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
农村的女人对疼痛有着特别的忍耐力,尽管这样,七十岁的表嫂,还是疼得整夜不能入睡。三个儿女在县城里做生意,都发展得很好,很忙很忙,表嫂不想轻易打扰他们。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肝癌晚期。表嫂的孩子们都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怎么对自己的妈妈说呢,和所有通常的做法一样,骗妈妈,说是小小的炎症,打点针吃点药,就好了。表嫂放心了。表嫂当然相信自己孩子的话,而且,表嫂不识字,不知道病历写的是啥。
孩子们说,县城的医疗条件不好,去上海看。表嫂自豪得很,说孩子们孝顺,得个小病,还到上海去看,村里有谁能有这种的风光?
到上海一家医院住下来,表嫂发现病房里有许多光头。表嫂第一次到大上海,她也不敢多问。表嫂和病友聊天,说自己是小毛病,住几天就可以回去。不经意间,表嫂听人家说,这是癌症病人的专用病房。 表嫂愣住了,问自己的女儿,女儿说,上海的医疗水平高,是癌症也不要紧。人老了,就依赖孩子,相信孩子。就像当年,孩子依赖自己,相信自己一样。
表嫂发现,有的病床突然间空了,病房里,有异样的气氛。表嫂子心事重了,晚上睡不着觉。表嫂对女儿说,我也七十岁了,人都有那一天。你们都很好,我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你爸爸。他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我死了,就没人陪他了。村子里就只有几个老人了,孤孤单单的。他和你们在城里又住不惯,晚上一个人在村子里会不会害怕?
从此,表嫂子在上海的医院里,特别念叨表哥。表哥一个人在家里管理鸡呀,狗呀。天黑了,表嫂就给表哥打电话。有一天,怎么打也没有人接,越是没人接,表嫂子越是着急,越是要打,结果把表哥的手机打没电了。女儿通过村里邻居,找到父亲。表嫂在电话里,生平第一次发了大脾气,说,我以为你死了呢。表哥说,天下大雨,听不见。表嫂拿着手机,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我的父亲是表嫂和表哥的媒人。表嫂很小就没有母亲,特别能干活,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只要有力气,人好,就行了。表哥身高马大,性格也和气。表嫂十分满意地嫁给了表哥。表哥表嫂生养了三个孩子,凭着日夜地苦做,家里的日子,好于一般的农村家庭。
我上高中的时候,穷得快要辍学了。一周一元钱的花费,母亲也没有办法了。周六下午,我背着书包去了表嫂家。周日下午,表嫂给我炒些腌菜,用瓶子装好,再给我几块钱。我又可以艰难地读书了。善良的人做好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当年的表嫂哪里知道我以后能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呢?她完全出自于对一个穷亲戚的同情。当年,表嫂如果有一点点势利眼,我去了之后,她有一点点不高兴的脸色,我就不好意思再去了,我的书就可能读不下去了,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1984年,当我得知自己考上大学的消息时,我首先想告诉表嫂一家。表嫂说,这下好了,不要做农活了,戴个眼镜子,要是考不上,怎么搞,这下好了。1995年,我又考上研究生,在武汉安家落户了。每次回到安徽泾县的老家,我们一定要去看看表嫂一家。表嫂喜欢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她说我小时候爱傻笑,被我母亲打了一顿,母亲一走,我流着泪水又笑了。表嫂说,我这个老表小时候傻傻的,没想到这么聪明,能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
每次离开,姑妈一家都要送我们。开始,是姑妈拄着拐杖送我们,后来姑妈去世了,表哥表嫂接着送我们。2020年春节,表嫂因为疼痛难忍,送我们到半路上就回去了。
我们目送她往回走,她目送我们离去。
在化疗,呕吐,脱发中,表嫂熬过了一年半。
2021年,我在心理祈祷:暑假回去,还能见表嫂一面。2021年6月9日,暑假就要到了。那天,我回母校湖北大学给研究生做一个报告,开车回来的路上,小弟弟给我打电话,说表嫂去世了。
我回去给表嫂送葬。那个瘦小,笑盈盈的表嫂,躺在冰块上,盖着被单。我不禁泪下。亲戚朋友邻居,许许多多的人都来给表嫂送葬。大家或哭或默,为一个善良的人送别。给表嫂送葬的车子很多,我就随便上了一辆车,车主是表嫂的邻居,是从附近城市赶回来的。人多车多,也没有人记得这个车主,他也不需要感激,他也许是来报答表嫂生前的某一次善举的。
每个人的葬礼,其实都是自己办的,用自己的人品办的。
表嫂给自己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