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秋
我坐在寝室阳台的凳子上,远处楼房外层玻璃倒映着天青色彩,等着黑夜又将调回头来,把那一面渲染成漆黑但富有光泽。现在的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傍晚橙黄到入夜青黑之间的淡靛转合,总是那么浪漫却又压抑。
我没有开灯,天色伸手还可见五指。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注意到右手食指第二关节还有一道愈合已久但仍留有印记的瘢痕。它清晰可见,我没法忽视它,它与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但也完全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不过,可怕的是我已经记不清它是什么时候爬在我的手指上了。我盯着它看了许久,仔细回忆着往事,我想记起来它,前二十年的漫长时间在我脑海中快速筛选,从三岁上学时爷爷的背直至现在异乡求学路途,每一件能记起的事情我都会把它拾起再次经历一遍。我确信已经完全忘记了,但它确实是客观存在于右手食指上,在我身上可以保留终生,在我未来的日子也始终伴随着它。
但我记得另一食指上的疤痕,在指腹上呈现起半月形状,那是小时候在艳秋稻田里挥弄镰刀时不小心留下的。尽管已经多年没有再拿起镰刀,我还是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场景。是雨季之前赶收时节,我放学回来马上跑去稻田里帮忙割稻子。爷爷在旁边踩着打谷机,“格噶,格噶~”的声音一直盘旋在寨子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妹妹在灶屋里拾掇着炊烟逐渐升起,上三丈之后被秋天的山风追逐的四处都是。奶奶不像其他屋里的婆婆,她的头上从来不披头巾,戴着她自己编织的小草帽,俯下身子,像是一种对土地庄稼的仪式,隽永在这黑黄土地上。
我最喜欢秋天那轮夕阳,当山谷和河流都沐浴着金色的落日霞光,绚烂似火焰,仿佛要把那青山白岩点燃,中和成了清洗过锄头的溪水,蒙上一层焦黄的薄纱。爷爷喜欢秋天的田野,前两季的辛勤劳作,终于在这个季节绽放出明艳的花。从春天播撒谷种开始,做厢子盖透明胶纸,在温和适宜的环境里,谷子蓬勃发芽,长成小苗。再寻一方肥沃田土,把小苗种上成了大苗。大苗需要长成一尺高才能扯出,用昨年的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爷爷用扁担挑着它们,往将度过一生的地方走着。我最喜欢插大苗时候,一块水田,先将要栽种的秧苗扔的均匀,然后我便卷起裤腿下田插秧,完全没有稀泥里未知的恐惧,脚板陷下去的柔软总是让人贪恋。爷爷奶奶做了大半辈子,插起秧苗来飞快,而且不用细绳作准就可以插的横竖笔直,像一阵列队整齐且士气正盛的士兵,一夜之间就能长成稻谷似的。
春天和秋天总是乡亲邻居升华感情的良好时期,春种秋收,大家都会相互帮忙。只需几块腊肉,再加些小菜便可以讨些白工,有些上年纪的人,田地里的谷子苞谷,在雨季之前来不及收进仓,邻居们也会自发来帮忙,互相真诚地夸着别家收成好。在金秋,爷爷常常早出晚归,就算是离家很近的地里,也时常不回来吃午饭。我肩负起给爷爷送中饭的任务,那是一条趴在小山岗上的小路,旁边的花草已经舔尽它的风霜,只留下那条白带连接着零落的田土。爷爷是一位最不服输的中式农民,尽管家里没有一位正经的劳动力,他还是把属于我们所有的田地全都栽种着,甚至有些家里的空闲田土,爷爷也会讨来种上,这些别人家的一般都离居住地很远,要走上半个多小时才能到,每年秋天收获几千斤谷子苞谷的时候是他最开心的。那时候,父母不在身边,我们常常背着小背篓在小山丘的小路上走着,背篓里经常躺着的是昏昏欲睡的南瓜,偶尔夹杂着葫芦和花生。我最是讨厌摘花生,那块地的周围没有树荫,我们把衣服搭在头上,一个劲儿的摘。往里走是一条幽深的山谷,谷里常常有风吹来,爷爷说那是折返的风,南来的风撞在了巍峨的武陵山脉,吹不过去了返了回来。山谷里很凉爽,春天时候满谷都是夜散花,像定时会披在那里的花卡普,绿色打底,上面绣满了白的、粉的、红色和淡蓝色的花朵。南风知我意,在山谷里打了个转把自己弄得凉透后再来相拥,这时候我会把头上的衣物取下,它就像能滋养万物的甘霖,卷走我目前狂躁的心灵。
摘回来的花生常常被奶奶用寮箕放在靠近正屋的仓背上,连着挂满辣椒的阁楼走廊,经受着骄阳的洗礼,承载着农家的希望。我很喜欢吃炒熟的花生,那是当时的上品零食,每年到这个时节我总会兴奋的在灶房里帮奶奶忙东忙西,帮她搬柴添火,它被夹在狭小的灶隙里拼命挣扎,敲打着锅底啪啦作响。那些压在火焰身上的柴,像用力鞭打着它,它的反抗怨气在灶锅中展现淋漓。爷爷喜欢吃奶奶炒的糙米,在花生炒完之后,那钵细沙用被接着去相遇脱壳之后的后米。奶奶炒的糙米雪白,一点都不焦黄糊黑,这手艺是几十年锻炼出来的。爷爷小时候家境殷实,竟养成了夏天也要吃泡糙米的习惯,奶奶每年都会炒十几锅,一大袋子够爷爷吃到来年夏天。
谷子从田里挑回来,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在晒场上,等着阳光把稻谷身上的水气消散干净,然后装仓过冬。过去合作化时期,寨子里的人共用一块大的石晒场,现在每家每户已经都有自己的晒场了,都在自己屋前,多是水泥地。谷子倒在上面之前先要把地上扫干净,免得小石子掺和进去,晒谷时最要好天气,老人说,“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便是如此了。翻谷子是最可怕的事情了,倒不是因为太阳太晒,尽管一圈下来往往会弄得汗流浃背,但我是怕稻谷壳尖总是会戳着脚底,没有爷爷结满老茧赤足,我便用耙子勾出一块快足以放下脚掌的干净区域,像汪洋大海里的小岛灯塔,我循着足迹前行着。一亩地五担谷,爷爷每年都会种上几十担田。现今谷种优良,一亩地早已不止五担,粮仓也可以装满。每年的收成一定要上秤称,这样明年才能更加丰收,爷爷奶奶辛勤劳作,收成一直在这不小的寨子里名列前茅。
在晒场上,太阳好的时候只需三五天,若是遇到非晴非雨的难受天气,一个星期也不一定能上仓。仓的每块栏板都有标上重量尺度,到哪块板了大概就知道有多少斤谷子,像一座水库似的,筑坝灌水,滋润着下游的人民,稻谷也在养育着我们。晒干的稻谷要经历风车吹过,把一些次品瘪谷分离出来,还有一些小石子。现在早已有了打米机,石子伤机器,非挑出来不可。父亲是爷爷最小的孩子,他和奶奶一起生养了六个孩子,走了一个,得于他们的勤劳,孩子们都很健康的长大,在那个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没怎么让孩子们饿着已是万幸。奶奶快四十岁才生下父亲,没两个月便没了奶水,父亲算得上是吃米糊长大的。父亲也是标准的土家汉子,长得壮实,比爷爷高一个脑袋,搬木方扛稻谷苞谷是一把好手。父亲善学,十几岁便懂得锵田,种地那一套已经了熟于心。几时播种,几时上粪,几时打药,几时收割,父亲快二十岁时候已然不要爷爷指导,俨然像个劳作了几十年的老农。
好农会看天,朝霞不出门,将有大雨落,晚霞行千里,连着几天都是大太阳。傍晚时分,东南黑云也将有雨来,西方乌沉全然不用管,雨不会落下来。稻谷上仓后可以存放好几年,干燥的环境一直是东方人储存食物的方式之一。陈谷不好吃,特别是好几年的谷子,煮熟的米饭有些烂瘪,还会有发黑的现象。所以每年都会清仓,把昨年没吃完的谷子等当年新谷快进仓时候全卖出去,也可以换些钱财补贴家用。
秋天老牛清闲,草也变得单一起来,等到冬天了,只得剩下田间地头扎堆的稻草来做为它漫长寒夜的食粮,爷爷也会给它偶尔去山丘路边割一些还未黄透的茅草,改善一下。那是爷爷最爱使的牛,我小时候也经常与它一起探寻山间,拜访田野,我怕牵牛,因为怕它疼,喜欢让它自己走,奶奶常说是牛牵我,它温柔辛劳,像爷爷一样。我喜欢那站在田坎边的草垛,像守护一方水土的战士,身披金黄铠甲,无惧风雨,一直矗立在那里。爷爷和我常年合作,搭的草垛结实又好看,和小伙伴也经常在里面捉迷藏。小时候爱攀爬,爬山爬树爬草垛,之前总是想着站在高处,看清周围的一切,于是费尽心力到达顶峰,后来发现只是想比其他小伙伴厉害些罢了。山顶没有想象中的平坦,眼前也会有树木阻隔视线;临近树梢时候风会很大,吹着你摇摇欲坠,让你不敢看远方,只想紧紧抱住树干;草垛上也是满目苍夷,有鸟儿的遗臭,也没有草垛里舒适。
最后一次陪爷爷垒草垛时候是在小学快毕业那年,明年我要去城里上中学,地质部门来过这里检测水质,下达文件说之后五年内不能种植水稻。那年冬天,爷爷把老牛卖了,当时牛贩子来牵牛时候,奶奶给它熬了一大桶牛糊,吃完了它也就要上路了。奶奶哭出了声,爷爷也在一旁站着擦了眼泪。那天,我和爷爷躺在刚搭完的草垛上,夕阳在天边渐变成了红色,攀附在西边山坡上的榉木林,发散成绚烂的晚霞,透过漫长的树枝撒在爷爷的脸上。爷爷坐了起来看着霞光,我侧着身子看着爷爷,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爷爷,之前这些田也全种得谷吗?他说,从下面渺沟上来这全都是,零零散散有些苞谷和其他的,那时候都要吃饭嘛。合作化时候那么多田地,山上都开得有新田,怎么还会饿死人了的?我不解地问爷爷。爷爷说,那时候谷种哪有现在的好,种得多收很少,还要交公粮。我感叹着现在时代好。爷爷那时候考上了教师,因为出身不好,公社不准他去读,赌气之下,喝了农药,还好救治及时,才活过命来。爷爷一生命运多舛,六十岁上吐了血,身体一直很差,之后常年吃药。这时,沟对面小路上二爷爷挑着箩筐在唱着歌谣,我说,二爷爷屋里丰收好欢喜哦,都开始唱着号子了。爷爷看了一眼,缓慢地说,哪有什么劳动的号子,那些都痛苦的呻吟罢了。这是爷爷做了一辈子农民的感慨,我觉得唯美的画卷在爷爷眼里都是苦难的煎熬。
这一次,我们爷孙俩把夕阳看落,安安静静的坐着,等两个背影与漆黑的夜色融合一道,我们才下稻树。爷爷先滑下去,我一跃跳到了田里。稻谷真香啊,身上全是香喷喷的,明年就种不成了哦!爷爷边说边往屋里走。我跟在爷爷身后,就像他之前跟在太爷爷身后一样。他说,小时候爷爷犁田我也会牵着他的衣角。我没有说话。我很喜欢听爷爷讲以前的故事,他之前的那个时代,他所经历的一切。爷爷也很喜欢跟我讲这些,他经常生病住院,有时候无精打采,我就问他过往发生的事情,他很乐意给我讲,尽管我已经听了很多遍。路上没有灯,秋月惨白,清辉的淡光更增添了凉夜的寂寥。我们背着月光走,微弱的影子领着我们向前。等快进屋时,爷爷转身又看了一眼这一湾的田土。他指着对面小山坡的那一坝田,那是新田岗,还是我当时带人开垦的。我说,我知道,我听奶奶说过了。哦~,她说过了啊。说完,爷爷朝白炽灯的方向走了。我停下了脚步,透过嶙峋的杨柳树枝望着那轮冷月,它又来做客人间,屋后的岩还可见白色,我也走了进去。
我问爷爷,之后还种田吗?他端着碗笑着说,种苞谷吧,要开始偷懒了。我深切理解他,尽管父亲伯父要求他不要再下田了,但他总说,闲不住。人老了就是如此吧,总想奋力展露自己还有价值,不想成为孩子们的负担。奶奶煮了一鼎罐的新米饭,爷爷喜欢吃柴火煮出来的,这也是今年第一次吃,也是他最后一年吃新米。爷爷吃了两碗,泡水又吃了半碗。新米饭甜糯,饭香味扑鼻而来,它们像是沾满了泥土的芬芳,满屋子充沛着早稻的新鲜。
深秋的风开始抽打着凉爽的夜,门外早已没有了蝉声,都是些松柏摇曳身姿的狂欢。我从灶房里走了出来,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爷爷卷着他的旱烟也坐到我旁边,他没用打火机,卷好之后走进灶房用火钳在火坑里夹起通红的火炭,那块红色将纸烟渲染,一口青烟逆着昏暗的灯光往上延伸。爷爷又走了出来,他吃了两口烟,把它反夹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过去我们都是为了口吃的,只要能吃饱,干啥都行,现在你们还要吃好。爷爷又吃了口烟。我说,时代不一样了,过去地主老财都没现在的人过得好。爷爷说,那也是的,以前地主都不能餐餐吃大米饭,还没解放之前,我们屋里就是地主,湾里的大田都是我们屋里的,别的屋里只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田。我说,那太爷爷肯干啊,积攒下来那么大的家务。爷爷叹了口气,说,我爷爷是最能干的,送我读书,教我识字,最后没得到好活,三年自然灾害时候饿死了。我没有出声,爷爷又说,他年轻时候从桑树湾可以一回搬回来两麻袋苞谷,一边肩扛一袋,跟你爸爸一样,牛高马大的。他把快熄灭的烟蒂用力吐了出去,它躺在天沿塌里没带一点火星。我看着爷爷被秋日拢黑的脸庞,他总是这样默默看着某个地方,今夜没有烟火也没有星光。
那十几亩的田土,爷爷操持了一辈子,从刚开始全部种的稻子,到之后全都种上玉米,最后它们的命运交到了邻居手上。爷爷走了,在四年之前倒春寒时节,我紧紧抓住他那向上举起的左手,他睁大眼睛,像看见了神明一样。他最后一句话是喊我好好读书。之后几天晚上,我们一直没有睡觉,直到把爷爷入土为安,爸爸在灵前嚎啕大哭,我也是。我想起两年前春天在家乡的时候,从雪色住到夏日,整个春天的过程都被我重新领略一番,可是不再有种稻子的情景了,也将没有在夕阳西下的小路上,有人挑担子吆喝着劳动的号子的画面。秋天里的记忆好像比其他三个季节更为醇厚,那阵阵秋雨,那金色黄昏,满目的稻树,南归的大雁,还有爷爷曾用镰刀收割过的那一方方风土人情。
现在外面夜幕降临,已经星光辉晕,月亮其实很少伴随着云一起涌出,大多时候都是独自挂在天空。我推开窗把属于初秋的风里放了进来,它们朝我的身上蹭着,这时,那些记忆好像又挤进我潮湿的眼眶。一直没有忘记,晒场的丰收和爷爷那温暖的背影,在那连成片的稻子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