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镇外
我到现在都没有走出这个小镇,也许是因为村口的树长得太茂盛了,导致我根本看不见路 ,后来索性便在此定居了 。
夏天的傍晚天黑的晚,干完活回家还能趁着天亮去灶台里煮上一锅豇豆稀饭,再搭配上一颗泡好的咸鸭蛋和一些酸菜,便能坐在院子里一边吃一边感受着夕阳最后的余温了,我居住的房屋位于一个大的院子内,一个院子大约住了二十几户人家,镇长说这是为了方便管理,所以像这样的院子自然还有很多,多到沿着田埂走能一直走到双腿发软。不过院子一多自然也就有了号,号一多就有了圈,越靠近镇中心的圈数就越小,而越往外圈数就越大,记得刚刚实行统一管理半年后,就有一个穿着西装开着汽车一脸鄙夷的人来到了我们的村子前,挂上了一个“147”的铁牌,又在我们院子门上挂了一个“2800”的木牌,我们倒是没在意,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们背后靠着的就是深山了,一眼望去全是挺拔的树,偶尔半夜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几声狼嚎。
我们的院子是例外,一个院里只住了七、八户人家,而且院里大多都是老人和小孩,在这里,稍大一些的孩子便会被送去镇里读书,若是考上了便会在镇里找一份工作,就不用再回家务农、照顾牲口了,这是老一辈的思想,举起锄头就只能挥到眼前二两地,倘若子女真的去了镇里工作,他自己就变得清闲了,再用干枯粗糙长满老茧的手掌抚摸孙儿稚嫩的脸庞时,倒又显得落寞了。我们这些人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好歹镇长还能让养些牲口过活,下到鸡鸭鹅上到羊牛猪,只不过在这镇上所有的牲口都不是自己的,每家每户的牲口都会被登记,那是公家的,不允许私自挪用,除了附属品以外,成年的牲口每年还会又被镇长回收,若是病死了还要派人来详细的检查病因最后再把尸体给运走,什么也不会留下。我们自然也翻不起什么浪花,只要能活下去倒也觉得无所谓,不会傻傻的闹到镇上去,至于农作物嘛,土地全被镇长承包了回去,倒是播种或者丰收时会因为人手不够来雇佣些人来,虽然价格极低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美差 。
院里的房屋建筑基本都是清一色的红砖房,牲口就圈养在屋子旁铺满稻草的瓦房下 。
“才回家吃饭啊”,正当我恍惚时,从左边的房门里走出一个端着剩菜的中年女性,她的身材保养的很好但脸上却已经开始出现皱纹了,“黄姐,又去喂小黑啊 。”她听完笑着点了点头,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转身往门口走去了,她就是我的第二个邻居,我叫他黄姐,她喜欢花,所以她的门前经常会挂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尽管我每次去看都已经枯萎的不成样子了,她也舍不得扔掉,她还很喜欢跳舞,听人说她年轻时是镇上舞蹈队的,舞跳的极好,据说是当年竞选队长时跟主办方闹掰了,所以也就理所当然的被人刷了下来,后来再回到这里时又被人传,'她堵上了自己的身子都没能当上主队'之类的话语,于是跟他同村订婚的男人也迫于压力取消了,之后她也就自然成为了村里饭后闲谈消遣的对象,人们口中的青楼女子、狐狸精,偶尔半夜还会有村里的老光棍去敲她的门,不过都被院子里养的小黑吓跑了 ,不过她搬到这里后人们就没再嚼舌根了,毕竟从镇子来到这里的人谁心里没点憋屈呢,黄大姐好像也没放在心上,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先去喂了小黑,然后又在院里的歪脖子树下跳上一支舞,我有时都会看的入了迷,连稀饭溢出了锅盖都没注意。
很快,我的一碗稀饭见了底,摸着还稍微烫手的碗刚准备站起身来,就听见“吱呀~”一声,我回过头去,才发现院子的门被人推开了一点,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邮差就出现在了门缝里,“找苏先生?”我下意识的问他。
“对”,邮差望了我一眼,随后便从挎包里扔出一摞未拆封的信件放在了门口的砖堆上,“那你记得帮我转交给他 。”说完,院门就再次被拉上了。我看着那堆信,不由得又想起了苏先生,他的‘府邸’就在我的右边,他是一个书呆子,也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到镇上去深造过的人,可明明有着大好前程的可他为什么最终选择埋没在此地,我也搞不清由来,关于他的故事村里也存在很多个说法,什么公然顶撞教授,目中无人,太死板等等,但传的最多的还是说他是镇长派来微服私访考察的,我们猜来猜去也猜不透,故而恭敬的叫他先生了,可时间一长这个称呼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戏谑了 。
他喜欢看书,干枯的脸上架着一副破旧黑丝眼镜,镜片总是被他的手帕擦的光亮。只要不是下雨天他就坐在屋檐下读书,一边读一边写着什么,再读一会儿就开始频频摇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然后再从书堆里扯出一张纸写着什么,停笔观望一会儿烦躁的揉作一团,又开始拿起书品读起来,这一坐往往就是大半天,下午,他就会将写了半天的东西装进一个信封,跑到几十公里外的邮局去寄信了,回来时又抱着一摞未拆封的信件,嘴里嚷嚷着什么‘邮递员是不是迷路了,我的地址会不会写错了’之类的话语,又一头钻进书堆里了,我常见到这一幕,我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知道要是他写的纸能够拿去给牲口当草料,我们倒也省事不用天还未亮就去跟人抢草割了。不过他也经常会忘了取件,这时就会有邮差极其不耐烦的送上门来,毕竟我们这里的路可不太好走。
当然,院子里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住在靠近院门边上的爷孙两,老根和小根,他们搬进来的时间比我还要早,但是屋子却是所有人中最小的,小的连牲口棚都只装得下一只羊、一头牛和两只鸡。老爷子平时很少与人交流,所以我们并不知道他的姓名,但邻里邻居总难免有些交集,老根又总喜欢照料门前不远处的一颗歪脖子树,所以我们便叫他老根,叫他孙子叫小根,两人也没在意,一来二去的便也应了这个称呼。
我将信件放在苏先生的门口,转身去厨房把碗洗了之后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月亮洒在院子里,我搬来一把椅子,用白天晒干的柑橘皮泡了一杯茶,听着院子里的虫鸣摇着手里的蒲扇看着深蓝色的天空摇晃着着,如果可以,我就想这样安静的死去,但手一停下来就被蚊虫烦醒了。小根也喜欢在这时候出来玩,他说这样就会有一种神秘感,尽管身上已经被蚊虫叮咬出一片红色了但他还是玩的不亦乐乎。说起来小根今年也已经十岁了,正是上学的年纪却还在家里帮忙,想到这我忍不住有些好奇的问他:“小根”,过了一会儿才从棚子后面钻出一个脑袋疑惑的看着我,“干嘛?”他有些不悦的回答着,显然我打搅了他的‘好事’。
“你怎么不去上学啊。”
“没钱”,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可镇上前几年不是就实行上学免费吗?”
他一下支支吾吾的不讲话了,低着头玩弄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我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就愣在原地不动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说道:“我才不想去呢,上学有什么好的。”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往家跑去了,我被他的回答吓了一跳,不过思索了片刻后我又释然了,站起身来往里屋走去,因为天色渐晚蚊虫好像有些更多了,连蒲扇也有些驱散不了了。
往后的几天天气就变得有些闷热了,天空稍微下点雨屋子里就闷的不行,让人莫名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先是往兜里踹了两个馒头,随后将镰刀放在背篓里,穿着雨靴踩着湿润的地面就往外走去,出院门时路上已经能隐隐约约看见有些人往山脚去了,那里的草长得又多又茂盛,不仅可以割草还能在旁边的河里捞些鱼虾,不过那并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因为那儿是有人看管的,若是想要进去割草就得交钱,那对我们来说是极不划算的,因此我们只能沿着田埂、水沟割些草,若是还能在田地里找到些烂菜叶,那就算运气极好的了。我顺着水沟一直来到一个池塘前,不大不小的池面已经被水葫芦遮了半边,这东西长得快,拿来当饲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刚挽起裤腿,就发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身旁,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小根,他也来池塘边捞水葫芦了,不过他的状态看起来有些不太好,眼眶红红的,脸颊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怎么了?又跟你爷爷吵架了?”见他这副模样我不禁有些好奇,毕竟在我的印象中小根再调皮老根都没下过重手。小根一听这话便立马直起身子来委屈的说道:“我就说我想去上学,我有什么错?他为什么打我。”此话一出倒让我有些好奇了,自古以来家里都是希望孩子去上学,更何况还是在上学免费的时代,“你爸妈没意见吗?”我问,小根站在原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小声的说:“我没见过我爸妈。”看着他的眼睛我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起来我好像确实没见过小根的父母,于是我又问他:“你真想读书?”,“嗯”他郑重的点了点头,但随后又连忙摇了摇头,脸上一股炽热传来,又连忙低下头去捞水葫芦,我见状也继续底下头,只是轻声说道:“我帮你去找苏先生问问吧,小学的水平他应该还是会的,偷偷学,应该不会被抓住。”他忽然咧开嘴笑了,身子趴的更低了,像是要将整张脸放进池塘里一样。
我断断续续的又摘了一会儿,再站起身时发现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了,我刚踩着泥泞的小土坡爬上来,就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对面,他脸上通红,衣衫不整,没走两步便一个踉跄就要往下倒去,我连忙上前拖住他,一股浓烈的酒气便直冲我的鼻腔,我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来人竟然是院子里的住户老刘,他是镇上的一位工人,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见他喝的烂醉了。
“要不你下次别去了”,我有些担忧的问到。
但老刘头一低,右手顺势挂在我的肩膀上迷迷糊糊道:“不.....不去...不行,去了....才有...活干”。他还要说话,只觉得喉咙一酸,一股未消化完的食物便从嘴里吐了出来,我刚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只能赶紧扶着他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刚到门口,便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焦急的站在院门边,她就是老刘的媳妇杨婶,据说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却常常是打肿脸充胖子,记得有一次她自告奋勇的去接待了镇里来到考察队,那殷勤的模样就像个仆人,考察队自然也十分欣赏她,说他比村里的狗还熟悉这里的路哩,她却将这句话当做了夸赞,从此就昂起了头颅,跟她说话必定看见的是她的鼻孔,她总说自己要飞黄腾达了,她要被提拔做队长了,逢人就说着自己接待过大人物,一闲下来就跑到院口张望着路面,生怕错过了考察队似的,她不懂言外之音分辨不清正话反话,倘若逢人劝她,她就一脸居功自傲的表情理论着我们,我们也不再自讨没趣,也从不提这事了。
正想着,杨婶就到了我的眼前,她一脸怨恨的从我身上抓过老刘,又马上嬉皮笑脸的轻声问道:“怎么样,领导有说什么?有什么指示吗......”望着他们渐远去的身影,我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己没那么大的善心,若真做了什么倒被别人说成狗拿耗子了。小根已经在院子里剁着饲料了,这一幕他自然也看在眼里,我瞥了他一眼,他便又低头干活了。
我当然没忘记我的承诺,放下背篓后我便径直朝苏先生的门口走去,苏先生此时正在整理信件,“尝尝?”我从兜里摸出几个桃子放在桌上,苏先生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拿起一颗桃子在身上胡乱擦了擦随后吃了起来。“最近有空吗?”
苏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回:“有事?”
“小根是该读书的年纪了,不如你教教他?”
他自然是知道小根家里的情况,每每谈起老根还会说他就是一个老顽固。苏先生迟疑了一下,看看对面的小根,又看了看我说:“认真的?现在上学不是免费吗?”
我俩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起身子来说:“我收费可是很贵的”
“多加两个桃子?”
他被我的回答逗笑了,接着又突然长叹一口气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说:“可以试试,但毕竟我不是专业的,能学多少就看他的天赋了。”
苏先生答应了下来,还趁着傍晚前去隔壁淘了一套小学的教材,往后的时间里,小根一有空就会去苏先生的家里学习,小根的到来无疑给苏先生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一份乐趣,我也总能看到苏先生绞尽脑汁的修改教案,毕竟以一己之力补齐小学的所有内容,那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如此一来院里倒也过得安稳,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八年,第五年的时候因为镇上动荡的原因,物价比往年要贵的多,但做活的工钱却没涨多少,镇上倒是修的也越来越繁华,我不得已也去镇里谋了个手艺过活,但是每日来回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路费,我就索性在镇里租了个仓库住下了,将家里的牲口都交由了苏先生看管,而如今镇上的风波越来越大,我待的厂子已经经受不起了,于是所有的临时工和劳务工都被辞退了,也包括我,我走时只提了一个箱子。
过了马路我侧身进了一个小巷,尽头就是一间报亭,见到我来老板习惯性的从旁边拿出一份报纸放在支撑出来的板子上,“给,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我没去拿报纸,相反有些失落的回答道:“老板,今天以后我就不订报纸了。”老板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显然他也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后便拉开抽屉开始拿我这个月的订报钱,“得,你也算是我这儿的老顾客了,今儿的这份报纸就算我请你的了,保重。”
“谢谢”,我接过钱和报纸正准备离开时,才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穿着脏兮兮大衣的人站在我的后面,我一时没认出他,只觉得有些眼熟但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了,“苏....苏先生??”我试探性的问道,那人却突然裂开嘴一笑说:“回去吗?一起坐车。”
路的两旁都是绿油油的麦田,风一吹便向一边倒去,便能看见后面的景象,有时是一道道山丘,有时是一栋栋大楼,有时则是冒着黑烟的厂房,回去的路上车里只有我和苏先生俩人,路依旧很颠簸,风吹得人很舒畅,空气中带有一丝温度还能闻到谷物和牛粪的混合气味,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闻到过了。苏先生给我讲起了我走以后院子的变化,黄姐上了些岁数后便去镇上找了家福利院当义工,负责教孩子们跳舞,没有薪水但是能管饭,她还总是很庆幸能找到这份工作。老刘的身体越来越差,下班也越来越晚,长期的劳累让他看起来就像吸食了鸦片一样,杨婶还是每日守在村口盼着考察队,不过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什么考察队了。
“你最近在搞什么呢?整的这么狼狈?”
“我啊”苏先生笑了笑说道:“去大学里找了个看门的工作,每个月还能拿些钱,对了,我们院子就要拆迁了你知道吗?”我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镇上拆,给不了多少钱,而且今年就是最后一年收牲口了,那点钱买房角都不够,我还以为哪儿边吹来的风都撼动不了这里的尘埃呢,没想到就要被彻底抛弃了。”苏先生说完就靠着车厢从怀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用手护着点了几次才点着。
“那你怎么打算的?”
“我啊?反正那点钱也干不了什么,我想资助小根去上学。”说起来我好像确实没听他讲过老根一家的情况,“呼.....”见我一脸困惑的表情,苏先生吐出一口烟,脸色慢慢变得阴沉了起来,缓缓说道:“老根在三年前突然就开始轻微的咳血和胸痛,老根不想浪费钱去看病,也就一直没跟小根说,但小根能察觉得到他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再后来老根整个就瘫痪在床上了,小根就没时间来上课了,上午他会奔走于各个诊所之间去求药,下午他就又去山上挖药,就这么一直撑到了现在。”苏先生安静的诉说着,一支烟也不知不觉在手中燃烧殆尽了,他扔掉烟头,又伸手往大衣的外包里摸去,翻了许久才又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抖落出一支烟来,打了几次火才又点着来,“根据他的症状我之前到镇里的医院问了,说大概率是肺癌晚期,活不了多久了,小根其实很聪明,学东西很快,我想资助他上学,可我每次去找他时,他都跪在老根的床边,用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死死的盯住我,嘴里呜呜的喊着,我爷爷要死了,我就要没有爷爷了。
听着他沙哑的声音,你知道吗,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表情。”
“吱呀!!”一阵刹车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宁静,苏先生下车后脸上的阴霾突然一扫而空,说道:“放心,你拜托我的牲口养的很好,只拿了些附属品当利息不过分吧。”。
“不过分,这是应当的”我俩笑着便相互攀着肩膀往院子里走去了,算起来我跟苏先生已经有十五年的交情了,那时会儿我俩还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我会从镇上给他带书,他会从学校给我带饭,后来小镇增加了很多规定,我们也就理所当然的被排挤出来了,没想到这一次他又去了大学校,不过不再是教书了。回到家后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屋内,便带着一些东西径直前往老根的屋子,绕过那颗歪脖子树,推开那扇腐朽不堪的木门,一股浓烈的药草味便扑鼻而来,里面一共就两间屋子,正厅摆了一个灶台和一张床,这是小根睡觉的地方,老根则躺在里面屋子的床上,这里堆满了纸壳和塑料。我跨过门槛后,这边的药草味就没那么浓郁了,与之替代的是一股发霉的气味儿。老根
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他的脸色变得发白、发灰,整个人就像一张干掉的树皮,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落一地。老根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向这边,随后缓缓的将身子支撑起来,我就坐在他的旁边从袋里拿了些枇杷出来,“尝尝吧,润肺的。”老根伸出枯瘦的手接过枇杷,很显然他的心思不在这。
“我要死了”,他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小根。”
“这里拆迁之后,苏先生说会资助小根去上学,住学校里花钱不多,还有他爸妈呢?不管么?”我问出这句话时老根就沉默了下来,说起来老根这些年并没有提起任何关于小根父母的事,不,应该说是他从不给别人讲自己的家事。沉默了许久,老根才缓缓开口说道:
“十五年前,镇上无故掀起了一阵风波,所有的知识分子和工人一起联合起来抵抗镇长,但奈何人数太多镇长最后只能选择镇压,人们自然是不怕,如同潮水一般碾压过半个小镇,势必要逼着镇长修改规定,但能当上镇长也不是吃素的,上了些糖衣炮弹后有些镇民便开始退缩了,人数一少下来自然也就分崩离析了,小根的父母就在那一小部分人中,他们不看重眼前的恩惠,势必要抗争到底,但说白了还是太年轻了,惹怒了镇长......”,他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剥枇杷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那场风波最后就死了两个人,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我就带离小根离开了小镇,所以我不想让他读书,读书就会长见识,明事理,见多了不公,思想就会变得不同,就怕......怕他最终跟他父母一个下场,我只求我们爷孙俩能一辈子活的安稳,我也就别无所求了...........”他的语气到最后已经如蚊虫般细小了,苍老消瘦的脸上已经湿润了,脸上是止不住的难过。我虽然也过的不如意,但也见不得这疾苦,往那袋枇杷里塞了些钱后就悄悄出来了,我想他现在更想自己一个人呆着吧。
我出来时已经接近黄昏了,往后的日子我一有空就会去看看老根,但他还是在一个月后一个布满阴雨天走了,没有办丧葬,因为那比活人花的还多,小根自然也交不起火化的费用,但镇上又不让埋葬,我们又凑了些钱但还是不够,最后只能在后山找了处地埋了,小根堆了很多石头,只希望别被动物刨出来吃掉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小根没有哭,在老根的坟前跪了整整一天,雨就这样下了一夜,我第二天起床时老根门前的歪脖子树被风吹倒了,树的根已经完全烂掉了,能立在门前全靠老根每日给他埋土,它不过也只是吊着一口气,一人一树最终也一起消散了。
那之后的几个月小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提不起精神,每天不是去割草喂牲口就是去后山找些草药卖钱,反正总不让自己闲下来,很快,也就迎来了镇上最后一次收牲口的时候,那日我们院里早早的把牲口栓在了自家门外,一直等到十点过,看见一辆卡车停在了我们院子的门口,最上面下来三个人,为首的便是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男人,胸口挂着一个牌子夹着一个公文包,身后的两人则是强壮的农夫,负责将牲口给弄上车。杨婶最先迎接上去,那副殷勤的模样倒与平日截然不同,可那人却十分享受,还说我们本地村民就是热情的咧。他进到院子,简单的介绍了自己,说他姓丁,大家叫他丁先生,随后便拿起纸笔开始清点牲口的数量,然后微笑的对着我们说道:“各位亲爱的村民,由于今年镇上正在改革,所以要价会比市场低一些,如何?”我们看着他的笑容,却是不敢摇头,他看着我们的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又扯着嗓子说道:“羊牛统一收购20一斤,猪和鸡鸭鹅一起算 4 块一斤,各位没有问题吧。”我们再次点了点头,虽然勉强能收回成本,但我们也不敢说什么。
“凭什么?我们养了这么久了。”
就在我们以为很快就会拿到钱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出现在人群里,我的心一揪跟着众人的目光看向声音来源,才发现是小根,他牵着自家的羊和鸡怒气冲冲的对着那人吼到。丁先生却是饶有兴趣的转过了身,苏先生一看大事不妙连忙去拉小根叫他别多嘴。
“哎呀,丁先生,你大人有大量他还是个孩子,别跟他一般计较”,见气氛有些紧张杨婶连忙到那人的面前恭维着,可这一下也就让他彻底变了脸色,丁先生用手背推开面前的杨婶,慢步走到小根的面前盯着小根的眼睛,指着小根身边的羊平静的问着:“我问你,这是羊还是鸡?”。
“是羊!怎么了。”小根理所当然的挺起胸膛回答着,我们在一旁看的却是心惊肉跳。
丁先生转身望着我们问道:“这是羊是鸡。”
“是鸡”,杨婶抢答到,丁先生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回答是鸡,我也不例外,我知道谁轻谁重,因为后果我自然也承担不起。问完一圈后丁先生的目光再次回到了小根身上又问道:“这是羊还是鸡。”。
感受着大家炽热的目光,小根不敢相信平时对他如此关照的人们竟然也会睁眼说瞎话,就在他还想反驳时苏先生又一把挡在小根面前,陪笑的说着:“丁先生,他说是鸡,他还是个学生不明事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较量。”
丁先生却看都没看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目光绕过他继续盯着小根冷声说:“不,我要他亲口说,大声说!”,气氛一时间降低到了冰点,我心里也不自觉的跟着紧张起来。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是羊还是鸡。”,小根这下彻底没了底气,周围的人的目光也变得令人胆寒,这是与以往不同的,他知道,大家再也不能向着他了,小根咽了一口唾沫,最终才支支吾吾的抬头小声回答道:“是…是鸡”。
“大声点!”丁先生突然提高了音调,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小根面色一颤,又连忙回答:“是鸡!”
“你们听到了?这可是他说的”,丁先生忽然发出一阵轻笑,这也让我们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下来,杨婶也连忙上去陪衬着,丁先生大手一挥,两个农夫便去牵牲口了,他又拿出计算机和账本核对着。临近中午才对完账,扣完税又给了辛苦费才送走了这个大人物,小根今年毫无例外是拿的是最少的,养了大几年的牲口被人五块一斤就收走了这任谁都是无法接受的,我们联合还想补偿他点,毕竟老根一走这些事情也就没法教了,但小根早就不见踪影了,一连几天我都没看到他,屋子里也搬空了,听闻老刘说前天晚上他来找过我,给我拿了一千块钱让我帮忙买了两条烟,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一年后,我们最终迎来了拆迁的日子,一辆辆重型机械来到了我们村前,他们很急躁催促着我们赶快离开,机器的轰鸣让人心烦意乱,不过好在他们发钱很利索,反正也不多,要走的人却很多,几乎全是跟我们一样的人背着大包小包走出来,有的很兴奋,有的很焦灼,但更多的是迷茫,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突然叫人离开,说不难过是假的。我心里纵使又万千不舍也只能跟随着人流坐车去往镇上了,我在快要到镇上时才发现苏先生也在车上,他还跟以前一样就是有些憔悴了。他见我过来赶忙在旁边挪了个座位,我率先开口问:“小根的钱拿了吗?今天都没看到他。”苏先生点了点头回:“嗯,今早最先来的,签的名字是张金升。”
“张金升?”我疑惑的重复了一遍,我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对,张金升,他走之前给了我一封信,他确实变了,我不知道他这一年经历了什么,但他确实变得比以前圆滑了。”苏先生还想去怀里找烟,但摸索了很久都没有摸到,最后只能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塞到我手中,随后他便站起身来说:
“你知道吗?那天你给的桃子小根说挺甜的,但我觉得没味道,现在小根应该也觉得没味道了,”苏先生苦涩的笑了笑,拖着大衣下了车。我打开那封信,里面就写了一句话
【苏先生,谢谢你这些年来的教导,但小镇的形势确实跟我想的一样,倘若我不是最顶层,那便是社会的最底层。】
镇上又比以前热闹些了,我又租回了以前的仓库,报亭还在,只不过老板换人了,我找了一份餐厅的工作,虽过的比较拮据,但也算过得去。
又是几年后,镇上开始下起了雪
我突然又得知了大家的生活,那是一个很蓝的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栀子花香,宽广的院子里,小黑趴在院子里打着瞌睡,黄姐不再因为流言蜚语而困扰,开始专心钻研她的舞蹈。老刘也因为技术,一跃成为车间一把手,他不再加班脸色也开始变得好转,杨婶也不再势利眼,安心过日子了。苏先生因为发表论文在学校也坐拥了一席之地,而张金升嘛,便在大企业里找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还有......老根,他正沐浴着阳光下,坐在摇椅上打着鼾。
这一幕很温馨,这感觉沁人心脾,我从未有这种感觉,让人觉得梦幻一般。
但我还是醒了
被这天气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