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头还债
在集市的角落里,老田头不时地四处张望着,他是瞅着收费的来没来。在这个集市上,不管卖啥,每个摊位收五块钱。他到现在还没开张呢,哪里有五块钱交费。他卖得都是自己院子里种的蔬菜,四五支丝瓜,三两个小茄子,还有一小堆青辣椒,他算了算,就这些东西,顶多卖个十块八块的。何况,到现在还没有开张,别说卖了,连个问问的也没有,真要来收钱,拿什么给人家。所以,他不时地躲着,已经换了很多个地方,从菜市场里来到了公路边上,又怕城管看见撵。唉,他很希望有人快点买走,哪怕少卖几个钱。这点儿蔬菜,别看自己种的,他舍不得吃,卖了菜攒攒几个钱把老屋修缮一下,再把借的钱还一下,就六百块钱的债了,早还了早轻松。还完债再修房,老房漏的太厉害了,下雨时外面多大,屋里就多大,外面停了,屋里还下个不停。每次下雨,不得不用舀子往外舀水。他想了,换不起屋顶子,买块大塑料布遮挡一下,临时将就着住。再说,她都八十八了,也没几年活头了。为了修缮屋顶了,三个儿子三个闺女,他都和他们说了好几遍了,都答应着,都不管。心里话,不管也行啊,把养老本给我也行啊,三个儿子,每家一个月,领他的养老钱,一分钱不给他。不给他也罢了,自己身体还好,还能干活,让自己种自己的口粮田也行啊,不让种了,给承包出去了,承包费一分也没见。都说得很好,缺啥用啥家里拿,上谁家去拿啊,都轮糊了。其实,别看自个儿住着,他是轮着的,每个儿家一个月,他记不清该是哪个儿管,也就那么回事吧,自己不是不能动,那些年种的粮食还攒了不少,老院子又大,种点瓜果蔬菜的也能换个钱,谁家也不去,免得进谁家还看人家脸色。他别的啥也不愁,就愁自己的老屋,漏的一年比一年就厉害,要是屋不漏了,他就放心了。
唉,一辈子盖了四次屋,土坯都是他领着一家人脱得,请不起人帮忙,光管饭就愁得慌,那是穷的啥也没有,十口人就他一个劳力,队里分得粮食根本不够吃,一年怎也得吃三几个月的菜团子。盖屋只请几个木匠拾掇一下屋帽子管顿饭,其他的活,人家来帮忙都害怕。当然,人家也都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就是来帮忙也不在他家里吃饭。他这一辈子,开始是为了一家十口人的吃饭发愁,后来是为了三个儿子盖屋娶媳妇发愁。他的话,幸亏改革开放,否则的话儿子说媳妇都难。这是实话,是四五十年代那辈人的切身体会。老田头,没啥特长,就是个种地的,可以说,能有现在的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他很知足。他的孩子们说不上孝,也说不上不孝,没有哪个孩子让他生气,也没有哪个孩子给她一分钱,包括她的三个闺女,一年来不了几趟,来也就是给他买点吃的,多少年了,没有谁给他买件衣服,他身上穿的都是老伴给她买的。如今,老伴走了快十年了,他一个人过也习惯了,他不求别的,只要孩子们都过得好好地,他就高兴。老屋,住了四辈人,原来是平屋,三儿子盖屋时还剩下些瓦,就想修缮一下老屋顶子,谁知三儿子说,以后还要盖个车棚用得着,修缮老屋也就放下了。孩子们都分家单过后,那些年里,老两口种地也攒攒了几个钱,无奈老伴生病,先是膝盖疼得不能走路,后是腰椎突出,最后是肝腹水,前前后后上了几次院,花了好几万,存的那点钱搭进去不说,还欠了将近两万块,也没有把病治好,出院一个星期,一个晚上,好像是肚子破了一样,吐了半盆子血水咽气了,再加上丧费,扣除自己随的礼钱,又是个六千多,两万七千块钱,本想着三个儿家给平均摊了,送走帮忙的那个下午,一家子一块吃了个饭,三个闺女三个儿,谁也不提债的事,只是算个人走动收得礼钱对不对,就像老大老二都和人家走了,人家给了二百块钱,没说明和谁走,两个兄弟闹得不可开交,又打发人去问人家,人家说一家子一百,事儿才算完。再就是轮流着一个劲儿安慰他。心里话,他不需要安慰,看你娘临死前那个难受劲儿,早死了早享福去,他能想得开。自古以来,祖祖辈辈,就这么一辈接一辈的延续着,哪里有不死的人。儿女们的话,好像他多想不开一样。三个闺女走了,哭哭啼啼的,他送到门口,嫁出去的闺女就是外姓人,他不指望;三个儿子也走了,他没有出屋,心里还有些怨气,债的事谁也不提,他得想着怎样去还这些钱。
从老伴去世的第三天,他去了公路上干活。七十五岁,他是干活的老头中年龄最大的。但是,身体数好的。在公路上干活,一天七十块钱,对他来说,这个钱数不算少,一年顶多干三个月活。所以,只要有活,不管是愿意不愿意动,他都要去干。他算了下,一年拿六千块钱计,差不多四年才能还完债,到时候就快八十岁了,他光担心自己活不到八十岁,带着一身债务走了,那样地下也不会安心的。平日里,地里的收入除了自己够吃的,打的粮食都卖了,甚至地头上摘把豆角子,他都挑出好的来去集上卖了,就是为了还债。平日里,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攒攒着还个人情。借人家钱那么多时候,去还钱总不能空着手吧,十个二十个鸡蛋也是心意。在村里借的钱,他都在墙上的年画上记着,虽说没读过书,写不了几个字,但是写个数字还是可以的,谁家谁家借了多少钱,啥时候借的都记下来,还了的随手画去,每划去一笔债,他心里就轻松一些。还不了的,年上孩子们给送的那点年货,他就拿上点去人家里走一趟,和人家说一声。他没多少年货,借的人家又多,拿的年货就少,几条带鱼,二十多个鸡蛋,一瓶香油,甚至自己晒干的红枣都送出去,借钱多的人家,他给人家送只鸡。所以,他每年都要养几只鸡的,几只母鸡,几只大公鸡。
那一年,大儿子给他送年货,提了十斤一袋的面粉来,看到他的红毛大公鸡,要逮一只,年上炸炸吃,说自己养的鸡肉香。他没让,说要走动的,借了人家钱今年还不了,不去和人家说声吗,能空着手去?这是他第一次跟儿子说还账的事,还惹着大儿子了,年三十也没给他送饺子,更没有来他这儿坐一坐。每到年三十的晚上,三个儿子都提瓶酒,拿点炸货来他这儿坐一坐,喝点酒,算是陪他过年。就那一年,因为大儿子没来,二儿子三儿子问了问,他一说,最后还发了脾气,“不来散伙,以后你们也别来。”他很生气,说得是气话。可是,自从那一年后,年三十晚上再没有儿子来,也没有儿子给他送碗饺子。他也不稀罕他们这碗饺子,自己又不是不会包,切点白菜叶,放点煮大油,包一次的吃到年初三,年初三有外甥外,他那点年货全扫光,本来就没有多少,买上二斤排骨,再自己杀个鸡,弄几样新鲜青菜,甚至有时间了,去南边河里砸开厚厚的冰扒点儿小鱼,做小醋鱼,这是外甥们最爱吃的。这些年里,外甥们来,没有一个儿子管饭,想起来他就生气,既然不管外甥饭,还要外甥东西干啥。生气归生气,他说不出口。外甥们一走,年也就过完了。
三个儿子日子过得差吗,两个玩大车的,一个商场里做买卖的,哪个一年不挣个十万八万的,偏偏差外甥那顿饭吗,让人说不得道不得,说到底还是攀比,你不管我也不管,他还有想法一家子一年呢。可是,谁听他的。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他怎对待老人,有点好吃的先让老人吃,冬天把老人请到炕头上,夏天唯一的蚊帐给父母挂上,晚上临睡,一暖水瓶热水放父母近前,一早起来先给父母端尿盆,老父亲爱抽烟,集上买了烟叶让他抽,自己抽蓖麻叶子,棉裤袄的每年都翻拆,续上新禳子,打下来的旧棉絮给他续,都说言传身教,他做的不好吗,孩子们看不见吗,吃饭,老人不动筷子不端碗,一家人坐在那儿等着,这是规矩,老辈里传下来的,他就是这么做的。可是,他的孩子们没一个这样做,是社会变了呢还是自己教育失败。有时候想起来,他总是叹息一番,如今的人光认钱不认人了,连他的父母也不认了。不单单是他家,他发现村里很多人家的孩子都这样,都对老人不好,就像老邻居和他说的,不让你生气就是孝顺的了,还给你东西,说句不好听的,儿家喂得狗都比自己吃得强,还有的说,小时候稀罕着,养大了就像仇家一样,看见你没好腔,说话就训斥的口吻,好像做了啥错事。村里每个老人对孩子都有抱怨,孝顺的还真没几个。
老田头深有同感,对孩子们也就不抱怨什么,对他来说,还有不到一千块的债,他盘算着,等到年底差不多。可是,就在他信心满满时,公路上却嫌他年龄大,再去干活说不敢用了,说怕干着活再出现问题,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人家的意思他很明白,怕自己年龄大,万一出现啥变故,谁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不让他去公路上干活,这就断了他的收入来源,一时很苦闷,心里也多有抱怨,年龄大又不是不能干,干得还不少,去和人家说吗,他拉不下这个脸,只得多养些鸡,又在老院子里的角角落落里种些蔬菜卖,暂时靠这些攒钱还债。自己种得蔬菜无公害,也不打药,可样子很难看,又加上不多,很难卖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今儿就是这样,一大早得来,饭也没吃,还得警惕着收费的,挪了好几个地方,一点菜也没有卖了,就很丧气,眼巴巴地看着过路的人,多希望有人停下来买他的菜。可是,这些城里人眼光高,瞧不上他的菜,看都不看,问都不问。再说,他躲的地方太偏僻了,就在墙旮旯的一棵大树下,要是不专门看他,还真难发现他。这样挨到中午,菜也没卖不了。没办法,他只得再到菜市场里摆摊子。谁知,刚摆好摊子,还没坐下来呢,收费的就出现他面前,他有些慌,忙和人家说:“俺没有钱给啊,菜没卖了,你不嫌拿些菜吧。”他可怜巴巴的说。人家也不搭话,绷着个脸,把手伸向他,收费人的手里攥着一大把零钱,差不多都是五块的。急得老田头直翻口袋,“俺没钱给你啊,要不拿些菜吧,想吃啥菜你说,俺自己院里种的,都没打药。”人家还是不理他,一直向他伸着手,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他很是尴尬,觉得老脸没处搁。他不是赖账的人,一辈子不欠人家人情,可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成了老赖,急得左右看着,很想去借人家的钱赶紧把钱交了。可是,又都不认识,也怕真借了换不了人家。事情就那样僵着,人家真是生气了,眼瞪得牛铃大,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快点!”人家说话很严厉,很不耐烦的样子,他急得直咧嘴,脸变成了苦瓜,“俺刚来,刚铺开摊子,真没钱,俺不卖了。”说着,蹲下身子,收摊要走。人家一把夺了他的包袱提着就走,他像是被吓着了,愣愣的站在那儿看着,也不去撵。一个补了好几层补丁的破包袱,里面几把豆角、几支丝瓜和几个茄子,还真值不了几个钱。提了他包袱的收费员走了没多远,给他扔下了,他这才赶紧去捡,背在身上,也不卖了,回家去。他一路走着,忍不住老泪纵横,他不是赖账的人,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刚才的羞辱他受不了,这就像是有人抽打他的老脸啊。
回到家里,他暗自伤心了好会儿,饭也懒得做,躺了一下午,想着挣钱的门路。他拿出坎子里的钱布袋,数了数里面的钱,四百块不到,还差六百多,又看着院子里的十多只鸡,就是都卖了也凑不够啊。忽就想起他的养老本,不行,得跟孩子们要去,他们谁家也不差这个钱,他算着,一个月一百多,攒攒六个月的就够了,哪怕以后再给他们。可是,自己的养老本在谁那儿呢,他还真说不上来,就打算先去老大家问问。正是吃晚饭的时候,算起来他一天没吃东西了,看着饭桌上的饭菜才觉得肚子咕噜噜的叫。老大根子一看到爹来,先是很诧异,又忙问,“吃了吗,你来有事?”“吃了、吃了,你们吃就行。”孙子给他搬个杌子坐下来,儿媳妇只是看了他一眼,根本没搭理他,端起一碗饭进屋了。他自觉地没有得罪过大儿媳妇,竟然这样不待见他,也许来得不是时候。但是,既然来了,得说说。就跟老大说“根啊,你娘连上院带抓药,还有发丧借下的两万七千块钱,这些年里,爹还得差不多了,还差个六百块钱就还完了。可是,上公路上干活人家不用了,嫌弃爹年龄大,爹也再没啥挣钱的门路,俺寻思着,你们先把养老本给俺,等把债还了哪怕再给你们,你是老大,和他们两个商量商量。”这时候,老大媳妇从屋里出来了,“你看你呀,一年来不了几回,来就是要债的,好像欠你多少钱似的,谁稀罕你那点养老钱,不是打算给你存着等你老了发丧用吗。”老大忙制止媳妇,和爹说道,“别怪玲玲娘说话难听,没有人要你的养老钱,都给你存着呢,没动过你一分钱。再说,本也没在我这儿,应该在三那儿呢,你要想要啊,就去三那儿问问。”大儿子根说话很客气。他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离开。到了三那儿,三说话也不中听,“就惦记你那点养老金,好像谁要你的似的,既然大哥说了,给你。”说着要媳妇给他屋里拿,又接着说:“养老本给你了,以后啥事也别来找俺了,生病上院也别找俺,你看看你越老越糊涂,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谁还在乎你那三核桃两枣,一年的还不够一顿酒钱呢。”老田头接着自己的养老本,挨了三儿子一顿呲,他也不说话,叹息一声往外走着。
走到街上,觉得心里万分悲凉,心里想着,一年的养老金不够你们一顿酒钱,你们还霸占了这些年,这些年里,何曾给俺过一分钱,你们不指望这个钱,你爹指望,指望它还账呢。回家后,自己又生了顿闷气,还生病上院别指望你们,你们娘在时住院何曾花过你们一分钱,在医院里吃饭还跟你爹要钱,你们是真行啊,老话说‘子不教父之过’,还真是俺的罪过啊,有你们爷爷奶奶时,俺和你娘是怎孝顺的,怎就一点没学上呢,都说儿子不孝顺是儿媳妇的事,俺看也不全是,很大原因还是在儿子身上。虽说生气,毕竟养老本要回来了,他不再为还账发愁了。第二天,他就去了大队室,村里有专门为老人服务银行职员,到那里说取钱,人家给他一看,里面一分钱也没有,就告诉他说:“大爷,还不到月底呢,钱还没打上呢。”“里面有多少钱呢?”他忙问。“上个月刚取了,余额还不到一块钱呢。”他一下子明白了,尴尬的笑笑,“老了,不记事了。”“这是你第一次来取钱吗?”人家问他。“以前都是孩子们来取,这段时间都忙。”他这样解释着,并很快离开了大队室。
回去的路上,他心里凄凉到了极点,孩子们都不是缺钱的,却都如此扣,给他提的剩下不到一块钱,一个儿家一个月,谁也是这样。回家生闷气,不得不想法再去挣钱,因为他预感到自己没有半年的时间了,吃饭锐减,心慌气短,两腿发软,从大队室到家不过二里路程,就觉得拖不动腿。照这样下去,很可能债还不完,人就先走了。他看到屋里的东西,还能变卖点啥,没值钱的东西了,又抬头看着屋顶,摇摇欲坠,很可能一场大雨就坍塌了,他有些绝望。忽就想起村里来捡破烂的,破烂也能卖钱,他眼前一亮,这也是挣钱的门路啊。
第二天起,他推着破烂的小推车,还满天星星呢,就到前线去,前线是胜利油田的大本营,离着六七里路,他认为那里破烂应该多,他必须早起,因为他走路慢,中间还得歇上几歇。再说,初次去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捡,要捡些什么,万事开头难,干啥也需要经验。这是个夏天,早走也不热,一辈子早起干活,这已经养成了习惯,他拿了十几根蛇皮袋子,几根麻绳,还捎了小鼓子水和两个馒头,饿了也好吃点。他推着车子出门,突然就想起了十八岁时到羊口推虾酱,吃了晚饭走,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回来,就那样推着车子走一晚上走一天,中间也就吃饭的时候歇着。再说,那时候的路也不好走啊,都是些土路、河沟路,高低不平的,很不好走。那时候年轻力壮,来回四百多里路睡一晚上就差不多歇过来了;去淄博给供销社推大瓮、瓦罐、黑碗啥的,也是早晨一早走,晚上晚饭时间回来,一车子推一二百斤;去南洼推高粱,一人推一人拉,一天好几趟。真的,那时候浑身真有使不完的劲儿。如今老了,快九十了,推个车子都觉得吃力了。路上,他歇了几歇,到了天还黑着,他就像没头的苍蝇乱撞,看到人家门口的垃圾堆,他就去找,找塑料瓶子和箱子纸,就那样推着车子沿着一路找,就在店家的门口,天刚放亮,已经捡了好几袋子,又走进一个大农贸市场捡,市场上刚见人,一家卖百货的商店门口,大块的箱子纸很多,他捡了很长时间,捆了一大捆,刚想走,店家开门了,吆喝住了他,“唉,怎偷俺的箱子纸呀!”一个女人口气很不好听。他一下子愣住了,“偷?”他活了一辈子,生产队里的瓜都没偷过,更没偷过人家的东西。“这是你家的纸呀,俺看着散落一地。”他说着把那捆箱子纸给人家。女人看他年纪大了,一连的说着,“算了、算了,看你一把年纪了。”说着进了屋。老田头愣了下,看着手里提的箱子纸,又瞅了瞅人家门口,就把那捆纸放在人家门口一边,探进头去和人家说,“给你放门口了,快拿进来别让人家提走了。”“不是说算了嘛,快拿走吧。”那是看他浑身脏兮兮的,嫌弃他。他没有拿捆箱子纸,扭头出来,蹒跚着步子,推着车子要走。一个男人出来喊住了他,“快提走,放在俺门口干啥,怪味的。”也是一脸嫌弃,训斥的口吻。他想说是你家女人要的,见人家又说:“快提走、快提走,这里不是放垃圾的地方。”那人还以为他在这儿要存垃圾。他只好又停下来,把那捆箱子纸放在自己车子上。“你看你一把年纪了,走路都费劲还出来捡垃圾,不知道享福。”他苦笑了一下,推起车子就走,心里话,享福谁不想,债压在头上呢,你替我还呢,他有些生气,生气女人和男人对他的态度,又要又不要的,他气咻咻的推着车子回家去,不捡了,捡多了也推不了。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他才走到村西收破烂的地方,竞卖了十八块钱,他又高兴起来,不说十八,一天按十五算,一个月就四百五,再加上一个月的养老钱,差不多够还债得了。从此后,他起早贪黑,往返于村和前线之间,孩子们知道他捡破烂,嫌他丢人,媳妇儿子来说了好几遍,他一句话不说,该怎捡怎捡,心里话,你们又不给我一分,还把我的养老金扣了去,我要还账呢,总不能带着账本进棺材。
可是,往往愿望是好的,实现起来是艰难的,捡到二十一天捡不了了,病倒了,咳嗽发烧没力气,好几天缓不过来,他估摸着自己好不了了,卖破烂的钱、卖鸡的钱加上一个月养老钱,他算了好几遍,就差八块八交钱。按说,等领下下个月养老钱,就能还上债了,但他觉得等不了了,必须还上这笔债,才能一身轻松的咽气。他又看着屋里的东西,还有啥呢,也就那口小耳铁锅了,自己死了,锅也用不着了,他勉强起来,毫不犹豫的揭了锅,一手提着,一手拄着拐棒去了村西的废品收购处卖。说真的,他举步维艰,一走慌心出虚汗,但是,他坚持走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来到了废品点,因为常来熟悉了,他和人家说了,“给我八块八就行。”人家给他称了称,和他说着,“一块五一斤,一共六斤七两。”把十块零五分递到他手里笑说:“把锅卖了不吃饭了,是不是跟着儿家吃啦。”他笑笑没有说话。“三个叔都说你呢,不让你去捡破烂,你脾气还大,非要去,这干了一辈子干习惯了,不让干活受不了,不像俺爷爷,还不到七十岁,啥也不干,吃了就玩。”老田头笑着,心里话,你们孝顺呢,天底下还有愿意干活的,不干行吗。
回到家里,他把钱取出来又重新算了一遍,多给人家一块,也只是那个心意,去还人家钱,没啥东西送人家了。剩下的两角五分,他装进了自己的寿衣口袋里,不能空着手走,见了老婆子怎也得给她个钱。因为这几天里,他时常梦见老婆子,光催他去呢,要他不要给孩子们添麻烦了。他就解释,可是越说越说不清,反引起老婆子不愿意。他是晚上去给人家还的钱,说数了好几遍了,要人家再数数。看着那堆零钱,人家心有不忍,“你看看你,就几百块钱的事还还啥,自己买点吃的就行了。”他说借钱要还的,不还怎行呢,当初能借给俺就是很大的情谊,还钱是应当的,否则心里不安,你看看也没给你们买点啥,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人家热心的把他送出来,因为这时候不时地打雷,闪电也越拉越近,很快就下雨了,不再留他了。
老田头前脚刚进屋,后脚雨就下起来了。他关紧屋门,心里是从没有过的轻松,哎呀,活了一辈子了,终于把债还完了,可以舒舒服服的喘口气了。下吧,下再大的雨也不担心什么了,他先是在炕沿上坐了会儿,不时的闪电耀出他苍老的身影,风一阵紧似一阵,他都能感觉到屋在晃动,还吱呀呀的响。他一点也不害怕,原来下雨就这样。借着亮光,看到身上的破烂衣服,他想着,穿上老婆子早就给准备好的寿衣,晚上睡觉时让她看看,自己也体面起来。他去了里屋,从箱里摸出那个豆面子包袱,一件件穿在身上,连那个新的毡帽也戴上,还有新鞋子,并把养老本放口袋里,去那边让老婆子看看,告诉她走了后,政府给发工资,光享福呢,也让她高兴高兴。穿戴好后,他在炕上躺了下来,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无债一身轻。他这一辈子没轻松过几天的,就是巴结命。人逢喜事精神爽,睡觉也舒服,他轻轻的闭上眼睛,脸上带着笑。夜半时分,雨越下越大,他却美美的进入了梦乡。
就在这场风雨里,老房子就像扭秧歌一样,轰然倒塌了,连人一块砸到了里面,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沸腾的尘土很快被砸落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