不见。我想打破这寂静,却从来没有找到过合适的话;于是,我也静默。
有天上午,医生查房,我偶然发现,她几乎连仰起头来跟别人对话的勇气都没有。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医生问一句,她怯生生地回答一句,多一句话都没有。
送餐来了,婆婆吃流食;她自己总是拣最便宜的点,好小气。钱在她手心里攥着仔细地计算着用。
夜深人静,我转辗反侧。我看她还在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旁,两只手忙忙碌碌,做个不停,动作麻利,且小心翼翼。可能老人家不舒服,床一下摇上来,一下子又摇下去。身体一下帮她翻在左边,没过多久,又要翻到右边,反正就是一个折腾。困倦逼使她频频垂首,她就跑到卫生间用手掬冷水洗脸。
直到黎明,晨光照亮了病房的每一个角落,老人家安静了,她才坐在矮凳上,倚在床沿边上打盹。我也闭上眼睛,开始了休息。
一旦你的目光看到她的人品,你就会发现自已的无知和她人性的崇高。
开刀时间已定,过完周末,下个星期一。耐不住寂寞的我,又开始独自在医院周围瞎逛。在医院收费结账拐弯处,我看见了翠花。我知道她们今天要出院,护士通知她时,我正在旁边。
我似乎感觉到她目光中有异样的神情,我似乎感觉到她想对我倾诉什么。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停下来。我选择真诚,关切询问,你怎么了?她,有些尴尬,讷讷地说,我结帐差钱,本来都算好了的,未曾想到漏掉带回家吃药的钱。这里没亲戚借不到,村委会有电话,打过去家里无人,老公在外地打工。她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我清楚,从她口里说出这些话,需要何等的勇气。
我条件反射地问,差多少钱?她说,300多元。哇,我暗自想,差不多我两个月的工资。转念又一想,那她的燃眉之急,咋办?我应该帮助她。虽然傻傻过了几十年,学不了那一大堆小聪明;但我还是想继续傻下去。
当我把钱递给她时,她蓦然一惊,伸出手来;倏忽间,又缩了回去,喃喃地说,我不能随便拿你的钱。我安慰她,人与人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突然哽咽道,明天我就送来。我爽快回答,不着急。她的脸顿然明朗起来,一个自然流露的微笑,胜过千言万语。
第二天上午,医生查完房刚走,翠花出现了。乍看,手里还提着一个桶子,装有大半桶黄鳝。使我不胜吃惊,一骨碌跳下床。病房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沉。
我放下书本,她已渐渐走进我书中。我们彼此对视着,她翕动着嘴唇,欣慰地笑了笑,将钱塞给我。旋即把桶往我面前一放,说,土特产。她脸上露出遗憾地说,一大早,左邻四舍听说我要谢城里贵人,都说,我也是她们的贵人,帮过她们,于是,把家里攒的都拿来了;可惜,也只有这么多。
现在我已无须用语言来表达,说出来反倒显得突兀、生疏。我拉起她的手,感谢地紧拉着。我把准备手术后的营养品、水果、点心,通通的,一古脑儿的全用袋子装好,送给她。她推辞,我硬塞,她拗不过我。我舍不得她离去,要请她吃中饭,她坚持要走,要赶中班车回县城,回乡下。不得已,只好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拿来的黄鳝,分给全室病友。满怀惊异的他们连声谢谢。我大声喊道,不要谢我;要谢,请谢翠花吧!
整个过程十多分钟,只言片语,却令人心动,直触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施及别人,惠泽自身。即使有时会被别人认为我有点傻,但至少会在每一次与人相处后,得到心安和坦然。
翠花已成为我书中人物。她孝心媳妇,诚实守信,加倍感恩,团结帮助乡邻,凝聚着众多微光,是人性最美最淳的亮点。她的微光虽然微弱,但却能照亮自己,影响我们,使你从中感受到微光的价值和力量,能让自己的生命从微光中发出更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