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河自有拐弯处
九畹有溪,名曰九畹溪,南北走向,绵延百里,发源于东阳云台荒南麓、朱溪荒西北。发源之地,山涧交错,沟壑纵横,积水成流,汇流成河,身披蓝天的色彩,吟唱美妙的歌曲,穿行于蜿蜒起伏的山岭间,一路飞奔,奔出东阳河谷,来到芝兰宽谷,天地豁然开朗。
芝兰宽谷,天穹广阔,地势平坦,溪流减缓,奔峨眉山而去,中途来个“L”形大拐弯,蓦然峰回路转,闯入九畹峡谷,依山就势,破峡闯滩,蜿蜒远去,在聚渔坊注入长江。
水往低处流,这是自然规律,也是地球万有引力的作用。天长地久,时光如飞,九畹溪奔腾不息,惯常的流速,惯常的声势,惯常的水道,表象温尔文雅,全无张狂之气,九畹人习惯这样的九畹溪。
九畹溪也有反常时,偶尔暴风骤雨,瞬间雷霆震怒,温顺变脸咆哮,溪流骤变洪流,犹如一群脱缰的野马,万马奔腾,咆哮而下,放纵不羁,势不可挡。
奔腾直下的洪流,尽显它的冲刷、堆积、侵蚀、搬运乃至破坏能力,悉数带走发源地以及沿线能够带走的一切,比如树木、沙石、沃土,比如房屋、庄稼、动物,所过之处,洗劫无数。
洪流冲出东阳,来到芝兰宽谷,气势减缓许多,来个大拐弯,留下“买路财”,颇为憋屈地钻进九畹峡谷。为了发泄,撞击山崖、推动滚石、冲破障碍,一路狂奔,奔入长江,长江是它的归宿。
大自然的作用无可预见,九畹溪的能量不可想象,它将东阳、九畹的丛山、峻岭、沟壑和浩浩长江联系起来,发挥它特有的冲积、侵蚀、搬运能力,在芝兰宽谷“造”出一个“冲积平原”——大河坝,面积之大,多少“九畹”?虽不能与亚马孙、黄河三角洲、长江中下游平原相提并论,论地势、论面积、论规模,却是九畹溪流域唯一的“冲积平原”,地势开阔、水源充足、田土肥沃,适应大面积种植水稻等主粮作物,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九畹人,同时带动了大河坝周边的发展:人烟兴盛,商铺云集,生意兴隆,堪称鱼米之乡、商贸重镇,当年屈原能来此开坛讲学、植兰养蕙,足以证明其地理位置特殊和重要。这一切,都是九畹溪的功劳,是它带来了上游的物产、东阳的富庶。表面看,它只是一个“冲积平原”,实际是:九畹人的水源和粮仓,九畹人的生命和生机,九畹人的美景和憧憬,九畹人的欢愉和希望。
过去的大河坝曾经姓殷,因为殷家是芝兰大户,占地为王不足为奇,因而大河坝又唤作“殷家坝”。老一辈的人,比如我四爷、我母亲、我姨爹,他们一直称作殷家坝,即便后来改名也不改口。据老一辈讲,“殷家坝”非常富足,溪水依山就势,田园阡陌纵横,主产水稻、旱涝保收、粮食充盈、殷实富足、世人羡慕。
我们这一代人出世后,殷家坝已经繁华不再。由于九畹溪反复无常,河道一次一次改变,坝田冲得七零八落,粮食收成连年锐减,商铺生意一败涂地,本来热闹非凡的商铺老街日趋败落,渐渐变得行人稀疏、商铺倒闭、街道荒废,只留有少量的遗迹让我们领略当年的繁盛。
我姨爹就住在商铺老街上,老街正对着“L”拐弯处,北至归州城、南至宜昌府的“官道”穿街而过,自古就是一条生意兴盛的老街。
老街俗名“榔树店”,“店”自是沿街两旁的商铺,据说街长三四里,商铺数十家,“榔树”却不知所踪,去问姨爹他也心不在焉,专心给我讲述他的老辈子。他的祖父是九畹大户,虽不姓殷,却在“殷家坝”占有一份;他的父亲在老街上开布店,铁打的店铺、流水的生意,生意红火、家境殷实。但好景不长,九畹溪多次“反常”,溪水不断侵蚀老街河堤,和老街的商户争夺地盘。年长日久,河堤相继崩溃,洪流不断蚕食,老街日渐落寞,靠河一边的商铺相继塌陷,变成一道危机四伏的坎,坎下就是滔滔不息的溪水。为了保住那道坎,进而保住老街,姨爹他们在坎边植树栽竹,延缓了那段坎的垮塌速度。
我小时随母亲去东阳外祖父家,中途必经榔树店,少不得去姨爹家。我喜欢姨爹家门口的石板街,每次踏上那段很短很短、短得不过瘾的石板街时,我都忍不住脱去鞋,光着脚丫子走动,进门后还要问姨爹:为什么石板街这么短?姨爹咬着长杆烟袋,指着坎下的溪水说,你去问它!
我果然要去问它,门口就是坎,坎边是竹园,竹园有小路,直接通溪边,挑水、洗菜、洗衣服、洗澡都方便。我顺小路走至一半,母亲大声呵斥我转来,她说溪潭里有水鬼,不怕水鬼抓你垫背么?
我怕鬼,也怕水鬼,什么鬼都怕,赶紧跑转来,表哥表妹嗤嗤地笑我。
他们却不怕水鬼,趁姨爹正在栽瞌睡,一个个溜下坎去玩水。
我也跟着去玩水,母亲无可奈何,站在坎边看着,看表哥教我学“狗刨”,还教我脸朝天“挺尸”,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玩得精疲力竭时,坎上响起姨爹的骂声,表哥表妹一窝蜂跑了,把我一个人丢在溪边。
我大声喊叫,爬上坎接着喊,见到姨爹还在喊,说肚子饿了要吃饭。
那时,我的姨妈已经病逝,做饭成了姨爹的事,他挥动长杆烟袋,望望门口的太阳,说吃饭还差时辰,就让表哥摘梨给我吃,他们屋后有一棵高大的梨树,黄亮亮的果子挂满了枝头。可那梨高高在上,扬起竹竿也打不到,姨爹就喊掰包谷烧了吃,这是我最喜爱的吃食,在家母亲总是舍不得,说嫩包谷烧了吃可惜,又说一个包谷就是一碗面,还说吃烧包谷人会瘦。
我再三声明不怕瘦,可“不怕瘦”也不行,母亲总是拒绝我,还是姨爹待我好,他懂得我的心思。表哥烧好包谷,一撅为两段,用根筷子挑着,我挑着烧包谷满世界炫耀,一边啃一边在石板街上来回跑,跑了怕有十趟八趟。
我七岁那年“贩桃子”去东阳,本已走上石板街,但不敢去姨爹家,我怕他们拦住我,就悄悄从竹园小路下坎,涉水而过九畹溪,爬上颜家祠堂,找到了路标——电线杆,一路顺电线杆走去,完成了我的首次冒险。
我在周坪读高中时,东阳、九畹连日暴雨,九畹溪洪水猛涨,洪水冲毁了“殷家坝”,还顺走了姨爹家门前的竹园,以及门前的一半石板街,门口的大路也断了,进而威胁到住房安全。不用说,姨爹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情况紧急,万不得已,也不情愿,不得不放弃老屋,后靠几十米重建住房。姨爹家迁建不久,九畹溪再度发横,将那段残留的老街席卷而去,自此榔树店再无老街痕迹。
姨爹家忙碌的日子,我也没有闲着,有幸参加了工作。先是在公社,后来在区上,前后待了两年多时间,只要路过姨爹家,我都要进门请安,我填表的亲属只有一个姨爹和一个舅舅。姨爹显得很高兴,为他姨侄在区上工作高兴,忽地放下二郎腿,长杆烟袋离了嘴,大声吆喝我的表妹:春幼,烧块肉,你川哥来啦!
“川哥”后来进了归州城,回九畹的次数锐减,但每次路过仍在姨爹家“打一杵”。那时,姨爹已经不在了,但沧桑的大河坝还在,“榔树店”住着我的两位表哥,记得他俩一直为姓氏争论,说雷锋和他们是一个姓,又说他们老辈子曾是九畹大户人家,说得兴起当我面举行吃广椒比赛,摘来又尖又细又长的“灶蚂子”广椒,炒熟后一人一筷子地吃,比赛看谁先败下阵来,结果本是兄弟不分伯仲。
再后来,两表哥娶妻生子,兄弟间分灶吃饭,我们来往就少了,即便回九畹路过,也只到大表哥家坐坐。
大表哥瘦小,是个铁骨人,大名雷义远,可长辈只喊他外号。他和我的大哥一样,为人耿直、待人真诚,有个“大哥”的样子,待我胜过亲兄弟,我非常尊敬他,况且表嫂也是实诚人,一手饭菜色香味全,地道的九畹美食,每次我都大饱口福。
酒足饭饱,大表哥陪我走出门,站在坎边眺望广袤的大河坝,回忆一番过往的历史变迁,属于殷家所有的殷家坝,回归九畹人共有的大河坝,再发展为战天斗地的东风坝,以及洪水肆虐、两岸淹青、河道变迁、堤坝垮塌等,桩桩往事,记忆犹新。大表哥说,大河坝是大自然赐给我们九畹人的财富,也是九畹溪馈赠我们九畹人的礼物。
他说得对,历史可以证明,大河坝就是一部芝兰山水变迁史,就是一部九畹人与自然搏斗的奋斗史。尽管,九畹溪天性放纵不羁,惯于自由奔放,动辄改变河道,冲毁堤坝,卷走庄稼,像娃娃一样翻脸,似乎要索回馈赠的一切。但九畹人的能量也是无限的,勤劳勇敢的九畹人,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水奋斗,与人奋斗,奋斗不止,其乐无穷,一次又一次疏浚河道,一次又一次筑坝改田,建成了被冲毁,冲毁了再来建,最终建成了旱涝保收的大河坝,还在这里办起了五七干校、拖拉机学校等,一批一批干部来到这里劳动、体验、科研、创造,为今天大河坝的稳定繁茂夯实了基础。
溪河自有拐弯处,大河坝能有今天,九畹溪是功臣,这个弯拐得好,拐出一个“冲积平原”,拐出一个富庶的芝兰,拐出一个美丽的九畹。
(2023年8月5日键盘稿于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