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年
一切终会逝去
很多逝去的
连记忆都没留下
童 年
——《人间记忆》之一
天大的糖团
我最早的人间记忆,似乎是两岁时的一天中午,我摇晃着跑向野外,仰头喊叫:“我要吃奶!”五岁的姐姐,在后面甩着黄细的辫子追:“别去!外面有老虎。”那田埂很窄很滑,像泥鳅背,我跑几步就摔倒了,爬起来又跌撞着跑。两旁密集的稻秆,树干似的,排成两堵又高又长的铜墙,挤压得我迈不动步子。头顶的太阳劈头盖脑地泼下火来,灼得我喉管发干,缩小,张大嘴喘气。
姐姐很快追上我,捉住我的膀子,倒退着往回拉。我扭头咬了她的手一口,她“哎哟!”一声,跌坐在田埂上,摸着深深的红牙印,哭起来。我立即前倾着身子向外跑,嘶哑着喉咙:“要吃奶哎!”这喊声,被两堵高墙挤夹住,在这稻隙中蹦跳,撞窜,而听不到母亲的回音。
前面路上横着很大的缺口,浑浊的水快淹到岸上,浮着草渣和泡沫,旋着涡儿流。我倒腾着脚,顿,跳,一个劲儿喊“要吃奶”。姐姐抹着泪跑来,蹲下身子背我。我胖乎乎的,向她瘦得显骨架的背上一扑,压得她趴在地上。“弟,你先起来!等我蹲好。”她背着我颤颤地站起身,翘着脚往前探两步,就倒在水中。附近耕田的乡亲立即冲来,拉起我们。
我终于跑到远离村庄的湖滩,奔向正在闪烁的热气中,收割滚烫的稻子,浑身沾着尘土,汗水直淌的母亲。母亲脱下贴在我身上的湿裤褂,摸着我的头,叫我别乱跑。村里两个小孩,落水淹坏了。有的父母把小孩锁在屋里,怕小孩玩火,或掉进水缸,只得用绳子把小孩系在桌脚上。小孩饿了,抓自己的屎往嘴里塞;哭累了,倒在尿水流淌的地上睡。猪狗来舔,把小孩的嘴咬了。
我扑进母亲的怀抱,闭眼哼唧。我好像看见——
天大的一颗糖,金灿灿地悬在眼前,凑在嘴边。浓郁的香气,直钻鼻孔。我闭上眼,大口地吸吮,甜津津的糖汁,润入心肺。
一会儿,不用吸,糖汁自动涌入口中,喉管,肚里。肚里装满了,腿脚发胀,我便蹬脱袜子,任多余的糖汁,顺脚指往外流。我浑身畅快,从发梢至脚根。我好像坐在热乎乎的汽船上,升向天空。空中浮满了五彩缤纷的气球,挤挤撞撞。我坐着汽船,在气球丛中飘来荡去。
突然,我觉得屁股痛,天大的糖团从口中溜掉了。我睁开眼:母亲那裂满口、裂口中嵌着草屑的骨瘦棱棱的长手指,在颤抖,干瘪的奶耷拉着,奶头滴着鲜红的血。母亲的眼中汪着大团的泪,喉咙发硬:“儿呀,娘吃的是菜粥,哪来的奶啊!”
初春的早晨
那天清早,母亲从堂屋走到门外粉红的霞光中,浑身上下拍打着,说去接萍儿姑出方,我立即蹦出家门。
太阳像烤透的红薯饼,夹在村东筷子样的古树杈间。地面散落的金黄稻草上,布满洁白细碎的霜花,仿佛神仙撒下的白糖粉。巷里不时炒豆似的爆出一阵炮响。空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儿和醉人的酒肉香气。家家灰色土砖门框上的红对联,如我们旧棉袄上罩的新褂子,干净、鲜亮。我拉着母亲的手,一路跳跃,哼唱。
“呀,娘儿俩冻坏了!快进屋。”萍儿姑一见我们,就跑过来。“萍儿姑!”我连忙叫道。“哟,我银儿的嘴儿还蛮甜呢!”萍儿姑飞快地一捻,拆了一颗花纸包裹的糖,放进我嘴里,另装一颗我的口袋内,拉我到堂屋墙边的灶旁,把我的手往半盆热气腾腾的水里按。她那满头的乌发,在宽阔的肩头披散开来,飘闪丝丝亮光,好似展开的黑缎子。
母亲望着我们,眯眯地笑:“叫银儿做你儿子算了。”萍儿姑马上说:“好哇!──啊,不⋯⋯”
这时,房门“吱”地一声,闪出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启开红嘟嘟的小嘴,清脆地叫道:“桂舅娘!”母亲抱起小姑娘:“怪不得叫铃儿呢,声音比响铃还好听!”
“怎么样,相得中么?”萍儿姑笑吟吟地望着我母亲。 母亲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没说的!这个婚姻,我包办了!铃儿,快叫我:‘娘!’”铃儿头一低,红着脸伏在我母亲的怀中。母亲掰开铃儿的头,很响地亲一口,轻轻放下她:“不难为我铃儿。一时难得改口,今后再叫。”
铃儿跑到墙边,拉来绳子上干硬的毛巾,往脸盆里放。毛巾站在热水盆中,软涨着往下蹲,一会儿就躺在盆里,荡漾着。母亲捞起毛巾,给铃儿抹脸。霞光斜射进屋里,照得铃儿的脸更显红润、白嫩,在缕缕热气中,连小小的绒毛都看得清。
萍儿姑把我拉到她的怀中:“铃儿给你做媳妇,要得么?”铃儿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乌亮亮的大眼珠中,清晰地印着我的影子。我看见我咧嘴笑了:“要得!”萍儿姑又问铃儿,铃儿含笑望着我,点了点头。羊角辫颤动着,辫上的一对花蝴蝶,也随着飞舞。
母亲微笑着说:“银儿,你凭什么接媳妇?”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笔直地举到头上:“我有一颗糖!”
“真是男子汉!”萍儿姑和我母亲笑得前俯后仰,互相拍打着:“我们这玩得睦义的姊妹,现在成亲家了!”母亲大笑着:“银儿,把你媳妇接俺家去!──从大路走!”
我和铃儿牵着手,轻巧地跨出很高的石门槛,嘴鼓嘟着糖,“嗞嗞”吸溜着,一摇一晃地踏向村前的大路。
太阳攀上树梢,累得脸儿通红。田野上,盖着很厚的雪。地边显着青翠的麦苗或碧绿的油菜,两支细嫩的油菜花儿,钻出洁白的雪被,披着朝霞,黄灿灿的。几只羽毛光滑的喜鹊,在田间轻飞,踱步。
“哟,天生的一对伢儿!”一位白胡子爷爷,头戴棕色大绒帽,身穿青棉袄,挑着一担花花绿绿的小百货,摇着红色小圆鼓,从灿烂的阳光中,向我们“咚咚”晃来。
“托您老的福哇,仙伯!”母亲连忙说。萍儿姑也迎向仙爷:“您老好勤快!”“担子不重。一点小玩意儿,正月间的,出来凑凑热闹。”母亲说:“看看什么小玩意儿合适,给小把戏们买点儿。”
“谈啥‘买’字?”仙爷放下担子。担子的一头是小木箱,箱面嵌的明亮的玻璃下,木条隔的小方块中,摆有纽扣、花线、口哨和玉镯⋯⋯仙爷抹一把白胡子,俯下身,问了我们的名字,便一拍大腿:
“妙!──银儿,铃儿,银铃儿!”仙爷从方格中拿出一对银光闪耀的铃铛,穿上鲜红的丝带,系在我的鞋后侧。
母亲盯着我笑:“银儿,给你媳妇买点什么?”我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眼都花了。见铃儿正看那清纯得叫人想舔一口的玉镯,我便手一指:“这个!”
“好!一个脚铃,一个手镯。”仙爷拿来一只火红一只碧绿的玉镯,递给我:“就这一对大的吧,一直可以戴到老。”
我拉起铃儿胖乎乎的小手,她并拢手指往玉镯里伸。玉镯太大了,晃荡着。我捏紧铃儿的内衣袖子,把玉镯往上套。铃儿望着箱格说:“那有红丝带。”我便拿来,把玉镯系在袖子上。
“哈哈哈!这对小把戏⋯⋯”仙爷摸着胡子,爽朗地笑。旁边地上探头望着我们的喜鹊,拍起翅膀来。
萍儿姑掏出钱来。仙爷瞪大眼睛,翘动着胡子:“我可要生气了!──昨夜我梦见王母娘娘送我一对金童玉女。‘银’跟‘金’相连,小把戏要的又是‘玉’镯,这不正应了梦么?”
“受您老的太多,我会落头发。”母亲说。 萍儿姑还要给钱,母亲接过来,塞进萍儿姑的口袋,笑得眉梢一扬一扬的:“儿子定亲,我这当娘的能不给点定亲礼?”母亲边说边去扛担子:“走,仙伯!我家没啥好吃的,肥肉却有几块,酒还有几盅。”
仙爷连忙抓起扁担:“我得赶桃园的戏场。等银儿和铃儿今后成亲,我一定去喝喜酒!”“那时我们再接您老。”母亲动手抢起扁担来,样子就像打架。 萍儿姑大着嗓门:“仙伯赶紧和我们一路去吧,桂儿姐上次接老舅妈,把膀子都拉脱了!”我和铃儿一人扯着担子的一头,往我家拖。仙爷笑得咧开缺牙的嘴:“好,好,我去!小把戏们带前走!”
我们手舞足蹈,把路旁冻裂了的干土块,踢得像谷粒一样飞散开来,落在雪上,好比白糖上撒了芝麻。铃儿袖子上的玉镯,红光绿彩一闪一耀的。我鞋上的银铃,“叮当!叮当!”响得欢。
几只小鸟,在地边“啾啾!啾啾!”地叫,色彩斑斓的长尾巴,拖在身后,一翘一翘的。我和铃儿同声唱着:“秧鸡儿叫,尾巴儿拖,三岁伢儿会唱歌。不是爹娘告诉我,是我聪明自作的歌⋯⋯”
从此,母亲每年接萍儿姑出方,都要叫我:“把你媳妇牵俺家去!”我和铃儿渐渐地红起脸来,各自溜开。
后来,萍儿姑的丈夫,在“双抢”时,不幸中暑身亡。别人给她介绍的后夫,个头矮小,腿脚不利索,在河对岸山那边煤矿当工人。
他们走的那天下午,西北风“呜呜”地叫,把枯黄的树叶刮下地,又旋上天。萍儿姑的后夫一走一跌的,背上两个包,有节凑地起伏。萍儿姑一手挽着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被单捆成的包裹,一手牵着铃儿,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
突然,铃儿跑回来,绯红着脸,把一个红软的柿子,往我手上一塞,转身跑开了。铃儿外公家的小黄狗,蹦跳着追在她们脚边打转儿。铃儿抚顺它背上被风吹翻的毛,它舔铃儿白嫩的小手。
他们的身影,伴着“沙沙”旋转的枯叶,在西下的夕阳中,惭惭地小去,最后,被昏黄的晚霞呑没。
母亲说,他们是去县城赶夜里九点半的船,还得坐火车,钻长长的黑魆魆的山洞⋯⋯我感到手指手心粘在一起,抬手一看:我把柿子捏化了,鲜红的柿汁从指缝间往外冒,热乎乎的,好像手心在流血。
萍儿姑和铃儿这一去,几年没能回一次。即使听说铃儿回了,我也只好早早地跑出去玩。因为我的伙伴们都爱唱:“银儿,铃儿,银铃儿。”以致我不知铃儿长成什么样子。
萍儿姑与我母亲拉起家常来,常叹气,甚至流泪。萍儿姑说:铃儿的成绩蛮好,可惜,她刚读完初中,继父的腿病恶化了,她只得接职上班。
我高中毕业,便回乡务农。后去县城做临工,开店,结婚生子。
“银儿!” 一天,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放下正在谈的生意,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向我走来,嘴角眉梢堆着笑。
“啊,萍儿姑!”我稍一愣,就认出了,连忙端凳子请她坐。“好,你做生意!”她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
等我生意做完,萍儿姑走过来,问这问那。离去时,还要几次回头望我。萍儿姑再路过我店,总要坐一晌,谈一晌。听说,现在铃儿的继父去世了,萍儿姑跟铃儿过。铃儿嫁给我们县城一个大她好几岁、杀牛的知青,生了女儿。那知青爱酒爱牌,酒喝多了,牌打输了,就搞得铃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一日,我正坐在店里看书,无意中抬头,见门前的路上,一双大眼睛正对我闪亮。我刚感觉到,这亮光就转移了。只见比较高瘦的背上,拖着乌黑的长辫。瘦长的手提着一蓝红湿的牛肉。手腕上戴着一个缠发丝的手镯,手镯的半边是红色,半边是绿色,光滑闪亮。
我站起身,走到店门口。那背影匆匆地远了,在转入小巷的屋角,乌亮的光又向我一闪,就消失了。我似乎熟识这眼光,但想不起是谁。
呆了一晌,我使劲眨着眼睛,再望那转角,只觉模糊的人影来来往往,甚至连男女都分不清。我才想起自己的眼睛,早被生活磨成了近视。这更使我疑惑:刚才我是不是睁着眼睛,做了个梦?
随后,我在一位当小学教师的同学房里玩。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送来一叠作文本,红嘟嘟的小嘴,乌溜溜的大眼。我差点失声喊出:“铃儿!” 同学说她叫钱银铃,作文写得不错,并翻给我看:
哑 镯
妈妈说,她小时就戴上了一对玉石手镯。一个红艳艳,一个绿莹莹的,光滑清凉,她常用小舌头去舔。它们被红丝带系在手腕上,总是说话,唱歌,跳舞,可活泼啦!
后来,它们渐渐地累了,瘦了,跟妈妈说,再瘦下去,就受不了。
妈妈便用她那乌亮的长发,制了一件光闪闪的毛衣。它们合穿着,紧紧地结合在一起,静静地过着日子。
有时,妈妈跟它们说话,它们只是眨巴着多彩的眼,而默默无声。妈妈的眼泪滴在它们身上,叫它们“哑镯”。
回到家里,我与母亲谈起铃儿。我以为我是农民,家里又穷,铃儿是工人,我们便没能结合。母亲说,萍儿姑原本问过她几次,但我先是上学,后来一出学堂门,就说要当作家,暂不谈对象。而铃儿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做媒的踏破了门槛。继父的腿病拉下一大摊债,那知青支助了不少。
母亲从发黑的衣柜底下,翻出一对雪亮的银铃。红丝带,已退成灰白色。我换上鲜艳的,系在儿子的鞋上。妻子说太老气,解下来,丢在杂物堆里。我偷偷拿去,收藏在书柜里。有次夜深,我看书疲惫了,拿出银铃摇晃几下。妻子眨着睡眼,说我疯了。
过后,我到外地开店,再也没见萍儿姑了。本想明年春天回乡,趁雪铺田野之时,再走儿时的村前大路,摇一回铃。可惜,现在气候变暖了,我们家乡飘一点头皮屑似的雪,一沾地就不见了。那黄土大路,已变成水泥路,找不到过去的痕迹。
村里扩建了不少新楼房。铃儿外公家那土砖房子,现在歪裂了。砖缝里光滑无泥,大块凸现的土砖,像老人稀松的牙齿。古铜色的阳光,斜斜地射过来,如老人的舌头,舔着那老墙砖。
仙爷已去世了,葬在村后的松树山上。坟边的荒草丛中,几只灰不溜秋的麻雀,叽喳着。母亲说我结婚时,仙爷离我家老远转动着。见我母亲去拉,他连忙跑了。谈起那个梦,仙爷说那天早上,他一急,就说破了,以致失灵。
村前的地里,还栽着碧绿的油菜。在这深冬,又有两支早开的油菜花儿,金灿灿地挺立着。听说,这些花儿,难得结籽。难道,早开的花儿,只是花族中美的记忆?
至今,我常在晴天白日,有时与人谈生意,甚至正经手人民币,却突然哑张着口,迷茫着眼,脑里闪现出:那个初春的早晨⋯⋯
那肉的香味儿啊⋯⋯
我五岁那年的春末夏初,三姑在我家住了几天回她的家,叫我跟她去玩。我玩了两天准备回自己的家,三姑爷微笑着准备送我,天却下起雨来。三姑爷站在门口,仰头皱眉看天。我只得在阴雨中又玩两天。
吃过早饭,我跟三姑爷刚跨出门槛,村巷里传来喊声,叫大家下午去大礼堂称肉。过几天就要插早稻秧了,这是分插早稻秧的肉,每人二两。三姑便说:“吃了肉再回去。”我立即扭转身,跳进三姑的家。两三岁的表弟妹,连忙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轻轻地摇晃。
三姑爷还站在门口望着我,抿着嘴。邻居小孩一大群,呼叫着:“有肉吃的哟!——哟!——哟!”“嗵!嗵!嗵!”跑向垸前山垴上的大礼堂。三姑叫我跟他们去玩。我牵着表弟妹往外走,三姑爷对表弟妹大声地说:“你俩别去!去外会摔跤。”
我正挤在小伙伴中,看几个大人,高高地挽着袖子,把刚杀的猪的脚皮,割开一个口子,嘴凑近去吹气,就听到背后一声干咳嗽。我扭头一看,三姑爷站在我身后,又抿嘴望着我,脸似乎有些板。我叫他一声“三姑爷”,他还是抿嘴望着我,脸皮不动。我连忙扭过头,再看别人给猪吹气。
瘦瘪的猪,被吹成大气球,被抬进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时,我瞥见三姑爷在对面望着我。大人拿木杠撬动猪,呵斥我们小孩走远些,别让四溅的开水烫着。
小伙伴们跑向旁边,抓住吊在屋梁上的粗麻绳,荡秋千。六七只小手抓着麻绳,三四个小孩悬空揪成一团,站在地上的小伙伴们齐齐地去推:“一、二!”吊在麻绳上的孩子们,便荡起来。
我正看小伙伴们荡秋千时,又见三姑爷站在我身旁,抿嘴望着我。我想着香甜的大肉团,不禁吞了一下口水,见麻绳荡到面前了,我不觉纵身一跳,也抓住麻绳,加入那一团中荡起来。
太阳快落山时,大人们拎着小块肉,晃荡着往家走,小伙伴们随着各家的大人,忽前忽后地跑,跳,呼叫。三姑爷一直抿着嘴,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默默地走。到垸边的水塘,有人刚把肉放在水面摆一下,好几个人立即喊:“猪油洗掉了,多可惜!”大家都直接把肉拎回去,切碎下锅。
窄小的灶房内,昏黄的煤油灯下,三姑爷烧火,三姑掌勺,我和表弟妹站在一旁吞口水,吸肉的香气。三姑夹给我们每人一团冒小气泡的精肉,我们抿抿嘴,精肉就飞快地滑进了喉管,我们都空嘴“巴——嗒”着。
我盯着锅里“噼!啪!”弹跳的肉团,嘴“巴——嗒——巴——嗒——”着,反复回味:
三姑夹给我的这团冒小气泡的精肉,凑近我的嘴唇时,一大股热呼呼、香喷喷的白气,冲进我的两个鼻孔,随即这香气像千万股电流,“哗——”地充满我的脑子,连我的头皮,发梢,我的全身,连脚跟,都热呼呼、香喷喷的了!
接着,我抿抿嘴,嚼这有点烫的肉团,这呼呼的热、喷喷的香,似乎是陈年老酒,熏得我眯着眼睛,晕呼呼的,要醉倒了⋯⋯
“好了!”三姑大叫一声,就把一大锅萝卜兼肉端到桌上。我和表弟妹站着围在桌子旁,把筷子伸进热气直冒的锅中夹。不用说肉团,就连这些沾了肉气的萝卜丁,也热香醉人!
三姑爷一直没吭声,我埋头吃,努力不向他望。
后来,我越长大,越明晰——一年到头,难尝两次肉味的三姑爷,脸皮不动,抿嘴望着我,而五岁的我,努力不向他望的情景⋯⋯不禁咧翘嘴角:“嘿!嘿!嘿!”
那时,人们最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肉炒稻草,都是好吃的!”
至今,我还常在不知不觉中,嘴“巴——嗒——巴——嗒”:
“五十多年前,那肉的香味儿啊⋯⋯”
小柳枝
每年春节,我们兄弟姐妹一大群,穿着新外衣,说说笑笑去亲戚家拜年,亲戚用笑脸、恭喜话儿和大鱼大肉招待。那是神仙日子。但去柳儿家,得走一条堆满烂泥的港坝。一脚踩下去,连膝盖都陷没了。我们两腿发软,又怕坐下,连屁股都粘住。放眼远望,不见尽头,就觉得这是二万五千里长征。
我走在最后,浑身燥热地晃着身子,一不小心,跌到港里去了。幸亏港里没什么水,我只身上沾了泥。我使劲地把着坝边的泥土往上爬,泥土松软,又哗哗啦啦地掉下来。
柳儿见了,连忙跑来,把手伸向我。望着她那显青筋的手,吐破絮的袖口,我想起上次在她家旁的空地上玩时,小伙伴们见她凌乱的黄发搭在消瘦的脸上,鼻孔里伸出两团鼻涕,就拍着手,齐声喊叫:“鼻涕汉,三斤半,吃不了,打罗罐。”她连忙张开五指,去捏鼻子,揪下鼻涕,往墙上一摔。小伙伴们喊得更欢了:“一对白和尚,伸出头来望,五爪龙看见,捺在墙上撞。”柳儿红着脸,跑回家了……我便说:“不用,你走吧。”
我拉着那向港里斜伸的小柳枝往上爬。柳儿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我。我张大嘴喘着粗气爬上去,却把柳枝扯断了,捏了两把绿米粒似的小叶苞。绿绿的汁水,像眼泪。
我们到柳儿家,柳儿娘连忙泡糖茶,抓花生、薯果。接着,她又抱来小黄土炉,放在堂屋的大方桌中央,点燃一把折得很短的棉秆,塞进炉膛,放上乌黑的小铁锅。豆腐、肉团、丸子,在围绕着黑烟、蒸腾着白气的锅中跳跃着。我们都捏紧筷子,抢夹精肉团。
柳儿夹了好几下,才夹起一团圆溜溜的精肉。她站起来,倾着身子往我碗里放。我看到她的筷子上沾着一粒饭,便把碗推向旁边。冒着热气的肉团掉在桌沿,滚向桌下。我们赶紧去抓,却被蹲在桌下的狗张嘴接住,点头伸颈嚼呑了。柳儿望着狗,眼中湿湿的。
后来,柳儿娘对我母亲说,她自己两岁时,正是没饭吃的荒年,被我祖母抱给做荒地的人。至今,他们那里还是荒地宽广,收入很低。长长的田地方儿,一两里远,常常一天不抬头,还干不完一方的活儿。她望着我说,想柳儿今后……
我母亲顺势笑着说,把柳儿定给我作媳妇。我立即嘟起嘴,跑走了。柳儿娘叹了一口气。
一天,母亲从生产队的田里回家,点燃一把柴,塞进灶里,抓帚扫地。一会儿,又塞一把柴,连连地搓衣裳。父亲脚步“嗵嗵”地往家跑,气喘吁吁地说:“怎么搞的?我在野外挖地,见我们屋上黑烟腾腾,还以为发了火!”父亲把塞满灶膛的柴拉出来,说母亲把柴都变成了烟。而我们这里每条田埂、坝脚的草,早被扯得干干净净;生产队的稻草分得又少。我们家的柴总不够烧。母亲更是气呼呼地说,她忙里忙外,两脚不连地。她与父亲争了几句后,流着泪,带我去柳儿家。
柳儿那里满畈遍野有丛生的杂草、荆棘,只割一条沟沿,就是几大担。但有人管,不准割。柳儿常从掩没人的高粱丛中,探出汗水纵横的脸、沾满草屑的身子,帮我们割一气。我们一般不说话。
柳儿娘买来精肉,捞起浸在水缸中的葫芦、丝瓜,下一锅面条。香甜得我们想把锅也舔干净。
几天后的下午,父亲收早点工,借来生产队的一条小船,撑到柳儿村旁。父亲和母亲把堆在别处的柴,往这里挑。我把小捆的柴抱到船上。
柳儿连忙跑来,站在岸上,大声地说:“银儿,你不用跑上跑下的!我递给你。”我见她自己的活儿还没干完,便说:“你干你的活儿吧。我自己来。”柳儿立即灰了脸,低下头,默默地抱着柴,一趟一趟地往船上送。我想说谢谢她,但不好意思开口。
月夜里,一座小山似的柴堆,钻过石头桥孔,移向我们的家。一路上,我大口地吸着被露水浸凉了的禾草香气,把手放在船舷外的水面,任随船行,激起闪着碎银的水花。手痒痒的,像鱼儿在咬。但见水中白亮的月,想起柳儿那汗水纵横的面孔,我的心,好像变成了一颗月亮,沉到水底去了。
十多年过去,我结了婚,建起新房。我给柳儿娘送请柬时,柳儿也在娘家。她现在长胖了些,头发也黑,双手粗大。她就嫁在附近垸,也建了新楼房,是和她丈夫做二十多亩责任田,一年一年省吃俭用,积攒的。
柳儿娘说我多年没来,今天一定要吃顿饭去。我急于给其他亲戚送请柬,便叫她别忙,匆匆往外走。柳儿连忙伸出手来拉我,我赶紧回避。她一心要我别走,还赶来拉。她那有些凉湿的手,一碰上我的手,就像烫了一下,我们都惊呆了。
我还是跨出门槛。但见柳儿还在呆呆地站着,眼光有些潮,我便停住脚步,用温和的口气说:“下次再来。刚吃过饭,一点都不饿。还有好多家请柬得送。”我还夸柳儿和她丈夫能干,硬是从烂泥田里抠起高楼来。柳儿的脸上露出红润。
走到那条港坝,见满坝绿草,满港清水。洁白的鹅群和棕色的鸭群,在映着蓝天彩云的港面浮游,好像鹅鸭都畅游在云天之上,成仙了。
我突然发觉一棵斜伸向港面的小柳树,和我儿时拉断的那棵一模一样,也是在这块地方。我非常惊奇!蹲下身子,扒开小柳树的根部一看:它是长在一颗巨大的树蔸上的。
夜里,我梦见自己鬓发全白,在野外一走一跌的。正要跌倒时,地里长出一根小柳枝来,我一把抓住,站稳。我感到手心暖乎乎的,仔细一看:是柳儿伸向我的手!
入 学
我刚入学堂时,老师教我学《一捆教科书》。战争年代,敌人封锁,学生没教材,指导员偷背教材。敌机追炸,指导员把教科书搂在怀里,伏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教科书。“我”大声哭喊:“指导员!指导员啊,指导员!”指导员再也没有醒来⋯⋯
每次读到这里,我就喉咙发哽,泪眼模糊。时常天黑了,我还坐在家门口的石门墩上,一遍又一遍地背诵,哭喊“指导员!”这哭声喊出天上的星星,至今令我心绞。
这老师叫毛金弟,是我们村的人,学堂就是他家那低矮平房的堂屋。他坐在堂屋北墙棕红发亮的八仙桌上方,戴着金边眼镜,拿粗长的铜头烟筒吸烟,用尺多长、寸把宽的竹板,在桌子上拍响,宣布上课。
我们题做错了,他便叫我们站到八仙桌旁,牵我们的眼皮,摘下眼镜盯我们的眼,教我们把题看清楚。有时,我们在野外扒地里没成熟的薯和花生,或上树捉知了,忘了准时上课,他便要我们张开手掌,放在桌子上。他拿起竹板,叫我们看着。他先高高挥起竹板,“啪!”地拍响桌子,再更高挥起竹板,“嘿!”地大叫着往我们的手掌上拍,我们的心抽得极紧,而手不怎么痛。他说再不长记性,就用烟筒磕我们的头,一磕一个大包。但他从没磕过,只是有时拧痛我们的屁股。他冬天总捧着炭炉,弯腰咳嗽。有时教训我们时咳出了眼泪,手还颤抖地指着我们。
老师常带我们到巷里,或大树脚下读书。我们常抠巷子墙缝里的泥土,或看卷曲的树叶掉到小沟水面上,被风吹动,想象船在大海上航行。他叫我们拿他柴角落的稻草掐短筒,学算术。我总细看稻草的金黄发亮,闻稻草暖烘烘的香气,而忘了加减。做算术作业时,我不会做,做错了就撕一页作业本纸。见有的同学作业本做完了,父母没工夫买新的,这同学可不交作业,我便故意写错,连撕作业本纸,以致一个本子只剩几页纸。“父母的血汗,你这么糟贱?”老师让我尝了竹板的滋味,流出泪来。
老师还带我们去生产队地里扯草,我们常扑蝴蝶。队里有时给我们一顿白米饭、炒青豆辣椒。他把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筷子都拿出来用。我们伏在他堂屋的课桌上吃得冒汗。他拿着瓢,转动给我们添饭加菜:“慢点吃,别被青豆噎着了。”
老师夸我《一捆教科书》背得有感情,还夸我扯草猛,坐在地上一气扯一大堆。
寿 连
我最先感到突然不见了的人,是寿连。
那时,我刚入学堂。村里的学堂,是老师家的堂屋,四壁无窗,大门低窄,亮瓦狭小、模糊,光线不足。老师常让我们到学堂边,两幢房子山墙间的走廊里读书。现在看,那山墙并不高,而且歪裂。但当时,在孩子的眼中,是笔直入云的。我们总仰看头顶的一线天。
我们读书,多是摇头晃脑,粗声大嗓的。只老见寿连瘦白着脸,睁着大而显水的眼,微动着薄的嘴唇,发出姑娘样的小声,身子不大动。
我们便去搔他的痒,摇晃他,才发觉他身上很硬,瘦得一身的骨头。于是,我们一齐摇头晃脑,粗声大嗓地嚷着:“寿连呐,干腊麂哎!”寿连先是脸红,眼光湿湿地望着我们。我们大多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琅琅书声”中。寿连只得咬着嘴唇,低下头,盯他的书了。
我们觉得好长时间未见寿连上学,便蹦跳着去邀他。有的同学,还没到寿连的家,就大声地喊:“寿连哎,上学呵!”
寿连的祖母,坐在灶门口,颤抖着爬满蚯蚓样青筋的手,把半湿的烂草往灶里塞,眯着皱纹很深的眼,嘟着气球似的嘴,球破漏气一样响的向灶里吹风。黑烟扭成粗绳子往外冒。
她说寿连病了,躺在灶后间的房里。房间很窄,很暗。巴掌大的木格小窗,透点儿灰朦。寿连的干咳声,在弥漫的烟雾中撞响着。床边的板凳上,放着一个缺口的碗,碗里半碗水。几只肥胖的苍蝇,时而在寿连的瘦脸上伸腿,时而爬到寿连的尖鼻上理翅。我们伸手去赶,苍蝇们打个转儿,又落在他那黄稀的头发上。
寿连躺在床上,张大嘴,喘着气,低声问我们:“现在,老师讲到哪一课了?”
我们连忙掏出课本,告诉他。他的喉管拉钝锯似的响着,还努力睁大眼,盯着书。他的眼,更显大而水汪,像是盈满泪。
一天,突然听说寿连“死”了!我们的心,“嘣!嘣!”地跳,拔腿就向寿连家跑去。
只见他家人撕心裂肺地哭,昏天黑地地嚎。他的祖母揪着自己灰白的头发,在地上打滚。哭喊:“祖孙三代的命根子都断了,我还活么子?”寿连的爹,捶打着瘦得显肋骨的胸,骂自己白活个人,连儿子都养不活。
寿连屋外的墙上,那长长的一行用石灰水写的标语大字,每个字的下端,拉下无数条石灰水线,好像字们也在流泪。墙边的地上,颜色不同的补丁连成的被单,包裹着寿连,不见他的面容。我们真想看看他,但又不敢揭开被单。
后来,寿连的爹来到学堂,把寿连的凳子,扛在他那驼着的背上,连声咳嗽着离去。三只凳脚向高而白的天空,一耸一耸的;破皮带系着的一只断凳脚,向我们一划一划的。我们呆呆地站着,痛感寿连真的“死”了。再也不能见了⋯⋯
我们想到原来乱摇过寿连的瘦身子,用“书声”笑骂过他,觉得是“有过”的,便都在作业本上写下:“寿连,我错了!你莫生气!”之类的话,还注上自己的名字,再撕下这张纸,折叠好,趁下课时间,跑到野外寿连的坟前,扒开坟前干硬的土块,把这些字纸掩埋好。
我们齐齐地站在这个土堆前。白花花的阳光,把我们的黑影子投在黄土堆上。不知寿连躺在土里是个什么样子,竭力回想他的瘦白脸,大汪眼⋯⋯但再也不能清晰了!又觉得:这厚厚的土,压在寿连的身上,不闭人么?真恨不得扒开这土堆,拉寿连起来,一起玩。但分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一阵寒颤,默默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背后传来呜呜的哭声。我们扭头一望:寿连坟旁黑瘦的树棍上,晒得卷曲、发白的丝瓜叶,在风中耷拉着,颤栗着⋯⋯
远方的朋友
老师一说“放学!”我们就把书塞进书包,拖着往家跑。新穿上的麻绳纳的硬梆梆布鞋底,在窄长小巷光溜溜的青石板上,“啪叭!啪叭!”响得很脆。
“滚远些!”突然,一声大喊吓了我们一跳。只见大妞的门边,靠着瘦长的半大小伙子,穿着单薄的裤褂,腰间的布带上,系一双破旧的凉鞋,赤着脚,骨节凸突的手,捏着满是污垢的碗,发亮的大眼,望着堂屋小方桌上,大土钵中冒白气的饭菜,呑咽口水。
大妞端着半盆洗脸水,走到门边,向门外的窖里一泼,转身时,顺手把小伙子的凉鞋,猛地一拉。小伙子细瘦的腰,随即一弯,尖声喊叫:“哎哟!”两滴大的泪珠,涌出眼眶,从他那颧骨高耸的脸上,往下滚,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着光。我们不禁愣住了,睁大眼盯着他那弯曲的腰:断了?大妞红了脸,望着他。他伸手摸着腰,慢慢地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点地向村外走。
我们不觉跟在他后面,走出村边的土砖围墙,绕过堆着金黄稻草的稻场,来到空旷的野外。路边枯黄的杂草上,布着雪白的霜花。风像无数的蛇,从光秃秃的田地上冲过来,钻入脖子,溜进空荡的裤管袖口。
他走到一块挖过的花生地旁,下去,红肿的脚,踢着干硬的土块,低头寻找没捡净的花生。我们争先恐后跑下地,很自然地分排在他的两侧,瞪眼扫视。捡到了一把花生,就递给他。他闪亮着大眼,颤抖地摊开手掌,捧着,咧嘴笑了。我们更起劲地踢土,鼓眼搜寻。不大工夫,就把他的两个口袋塞满了。
他站直身子,长吁一口气:“好了。你们该回去吃饭上学。”
我们争抢着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沿路讨点东西。“家在哪里?怎么讨饭了?”“家在安徽,发了水灾,田地都淹了。”他拍拍鼓鼓的口袋:“多谢你们!如果今后你们这里发水灾,就到我那里去,我帮你们。”我们齐声说:“好!”目送着他沿着长长的堤坝,一步一步走进灿烂的朝霞中,每个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
我们擦着泪花往回走,发觉粉红的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拉长,扩大,投射在旷野上。大家突然发觉自己长大了,踩在田埂上的脚步特别踏实、有力,“嗵嗵”地拍着胸膛:“今后不用怕!我们有远方的朋友!”
偷 瓜
我六七岁时,非常羡慕队长、会计、保管的儿子们,夏天放了学,就把书包背到野外瓜棚去,边做作业,边吃那大个黄亮的甜瓜。那“嘎嘣!嘎嘣!”的脆响,和风吹大片瓜叶的“沙沙!”声,风翻书本纸的“哗哗!”声,伴着清甜的香气,组成绝妙的乐曲。令我觉得那耸立在广阔的绿野上,挂着飘动鼓起的白色帐子的瓜棚,是仙境。享受这仙境的,前年是队长的儿子,去年是会计的儿子,今年是保管的儿子,明年会是与村干部亲近人的儿子。我的父亲只是起早摸黑在烂泥田里滚爬,一年到头干脏活重活,挑呀驮的,哼呐嘿哟,我从没能沾过那仙境的边。
一天午后,我喝的一碗稀粥,很快变成尿了,肚子瘪得显肋骨,裤子老往下掉。我饿得呕酸水,拿一粒盐含着,不觉走向瓜地。见那纵横的爪藤间,卧着一个个滚圆的甜瓜,我的鼻孔不禁张大,快速地深呼吸。在这低窄的地埂上,走着,吸着,我不禁脚一歪,一下歪到瓜地里,飞快地弯腰伸手摘了一个甜瓜。
我正抱着瓜起身上地埂时,见与我家有矛盾的队长老婆,从瓜棚里出来。我慌忙把瓜丢在一旁,伏在地沟里。可沟太浅窄了,矮小的草和稀疏的瓜藤,藏不住我的身子。我咬着牙,浑身颤抖,身子竭力往地上贴,双手使劲向土里抠。可队长老婆张开寸把长的尖牙,晃荡凌乱的长发,翻着白眼向我冲来。我只得赶紧爬起来,跌撞着往家跑。
“贼儿!竟敢偷瓜!”尖利的腔调,像箭似刀,在空旷的乡野上横射直杀,箭箭射向我,刀刀砍向我。我拼命连连迈腿,咬牙低头,跌撞进家门,砰地闩上,躲在门角落里。队长老婆追到我家斜对门处,顿着脚叫骂:“狗东西!贼儿!饿鬼!⋯⋯”她破着嗓子,喷着唾沫,骂了一下午。我缩着身子,蹑手蹑脚,躲在阴沉冷湿的门角落,大气不敢喘,连蚊子叮也不敢拍,只得轻轻地摸,抹。
太阳落山了,队长老婆骂累了,嘶哑着喉咙走了。我感到全身心地陷入了黑暗的深渊,我觉得我应该消融在黑暗里,而我的哥哥拍门,我才低头歪身,从门角落跌出来,软着手打开门。
哥哥说,老师夸我的课文背得最流畅,最有感情,叫我明天在班上领读。我才翻开书看,看着看着,不禁读起来,越读越声音洪亮。
几粒米
我与同学们小时的书包,都是娘拿块布,缝的敞口袋子,斜挂在肩头。上学放学的路中,我们都在田野捉迷藏,打土仗,土团常钻进书包。读小学三年级时,老师让我们写日记,我便实录——
今天,我整理书包,正准备把书包里的土渣到掉,发觉黄土渣中有几粒白米,我想到《几粒米的故事》:
地主向农民逼租,农民交不起,狗腿子拎走农民仅有的一小袋米。农民扑上去抢,狗腿子抡棍子打。农民断气了,手中还攥着几粒米。
我觉得劳动果实,来之不易,理出那几粒米,吹拍干净,用纸包好,放进家里的米坛。
不久,班主任廖细毛老师,站在讲台上,挥舞着手,嗓子响亮:“公社文教站,董承续站长,来我校检查,叫银鹏儿,去校办公室!”
办公室外,土墙歪裂,砖缝的泥被我们的小手指,掏扒干净,凸现的土砖让我们的鼻涕抹得光亮。办公室内,四张断腿缺角的条桌,拼成一个大长方块,堆满大大小小的日记本。董站长方正的面庞,饱满红润,笑盈盈地望着我,拍他身旁的椅子:“来,这里坐。”他俯下高大的身子,挨近我,启开厚实的嘴唇,镶了金的门牙闪着光:“这日记,写得好!我想让全公社的学生学习,把日记本带去。你肯么?”我眼眶发胀,咬着嘴唇点头。他拆下日记本的塑料封皮:“这本皮留下,你买本心套用。”
第二天早晨,廖老师从家走向学校,见我父亲到大队碎谷,他特地把我父亲叫到学校门口的操场上。朝阳正在升起,操场旁地里的油菜花正在盛开,灿烂的红霞和金花中的老师,弯着高大的身子挨近我父亲,挥着阔大的手掌,洪亮着嗓门夸我日记写得好,被公社站长看中带走了,他将奖我一个新日记本。
我父亲红紫着脸,搓着满是裂口的手:“要老师费心了!”老师爽朗地笑道:“没什么!银鹏儿不错!” 那通红的太阳圆溜溜的,粉红的霞光照遍了整个校园,整个天空都是粉红的。
卖莲蓬
那时,我们别说想糖吃,连菜粥都不够填肚子。每天只有两餐,还要早早地躺在床上,别动弹,避免菜粥很快消化,拉瘪肚子。有时肚子瘪得裤子老往下掉,便大碗地灌凉井水,撑得肚子圆圆的,发亮,一走动,就“咣咚!咣咚!”我们穷兄弟多,互相把耳朵贴在对方的肚皮上听,比谁的最响。饿得呕酸水时,我们就偷偷拿几粒结晶的盐,放一粒嘴里含着,慢慢地舔,吸,看谁含得时间最长。
这些都不济事,我们便猴子似的爬上颤悠悠的树颠,摘乌黑的桑枣。我们常整天在树上,嘴唇乌紫着。淋透雨水、蛀满虫子的桑枣,弄得我们肚肠绞痛。来不及去厕所,树上就“唏哩哗啦”,竟“哗啦”到路过的女人夹在腰间的菜筐里。“搞什么鬼?”女人慌忙闪开,仰起头,瞪着眼。我们赶快缩在密密的枝叶间,夹紧腿,一动不敢动。等女人走了,我们便滑下树,扑进荷塘,摘莲蓬。
一次,我去小镇姨娘家,见窄长的街道旁,灰土整寸厚的地上,铺着蛇皮袋,摆有拳头大的青翠莲蓬。一问,“一分钱一个。”我大为惊喜:莲蓬竟能卖钱?还一分钱一个?而铅笔三分钱一支,糖一分钱一颗,随便摘几个莲蓬,不就成了?何必老讨父母的骂?
我们蹦跳着奔向荷塘,齐声呼喊:“水里一个桩,桩上一个碗,麻雀生蛋生一碗。”
大人阻止我们下塘,说摘个莲蓬损支藕。我们便呼叫着跑向湖滩那长满野荷的港汊。碧绿的荷叶,像玩杂技人倒举着张开的伞。粉红的荷花,红透云彩。那长长的宛延的满沟荷花荷叶,在微风的吹拂下,似乎天仙抖动彩带。
我们跑到港汊,看到荷丛中的莲蓬,有的老黑了,莲籽松动着,像子弹;有的莲籽青绿地鼓凸着;有的还长着一圈嫩黄的小须。它们争着伸长脖子,向我们点头。密挤的荷秆,笔直地立在水中,长满密密麻麻尖利的小刺。水里那一段,粘着乌黑的尘垢。港水清亮亮的,我们掬起喝一口,有些麻嘴。港底平滑的细泥上,生着绿绒的螺蛳,在悠闲画地图。细长闪亮的小鱼,在清澈的水里飞快地游来游去,好像银箭在空中射过。晶莹的水珠,从荷叶上滚入水里,犹如天上的星星砸下来。瘦长腿的秧鸡,双脚在水面连连地点着跑,“叮咚!叮咚!”牵起一线洁白的水花。
我们连忙脱去裤衩,赤条条的,“扑通!扑通!”下汤圆似的跳入水中。脚刚踩入那凉软的浮泥,一个接一个冒起的气泡,从腿边擦过,痒痒的。只移动几脚,水就混浊了。
一会儿,我们就觉得腿上火辣辣地痛。一摸,肉麻麻、圆滚滚的:蚂蝗!它的两端,像钉子,牢牢地钉在腿上。我们捏着它往外拉,它的身子,如皮绳,伸缩弹动。我们咬牙“哼”地一声,拉下它,腿上的皮,圆圆的两小块不见了!鲜红的血,立即冒出,在水面漫开。成群的蚂蝗,黑云似的涌来。那牛蝗,宽皮带一样甩过来。它的一端,高高举出水面,一下一下甩近我们。我们慌忙向岸边跑,身子一挨荷秆,荷秆上的刺就把我们的皮划破一大条。
我们逃到岸上,水中的莲蓬又向我们招手。我们便从家里,拿来厚厚的长裤褂穿上,褂子下摆塞入裤腰,用巴根草系紧裤管口,坦然地踏入水中。水深处,快淹没头了,我们连忙把蛇皮袋,放在水里浸湿,再吹足气,系紧袋口,像气艇,我们把拉着,很快浮起,游到浅处。而手还是常被蚂蝗和水蛆叮咬。那水蛆像小虾,白色的,它的尖嘴一沾我们的身,立即弹一下,我们就火辣辣地痛,抹都抹不掉,不由得咧开缺牙的嘴,吸冷气。
我们顾不得多想,抢着摘下一个个老黑、青绿的莲蓬,放进蛇皮袋。有的莲蓬离我们很远,够不着,我们便就近扯起一根荷秆,伸过去拨,拉。有的莲蓬就在手边,而我们的视线,被眼前的荷叶挡住了。旁边的人看到,就大叫着告诉我们。说笑中,袋子就结实地鼓起,浮在水面上,我们伏在袋子上,推着向岸边游。想着这些莲蓬,将在我们的手中,变成一分又一分的钱,再变成铅笔、本子、糖⋯⋯我们便笑眯了眼。爬上岸,觉脚颈(小腿下部靠近脚的那一圈)痛,扒开裤管一看,缠绞着大圈黑呼呼的皮绳──都是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蚂蝗!
听说县城里人多,比小镇的生意好,我和伙伴冼芜便去县城。这是我们第一次上县城,仰头看公路两旁的杨树,觉得特别高大;侧耳听树上的蝉声,也觉非常响亮,此起彼伏。我们光着的头,被太阳晒得冒汗;赤着的小脚板,在尖利滚烫的沙石上,一蹦一跳的。二十多里的路,我们还是觉得眨眼间就到了。
进街时,我们更吃惊街道两旁的大树,参天耸立,伸向路中间的浓密树叶,交接成拱形的绿色长洞,越远越小,而无尽头。我们进入其中,觉得浑身凉爽,额头的汗,不觉干了。这里的蝉声,特别悠长,回声不绝。
路过国营食堂,我们不禁撮鼻吸溜,咂着嘴:那肉香、饭菜香味,太浓烈了。付食商店门口,也飘荡着清甜的糖果味儿。
一些长得又白又胖的小孩,在这乌黑的柏油街道上,拖着一条黄色的长龙,沙沙地响。原来,小孩手中捏着铁丝,铁丝的一端系着细长的麻绳,沿街道捡那扇子似的发黄的梧桐树叶,穿在这绳子上,一路拖回家。炉膛的火,便狗舌头似的,欢快地舔着漆黑的锅底了。
我们在街道旁选一处空地,铺开蛇皮袋,摆出莲蓬,蹲在边上,望着来往的行人。好一晌,没人望一眼。我们商量:是不是别人没注意?应该叫喊?而我们从没卖过东西,不好意思开口,便商定先长吸一口气,再齐声喊:“莲蓬!”
还是没吸引大人的眼光,却招来一个拖着梧桐树叶的小孩。他凑近莲蓬,抢了一个就跑。他屁股后拖着的粗长黄龙,扭动着,飞舞着,搅起一路灰尘。
我准备去追,冼芜立即拉住我:这城里大街小巷特别多,四通八达。如果那孩子把手指插在嘴里一吹,各条路上的孩子,都会蜂拥而来,我们便跑不掉了。
那小孩抢一个莲蓬跑后,我们怕他又邀人来抢,想回去,却一个都没卖掉。于是,我们换个地方,提心吊胆地蹲在一旁。
蹲长了时间,我们便膝盖发酸,脚颈发热。一摸脚颈,有些凸起的小巴巴,红红的,痒痒的,不觉搔几下。这一搔动了,更痒得难受,不禁抠起来。抠轻了,不止痒;抠重了,皮破血出,又疼得慌忙用手按住,用纸贴上。一个路过的老人见了,叫我去医院买点紫药水:“只要两毛钱。”我说:“没什么!”
老人停住脚:“你们卖莲蓬?我的孙子还要我抱!”他掏出一枚五分的硬币,价都没问,塞给我们。我们连忙颤颤抖抖地选了八个最大的莲蓬递给他。他放下三个:“太多了!我知道,一分钱一个。”笑着点头走了。我们想说谢谢他,但开不了口,低着头,红着脸,捏着那五分硬币,大半天,手还在抖。幸喜后来又卖出了六个。
看到太阳偏西了,才想起我们只早上出家门时,匆匆地喝了半碗粥。顿时,我们觉得又饿又渴,便把没卖掉的莲蓬装入蛇皮袋。还有大半袋莲蓬,我们轮流背着,很爽快地去百货大楼,花六分钱,买了两支铅笔,一人一支。我们再进厕所,不用掏钱,扭开自来水龙头,“咕咚”地灌一气。最后,我们到国营食堂,用那五分硬币,买一个热气腾腾甜香扑鼻的大白馍。再想吃糖,却没钱了。
一路上,我们一点一点地撮着馍吃,把这饰有竹叶、熊猫图案的铅笔,抛向空中,又准确地接住,说着笑着往回走。又圆又红的太阳,坐在西边山凹。我们的脸庞上,也爬着两个小小的太阳。
弟妹们早在村边踮脚伸颈,叽叽喳喳,一见我们,就欢呼着奔来。我们已留着大半个白馍,任他们分抢。我和冼芜商议:下个星期天,早点去县城,分两处卖⋯⋯还没商议好,我们就觉得脚颈发酸,发胀,发痒,发痛⋯⋯不禁坐在潮湿的地上,伸出手,晃动着,不知该搔?该揉?还是该抠?该摸?⋯⋯
我们再次下水,蚂蝗更能轻巧地叮吸脚颈的破皮烂肉,甚至一沾上,就钻进肉里。
此后,整个夏天,我们脚颈的破烂处像泉眼,又粘又糊的白水,一直在汩汩地流。绿头苍蝇们,老是致以挥之不去的问候。我们坐在自家门口的青石板上,对又痒又痛的脚颈,弯着腰,咬着牙,时抠,时摸。对劲头十足的苍蝇,只能无力地动动手。
秋风吹来,火燥的脚颈,才感到凉意,红巴巴呈灰黑色,蔫了。
天上飘雪花时,脚颈的破皮才长拢,可以穿上袜子。
第二年夏天,随着太阳的燥热,我们的脚颈,又春枝似的发苞,粥煮开了一样鼓泡。又圆又亮,轻轻一抠,就像掘开了井,不断往外涌白糊的水。我们又坐在自家门口的青石板上,低着头,又摸,又抠,又挥手,忙得专心致志,额头冒汗,不已乐乎。
大人说我们如果治脚颈,卖莲蓬的钱,还不够药费。但我们对莲蓬换来的铅笔、作业本和白馍,乐陶陶的。再也不随便撕下作业本纸,折飞机了。摸着巴痕累累、凸凹不平的脚颈,到莲蓬出世时,我们还是不禁纵身扑进荷港。
钓 鱼
看到退休老工人,坐在塘边的树荫下,拿着长长柔韧的钓杆,不时提起一条鼓腮弹跳的大鱼,我们便也忙乎起来:找出母亲纳底的针,放在煤油灯上烧软,拿剪子剪出倒挂须,用钳子弯成钩,穿上母亲纳鞋底的麻绳,系在竹杆上。还在绳上系着小高梁秆,做浮标。再去翻动墙脚边的砖头石块,捉着吐土的蚯蚓,放进用完了墨水的空瓶里,跑向水塘港汊。
把蚯蚓掐成段,套在钩上,甩入水里,一双明亮乌黑的眼,便盯着那水面的浮标了。一见浮标动了,我们连忙提起钓杆,钩上的蚯蚓还是好好的。再放下钩,让浮标多点几下头,缓缓地提起钩,钩上却光光的。有时,浮标老是轻轻地动,提起来蚯蚓还在,多次挥动钓杆,才甩起一个尖嘴的虾来。有时钩上是一个小而弯的鱼嘴唇软骨。有时浮标突然钻入水里,提钓杆时,觉得很沉,钓线直直的,溅着水珠,拉到岸边,搅起浑浊的浪花,撞塌岸边带草的泥团,好不容易把一长条白亮的影子,甩到岸上的草丛中,全身心地扑上去,按住头撞尾甩的大鱼,我们的心,好长时间还在:“嘣!嘣嘣!”
常常是一整天,我们光着头,站在太阳下,还不觉得晒。盯着随波起伏的浮标,我们的脑子里,好像看见水里的鱼儿窃窃私语,脚鱼钻进泥里睡觉,乌龟爬到岸上晒壳……太阳落山时,踩着西斜夕阳余晖的脚,似乎有些酸。夜里睡了一觉,第二又有劲了。下个星期天,又兴匆匆地捏着钓杆,跑向水塘港汊,盯着水面的浮标,想着鱼儿们,忘了太阳的升高,落下。
后见那退休工人,把吃不完的鱼,提到街上去卖,而我们常饿肚子,还遭父母的打骂,便想自己今后如能靠钓鱼卖钱,买饭吃,买衣穿就好。但自己得上学,后来的鱼塘港汊,都被人承包,无处下钩。这个生意,我终只是想想而已。
搓草绳
每年春天,我们家乡,连续好多天,大雨盆泼,秧苗就在一片白汪中伸头呼救了。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咚!咚!咚!”也只能把水挤到窄小的港里,排不进长江。长江里的水位,比我们的屋基还高。于是这些小港常破坝。大家只得用草袋灌些土来堵塞。这就需要草绳。供销社收购。
我的母亲便提一大捆稻草,放到堂屋的地上,摊开,喷上一些水,稻草就柔软些,不太刺手了;搓出的绳子,斤两也多些。而我们的手,还是很快就搓红了,发热,发烫,皮破血出。血搓进草绳,还能见纵横发白的小血管。戴上手套又不利索。母亲有时也想搞点投机,马虎一段粗粗的,卷在大团内。
而供销社的人更精:叫我们自己拆开,或干脆除秤。除得我们倒吸冷气。这生意,不用说是不划算的。父亲说,稻草本身就值钱。卖草绳的钱,只给我买了几个作业本子。
满塘的鱼
村后的塘,白茫茫一大片,都只齐腰深。密密麻麻的鱼嘴,伸出水面,咂吧着,满耳尽是“吧嗒”声。我盯着水面咂动的鱼嘴,弯着腰,轻轻地把手从水里伸过去,慢慢向鱼靠近。往日一般快靠近时,鱼就沉没了,而现在信手一捞,就是一条老实的大鱼。鱼身子长而圆实。想到菜碗中松黄喷香的大块鱼肉,恨不得生的也咬它一口!我抓了一条又一条,可身边还是浮满大鱼,总也捉不尽。
我赶紧搂几条,放到岸上,叫小弟看好。我正准备再跳下水时,感到颈上火辣辣地痛,一摸,肉麻麻圆滚滚的皮绳缠在颈上,使劲扒拉下,是条大蚂蝗!它的嘴像大筛子,白而圆,布满小孔,正在吸动着。我皮肉一紧,顿时觉得耳根、腋下和裆下,都在剧烈作痛。
我嘣地跳起来,才明白自己站在床上,几兄弟横七竖八躺在透湿的床上打鼾,肚子像瘪气的皮袋,一上一下鼓动着,肋骨分明地凸现着。我浑身上下,燥热奇痒:苍白瘦瘪的皮肤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红巴巴。一群苍蝇似的蚊子,在迷漫的尿气中嗡嗡乱飞。
我顺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蚊子。每个蚊子的肚子,圆鼓鼓的。我咬牙切齿:“娘的!”使劲一捏,响起一片“叭叭”声。
割荷包
我九岁时的一天,觉得胯下一阵一阵发痛。母亲问是不是玩时摔了,我不清楚。父亲给我抹几下,抠几下。我甩甩腿,感到轻松些。
而第二天,我胯下的筋,痛得一拽一拽的,似乎短了一截。父亲请来大队赤脚医生、祖父的老朋友世岭爷,把画着红漆“十”字的黑木箱,“啪!”地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母亲连忙把鸡蛋煎得松黄,堆在一大碗面上,端到八仙桌的正上方。祖父捧来乌黑发亮的细颈瓷酒壶,微笑着说,没啥吃的,酒多喝一盅。世岭爷大口嚼吞着鸡蛋,点着筷子,笑眯眯地说我母亲做菜的手艺不错。吃完,他又给我抠抠,揉揉,弄得我麻木了。
第三天,我觉得屁股也隐隐作痛。世岭爷又背来木箱,母亲又是一大碗面卧蛋,祖父又捧来酒。世岭爷说可能得开刀,先看看血变色没有。他叫我脱下裤子,伏在床上。他“叭!”地掀开箱盖,夹出银光闪亮的针,上在粗长的针筒上,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破裂的长指甲,在我屁股上的一处,按一按,像刀在划:“痛不痛?”我偏头紧盯那对着我屁股的锐利针尖,赶忙说:“不痛!”他换个地方按一按:“痛不痛?”我颤抖着:“不痛。”再得到几个这样的回答,他睁大眼睛:“怎么不痛了?”站在一旁的父亲看着我:“是怕开刀吧?”
世岭爷从中山装左上方的小荷包里,抽出一根粗大的钢笔,扭下笔帽,把笔放在耳朵上夹着,捏着针,在我屁股上扎下去:“痛不痛?”我咬起牙:“不痛。”他拉动把柄,随后拔出针头,把玻璃针筒中的一点血,凑到眼镜底下看一看,挤到地上,再在屁股上换个地方扎下针:“痛不痛?”我双手紧紧抓着被单:“不痛。”他又抽出一点血,看看,挤掉,扎针。我这边屁股都被扎遍了,布满红肿的针眼,如马蜂窝。世岭爷望着这马蜂窝,再瞪着地上一滩淋漓的鲜血,搔着灰白的头发,发黄的大门牙咬着下唇,呆了一会儿,从耳朵上取下钢笔,在我屁股靠近腰的地方,画出了凉凉的黑“X”。
世岭爷抹一抹额头细密的汗珠,长吁一口气,收拾好东西,关上箱盖:“明天再来。”我的心悬挂着,曲着身子,躲在被子里,一只手擦那“X”,一只手按胯下,鼓着眼到天亮。
白花花的阳光,从敞开的大门斜射进房里,照见细密的灰尘颗粒飞舞,俨然放电影。世岭爷弯腰背着黑箱从银幕上闪过,我仿佛看恐怖片子,浑身打颤。世岭爷拿出雪亮的尖刀,在灰不溜秋的破布上擦了擦,又送到沾着浑浊水珠的花胡子中间,吹一吹,比划着,对并立在床前的祖父、父亲和大哥扫一眼:“捉紧呵,不能松手!”
父亲、大哥和祖父,捉脚的捉脚,捉手的捉手,搂头的搂头,齐齐把我按在床上。我拚命挣扎,嘶喊。只听“嘶!”地一声,屁股就火烧一样地疼,一股热流奔涌出来。大哥小声说:“这血没变色呀……”世岭爷横了大哥一眼。祖父搂着我的头,柔声说:“好啦!别动!敷上药就好啦!”世岭爷捏着尖嘴钳,从瓶里夹出浸得黄湿的药棉,一点一点往刀口里塞。拿大块白纱布盖在上面,再粘胶布条:“好啦!”
我感到火在屁股上烧,铁棍一下一下向刀口里戳,尖刀一下一下在屁股内绞,不禁张大嘴,连声叫唤。吞了世岭爷给的蚕豆大、印着“去痛片”的白圆药,还痛得浑身冒汗。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贴在身上。世岭爷从箱内拿出一粒小圆药,我吞后,感到迷迷糊糊的,浑身麻软,手脚恍若不是自己的,想动,动不了,听到人说话,不知话的意思。“这样会死吧?”我赶紧呼喊,但嘴张不开。我竭力睁着眼,无声地喊着:“别死!别死!⋯⋯”等我慢慢感到能动,我的心轻松了,随即感到屁股一绞一绞地痛。
隔一天,世岭爷就来给我屁股的刀口换一次药。不几天,母亲就说我瘦了。大哥抱我到门口晒太阳时,他胸前的扣子,硌出了我的眼泪。不太久,刀口愈合了。
可第二年夏天,我又觉得胯下痛,接着屁股痛。世岭爷说,还得开刀。上次的刀口,开得太高。好比荷包里装的东西,上次的一刀,是割破了荷包口,荷包口的脓流出来了。这次只有在荷包底来一刀,才能彻底放尽脓。于是,世岭爷又说:“捉紧呵,不能松手!”几个人又把我按在床上,世岭爷在我屁股靠近大腿的地方,“嘶!”了一刀。
这次活脱刺破了荷包底,粘稠的绿脓紫血,从刀口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就如细长的花皮蛇从洞里往外爬。随后,我常觉得刀口处刺得生痛,伸手一摸,尖利刺手,慢慢地拈出:是白生生的鱼刺样的东西!
我身上怎么出鱼刺?祖父、父母和大哥都瞪圆眼盯着这鱼刺。世岭爷捻着它,半闭着眼笑道:“这次真是捅破了荷包底,连荷包底的渣子都漏出来了!这次一定好个彻底!”可是不几天,与这屁股同边的手也发痛,脚也发痛。很快像吹气球,手腕关节处的皮鼓起一个大包,膝盖也鼓起大包。世岭爷拿来尖刀一一刺开,绿脓紫血又蛇似的往外奔,都附送鱼刺。世岭爷睁着眼睛,咬着嘴唇。接着,荷包口处早长拢了的刀口,竟也鼓起来了。世岭爷皱着眉头,又拿尖刀刺开,放出脓、鱼刺。
再令世岭爷皱眉的是,刀口处的肉,常常长拢,近乎顽皮小孩嘬着的小嘴。脓、鱼刺在皮肉内吵闹,就是出不来。世岭爷拿起剪刀,“咔嚓!”一下。不等我咧嘴吸冷气,一个红嫩的小肉环,已在地上滚动。几只瘦瘪的鸡,伸长脖子,连连飞快地划动着瘦长的腿,追抢啄食,搅起满屋灰尘,从门窗漫向外面的世界。刀口旁、刀口里,火辣辣的,红的绿的两条蛇,争先恐后顺着我的腿往下冲。
脓血不断,天天得换药。不能老麻烦世岭爷往我家跑,母亲也没法天天端出一大碗面卧蛋,我便去世岭爷家。我屁股刀口的嫩肉,鸡屁眼似的翻着,走一步,裤子就在红嫩的肉上磨擦一下,钻心地痛。我只得把挨近刀口处的裤布拉开,脚几寸几寸往世岭爷家挪。
我换了药回去,对父母说,世岭爷在他家与在我家的样子不同,脸板着,牙咬着。父母便叫我再换药时,带一包一角五分钱的“大公鸡”香烟去。世岭爷的脸皮松动了些。
不久,世岭爷换药时,不看我屁股上的纱布,有的粘结在刀口上,而用铁钳夹着纱布猛地一拉,拉下一团肉。塞药棉时,一两下就戳进去了。我咧着嘴吸冷气,简直再挨了刀。父母叫我带两角钱的“圆球”烟去。世岭爷的手轻柔了些。
几天后,我又感到铁钳的冰冷“铁”硬了。我想:这回得三角二的“游泳”烟了。但父母每次给烟的手总在颤抖。我只得扭过头去,闭眼咬牙。后来努力睁开眼,望门外树上虫蛀了的青叶飘落,看屋里鸡公赶鸡婆。
这脓把裤布沾染浸透,夏天的太阳,又把裤子上、我腿上,脓流过的地方的两边,晒硬、结壳,形成两条堤岸。两岸间的脓,河水一样起皱奔涌。
苍蝇总在我身边飞舞,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追踪、围绕到哪里。老鼠也忙坏了。母亲把我的裤子搭在竹篙上,第二天早上,裤子就不见了。母亲在门角落或床底下的老鼠洞口,拉出已经破烂的裤子,洗净补好。我穿过后,母亲再洗了套在竹篙上,第二天清早一看,那几个补丁,又不见了。
这脓,从夏天流到冬天,从冬天又流到夏天,一直没干。好不容易,刀口合拢了。可再到夏天,又鸡屁眼似的鼓起来。这次世岭爷拉下苍白的脸,闭上多皱的眼皮,摊开瘦长的双手,喉头滚动着痰:“我行医四十多年,从没见这么烦难的。我拿不下来,别人更没法。只有去省城大医院。”而父亲东挪西借,仅弄到一点钱,只得送我去镇卫生所。
“再来晚些,孩子就残废了!”一位五十多岁胖胖的女医师,姓陶,灼亮的眼光射过圆圆的眼镜片:“鱼刺样的东西,是骨头烂成的渣!孩子患的是骨髓炎,开始一发痛,就打青霉素,便把炎症治消了,根本不用开刀。今后还会发痛,还得赶紧打青霉素。”
很快,陶医师就把我的骨髓炎治好了。摸着屁股上三个深深的、薄皮贴在凹陷骨头上的洞,想到世岭爷说的“割荷包”,我不禁打寒颤!
吴老师
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叫吴柳云。他一直教到我们初二。吴老师是城郊的人,离我们校二十里路。听说他是公历老师,因成份高,才下放到我们乡下来的。每两个星期,他便回家背点米菜什么的来校。他一般不多话,什么课都能带。
大队批判地主李升发,叫他把李升发过去怎么剥削劳动人民,如今怎么放鸡猪糟踏生产队的稻谷,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等罪行,画出来。我见他擎着毛笔蘸墨汁在白纸上画出好多画,用麻绳牵着挂一大排,让大家观看。画上一个蜘蛛网很大,是过去我们穷人家破房子上的。
学校开门办学,破除迷信,挖坟。有的同学捏着没烂完的棺材板边走边敲打,或拿骨头向天上抛,有的同学一放学,就去猪场向猪嘴拉尿猪喝。吴老师教我们别乱搞,力争长大成为有用的人材。
吴老师给我作业本封面题名字时,把我的名字写成:毛银鹏。因为我大哥发大水时生在山棚里,而父母想富裕,便叫他金棚。后觉朋友的朋字好些,并且那山棚也是祖父的朋友帮忙搭在朋友家附近,便改为金朋。随后生我就叫银朋。我一见“鹏”字,就觉有气派,老师的字也写得特别雄壮有力,像钢铁铸造的。但我不明白“鹏”字的意思,有时还不免习惯性地写“朋”字。到我高中毕业,决定学高尔基,当一名伟大的作家,这才明白地确定了用“鹏”字,以至一直用下来。现今,我才醒悟吴老师对我寄予的厚望。
每次出墙报批林批孔,评《水浒》,吴老师总把我的作文贴到墙点。好多句子是吴老师教我们的,比如我们文章的结尾老用一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当时并不真懂这些话的意义。吴老师每节课讲一个《水浒》中的故事,我们都睁圆眼睛,盯着吴老师,竖起耳朵听,觉得精彩极了,课后我们还争着复述。吴老师还给我们看报纸上批判“四人帮”的文章:“风中的雪,瓦上的霜,反革命小丑命不长。王张江姚搞复辟,一枕梦黄梁。”
记得一天寂静的午后,突然听说“毛主席死了!”我大吃一惊,更惊奇:“毛主席也会死?”不是说“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么?我原与小伙伴们在村旁池塘边吹:听说我四舅当兵时,毛主席来我外婆家吃席。因他太高,进不了门,便把八仙桌抬到家门口吃。我还比划着:如果毛主席站在这池塘岸上,向塘里一倒,他掉不倒塘里去,因为他太长,头在塘对岸扛着的。小伙伴们都眼睛发亮地咂嘴:“对!是!”
随后每天一大早,大家站在操场上,低头向镶着黑边的毛主席相默哀三分钟,连续好几天。我们同学站长了时间,便扭头瞄别人。我见有人低头咬着嘴唇,脸上的肌肉扭曲,一脸的苦相,样子很滑稽,不禁失笑,并笑出声。而大家还是照旧默哀不动,我这才感到自己的莽撞,可怕,立即咬住嘴唇不作声,担心吴老师整我,甚至判我为“现行反革命”。因为有人把《毛泽东选集》撕了擦屁股,就被抓坐牢。而吴老师只叫我“今后注意!”
我们读初二时夜里上自习,时常肚子饿,有的老师同学便去学校菜园扯些白菜萝卜来煮着吃,没有油,只放点盐,大家蹲着围成圈,也吃得很香甜,吧叭吧叭地响。吴老师主动把他从家里带来的菜拿出来给我们咽。学校菜园一般是吴老师做,他常在课余滴粪,泼水,扯草。
那时课本缺乏,好多人没课本。吴老师便借一本来,教我们抄。他还把报纸上写得好的文章读给我们听。一次,吴老师扬着报纸说:“这篇文章是我们校新来的喻老师写的。”我非常惊喜:“原来报纸上的铅字文章,我们学校的老师也能写!”吴老师常和喻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好。
大队评模范老师,我代表同学们参加投票。校长提前把我叫到旁边,让我投他的票。而会场上,我投了吴老师的票。校长的脸耷拉下来。我母亲向他说了几次好话:孩子不懂事,你别计较。
大 哥
大哥病故时,我十一岁。两个部队的干部,把军帽挂在我家土砖墙的钉子上,不多言语,开口不外是劝我父母保重身体。
大叔等一群年轻人,抬着桌板厚实、四脚粗大的八仙桌,放到村前古老的大枫树下,把漆黑闪光的小方盒,摆在桌子正中。盒子正面安着玻璃,嵌着哥哥那英武端庄的照片。我们左瞧瞧,右摸摸,不觉弄开了盒盖。瞅见盒内是系紧了口的黑色丝绸小袋,颤抖着手赶紧盖好。
父亲在人前咬着牙,没流泪,还特地帮生产队粉了仓库的水泥门框。大队书记说他坚强。但他每次洗脸,毛巾上都沾着不少头发。不久,人们看到他的头顶发亮,秃了。
母亲一直号啕大哭,常提一篮纸钱,哭到大枫树下,捡起枯枝,在大哥坟前的地上对坟划插箕口,把一沓又一沓大印纸钱就插箕口内点燃,用枯枝拨动着。纸钱都化成灰,被风吹净了,母亲还坐在坟前,哭诉着。母亲说大哥出生三天就破坝,全家上山搭棚,她搂着大哥,坐在遍处漏雨刮风的破棚里打颤。
母亲责怪父亲不管事。曾祖母出殡时,别人把两岁的大哥抱在棺盖上坐着,哄抬出门,惊吓了大哥,沾了阴气。父亲有时申辩,这是“孝子坐棺”,“抬我状元出门”,图吉利。但父亲终究低头不语:一棵茁壮的大树,毕竟被一炸猛雷轰了,天塌了下来。
母亲还时常数落父亲无能,脾气坏,六七岁的大哥每天放学后,放下书包,还得捡一大篼猪粪,才能吃饭。
大哥在五里庙上小学六年级时,学校常不上课,而开批斗会。每次他说:“娘,今天学校开会。”母亲说:“儿啊,斗老师是有过的,我们不能干。今天你别去。”大哥便跟母亲割谷。小小的手,总向母亲这边伸得长长的,帮母亲多割几株稻。
扯早稻秧的时节,天还很冷。清晨赤脚下田,干惯了农活的大人都感觉泥水冰冷刺骨,咧开嘴倒吸冷气。还是嫩伢的大哥,便穿上高统靴。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扯秧的凳子,向九岁的大哥腰间砸去。大哥“哎哟”一声,倒在水田里。从此落了恙,变天下雨,他的腰就发疼。母亲常责骂父亲,不让他再碰我们一根指头。
大队学毛选比赛,大哥总得第一。他往往半夜还亮着灯,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
一次开会,与我家有矛盾的队长,故意从大哥扯的秧中找出几个,提到稻场中间一丢:“大家看看,草都夹在里面,一个大泥团。这也是个种庄稼的干的?”母亲埋怨父亲不申辩:大哥当时还只十四岁,也只是扯秧边时,马虎了一点。而从此后,大哥不管干什么,都不声不响地干好。大家谈他,都禁不住咂嘴。
大哥十八岁参军。人们惊奇:泥里水里,起早摸黑地干,餐餐清菜粥,竟能养出一米七的个头,一百三十八斤,长得有红有白!接兵的首长,拍着大哥的肩头:这小伙子不用考。
大哥在部队喜欢看《雷锋日记》,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他寄回的信,常不能到达父母的手上。父亲问队长,队长说:“不知道。”后來,通过舅舅转,才收到。而大哥还劝父母别与队长计较。
中午休息,别人睡两个小时,大哥只睡半个小时就起床,悄悄地把那营房边山野的竹子,劈成篾,编出大菜筐。司务长问他:“你是篾匠?”“没学过。在老家时,也是自己弄着玩儿。”大哥还用剩竹枝扎大扫帚,把营地的条条道儿,扫得干干净净。
领导很爱他,叫他带着大伙儿跑步练操,准备培养他入党。
大哥入伍的第二年,领导就决定叫他七一建党节宣誓。可他四月份就病了,五月份就去了。
他开始是头突然发疼。领导送他到巢湖军医院。母亲去医院时,他起了床,说不久就会好的。抹澡时,还拍着背叫母亲看:“都长得厚实了。”没料到,不久又躺倒,去了。
临去时,他还挣扎着,抓紧母亲的手:“实在想争气!”气断了,眼还睁着。母亲用裂满口的手掌,抹了又抹:“我一定教弟弟们学你争气,有出息!”大哥的眼才闭上。
母亲奇怪:部队这好的条件,天天大白馍、白米饭、大鱼大肉,大哥总是笑眯眯的,常唱歌,竟故去了!
母亲刚去部队时,大哥没见大嫂,便问母亲:“凤呢?”“慌忙得很,没带她来。”大哥没说什么,把头偏向床里,抹泪。
大哥十七岁与大嫂定亲,逢时遇节,就接大嫂来玩几天。他在大嫂家,见水缸空的,就满上;遇地没翻,便拿锹。大嫂在我家,大哥总把洗脸水倒好,还连连往大嫂碗里夹菜。大嫂回去时,大哥总要送她很远。一路上,他俩不远不近相跟着,相敬如宾。
大哥病故后,大嫂常来我家,搂着母亲,哭肿了眼,哑了嗓。后见她来一回,母亲就得多哭一回,便没再老来。但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现在已是兒孙满堂,见了我那当时给她做媒的姑妈,还是一口一声:“姑妈!”叫进肉里。
部队领导本来说,我家可派一人顶大哥的班。但我当时太小,我的头上,又是姐姐。
大队每年给我家一些工分。母亲不时五十、一百的买鸡蛋,或提一包米,换回当干部舅舅的补脑汁,给我吃。我没学费,民兵连长叫我父亲把那病故军人证书,拿到县民政局,看能否有点帮助。
民政局每年给我父母一些补贴,开始是父母每人每月两块,后来是五块、八块,现已加到一千多块。细想来,我们这些兄弟还有些脸红。
我的写东西,开始还是从大哥的信里学的。他每次回信,父母总叫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还仿他信的样子给他写信。见他受了什么奖励,我也向他汇报我学习的长进。就是我们弟兄几个,现在混得可以,村里有些人说是大哥的坟葬得好,占了风水。
多年来,母亲坐在大哥的坟前,总免不了唠念:“保佑几个弟弟。”母亲多次梦见大哥升了什么干部,显得很忙的样子。匆匆地来,一晃就走了。
余老师
我读初二时,班上来了一位老师:头颅硕大,前额很宽,粗黑的短发,根根刺向天,中等偏下的身材,很壮实、笔挺,好像一段生长着的粗树干。他说:“我姓余,名诗。同学们可叫我余诗,或⋯⋯”边说边拿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余师”。“‘诗’和‘师’,念法都一样,叫的都是我,同学们随便叫。”
他微笑着,我们也微笑着,甚至笑出了声。他拿出崭新的化学书,照着念起来。念长了,有的同学便做小动作。他瞪了那同学一眼,再读。
不几天,语文老师拿来一张《黄冈报》,站在讲台上念:“《人勤春来早》──春寒料峭,塘里还结着冰,乡亲们一大早就为生产队挑塘泥育秧。大家不分男女老少,卷着裤管,肩挑手提,比起赛来干。扁担的‘吱吜’声,大家的谈笑声,汇成一片,热火朝天,好一派大干社会主义的欣欣向荣景象⋯⋯”语文老师扬着报纸说:“这是我们的化学老师写的,你们看,这里有署名:余诗。”
我们从没听过报纸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更没见过报纸上有我们认识的人写的文章。再见余师时,我觉得他似乎是一座墩实的山。当批评同学们不认真听讲时,他笔直地站在讲台上,向上伸着手,说我的作文写得很不错,在坐的这么多,今后最有出息的是我。我立即热血沸腾,觉得他的形象很高大,几乎是顶天立地的巨人。
余老师再来上课,又翻开书本照念。同学们便东倒西歪,嘁嘁喳喳。我想着余老师发表的文章,端端正正地坐着,盯着他。看他那宽阔而红润发亮的额头,直立的短发,笔挺着偏矮而壮实身子,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带劲,很像鲁迅。
余老师突然闭口不念,瞪着大家,等教室里的嘁喳声都停息了,他才开口:“别看这里坐这么多人,今后最有出息的,是毛银鹏!”他还背了我作文中的四句顺口溜。
下了课,喻老师常到学校前排的知青宿舍,与那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谈天。我时常去,站在一旁听他们谈。
不多久,余师进厂了。听说是因为余师的文章写得好,还在报上歌颂了住队干部的工作负责,住队干部便弄了个指标,推荐他吃起商品粮来。
枣 儿
枣儿是我邻村的,小时我们常在一块儿玩。读初二时,我们不在一个班。因为课本缺少,相互借用,同学开玩笑,我们便不好意思,见面回避着眼神。而在课堂上,我有时听不进老师讲的话,脑中却闪现着她的影子。不知她的作业是否做得来?如果做不来,我该告诉她。不知她有没有钱买作业本?如果没有,我这里积攒的有大把硬帀。
于是,她的弟弟成了我们的传递员。信是用作业本纸写的。信上的称呼先是“枣儿”,后来增为“我的最亲爱的人枣儿”,意为“我的爱人”。帮母亲在灶房烧火时,我望着灶旁并列摆在一块儿的油罐盐罐,便在作业本上写下:“但愿我们像油罐和盐罐一样,永不分离。”再撕下来,传递过去。
放学后,我常走过那条通向她垸的长长的林阴道,向她住的屋望,看她在干什么。有一次,我透过她屋外菜园边浓绿的树叶缝隙,见她脸上生了疖子,半边脸肿得高高鼓起,红紫放光,我似乎痛得牙齿打寒颤。摸着自己的脸,想把那疖子移过来就好。后来,我额头生了疖子,总回避着,不让她看见我变了样,心中为她没有疖子而庆幸。
我见一对年轻夫妻,牵着胖儿子,并排走在这林阴道上。夫妻不时低下头来与在中间走的儿子嘻笑。笑声中,这娇儿拉着父母的手,缩着脚,荡起秋千来。我立即把他们想成我和枣儿,还有我们的胖儿子。我似乎看见我们的笑脸上,洒满阳光,更加灿烂;我好像听见我们的笑声,伴着鸟唱,更加悦耳。
我给枣儿一封信,她马上回一封,不久我们就各有十多封了。她的每一封信,我总要看好多遍。突然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同学们都望着我笑:“油罐盐罐,永不分离!”我赶紧低下头,走到自已的座位,翻开书遮住脸。
同学们交头接耳地传开了:银儿在“谈恋爱!”这“恋爱”,似乎是最没出息、最不光彩的勾当,简直就是耍流氓!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并知道,有的同学因此被学校开除。
下课后,我问伙伴小宝。他笑着说,昨天枣儿在塘边洗完衣裳走后,乡邻发现塘岸上有纸,捡起一看,是我写的信。我按着蹦跳的心,觉得她太大意了。我们再也不好意思写信。
不久,各大队初中合并,初三到公社去读。一考试,我差七分,而有的同学故意说我差二十七分。父亲骂我不好好读书,把两端上着铁刺的扁拐,往我面前的地上一插:“挑稻!”
生过三年骨髓炎的我,站在田埂上,只觉得天地间到处是火辣辣的,白晃晃的,我连眼都睁不开,头皮发紧,浑身冒汗。汗水一掉到白亮的地上,就被“嗞!”地吸干了。天,好像是一口烧红了的大铁锅,倒扣在地球上。我是这锅中渺小的一棵嫩豆芽菜。我瞥见一位白发乡邻,拄根拐棍,挑着一担稻,掉下尺多长伸缩闪亮的涎水,拖着废车外胎改成的硬梆梆的凉鞋,一跌一撞的。裤屁股上的一块破布片,一走一扇的。我似乎觉得我老了就是这个样子⋯⋯我快要闭过气去!
回到家里,我爬到热烘烘的、木板稀薄的楼上,翻出枣儿的那叠信,咬牙切齿:“女人害人!”一把火烧了。
后来,父母去求我那当干部的姑爷。学校也说我哥哥在部队病故,可以照顾,才迟迟地发给我入学通知书。而同学们看过后,又交头接耳:“假的,没编号!”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枣儿又与我同校不同班。老师把我放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坐。我总是低着头,不吭声。下课也在座位上看书,晚自习后还要学一晌,放学回家也是一个人匆匆地走。
一次,我发觉路上有张相片,捡起来一看,竟是枣儿在笑出两个又大又深的漩涡。我觉得这漩涡正吸着我的手,把我往里拉,一股冷气通过手指,直钻心窝。我赶紧丢下照片,快步走开。
我原来最爱说话,最爱笑,老师和同学都叫我“喜雀儿”。而现在,连我自己都吃惊,我竟能几天不说一句话,变成了“闷头鸡”。
老师出的第一篇作文是:《升上初三的打算》。我一气呵成。老师在班上念时,我低着头,红着脸,心怦怦地跳。同学们寻找是谁的作文,见我神态不自然,便投来奇怪、鄙视的眼光:你能写得这么好?
老师把作文本发给我。我翻开一看:“文章写得情真意切,还巧妙地运用了排比、夸张、想象等手法。如果真出自己的手笔,文科前程似锦。”
不久,我的语文全校第二名。语文老师把我调到前面第二排正中,与他女儿同桌。同学们发出惊呼声。我从来不向她望,更不与她说话。她向我借圆规什么的,我摊开文具盒,推到桌子中间,让她自己拿。
没日没夜,昏天黑地的一年过去,我考上了重点高中。枣儿考上普通高中。我上学的路远,与枣儿同一段路。
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小宝一路上学时,枣儿娘早早地挑来米、书包,站在路旁等我,叫我们一块儿走。我慢呑呑地走在后面,低着头,不吭声。小宝连忙去挑枣儿的担子,眯缝眼晴望着我笑。枣儿坚持自己挑,带前走。
半路上,小宝又翘动嘴角,说我们男子汉应该显出男子汉的样子。我见枣儿咬着牙,扭动身子,把担子换了一边肩。瘦硬的扁担,在枣儿那单薄的肩上压出凹形。我真想去接过来,但怕一旦沾上,就推不掉,便咬紧牙,眼盯脚尖了。
母亲教我上高中
1979年8月31日
窗外蒙蒙亮,母亲就起床,点亮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去灶房煮饭。父亲把昨夜借来的板车,从堂屋拉到门口,把装了我衣服和书的椭圆木箱,抱到板车上,还把鼓鼓的大蛇皮袋米,搂到板车上。
东方露鱼肚白时,母亲叫我起床吃饭。她把粘稠颤动的薯粉丸子往我碗里夹,边夹边说:“丸子丸,我银儿在外结人缘!读书进学!”
吃完饭,母亲朗笑着对我说:“银儿,从大门出去,从垸前走。大门面子大,前门前途广。”
外面凉丝丝的,浮着淡白的薄雾。乡邻有的站在村前井旁打水,有的蹲在塘边青石板上搓衣裳。他们望着我微笑:“银儿上学哇?”“在大金高中吧?”“重点高中。一定能考上大学!”父亲满脸放红光:“托您们的福。”
我和父亲一出村,就见母亲从村后快步踏来,跟着我们,说我现在是吃十七岁的饭了,要认真学习,争取成为有用的人才。她跟了好远,连连地说。我再三说“晓得”,她才停住脚,望着我们上公路。
一路上,父亲又教我要听老师的话,争取考个好大学。
我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父母。
9月18日
今天上午我正坐在教室听课,见教室门口一个人走过,我一看,是母亲!我连忙向老师请了假。母亲拎着毛巾包,站在隔壁教室外,一见我就笑着走向我。我带母亲到寝室,她解开毛巾,一大碗扁豆和鱼,还有十支油条,说特地买给我补身子。我说她不该花钱。她问我被子洗没有,我说没洗,她连忙拆被子,把絮抱到外面去晒。我叫她坐时,我去上课。
上完课回寝室,寝室的地干干净净。母亲说:“这是谁的鞋,我见湿的就放在外晒。”母亲问老表在哪住,我和母亲送一半扁豆老表。过了一会儿,母亲收回被单、絮,铺好就回家。我给母亲四支油条,叫她自己吃点,再带点弟妹们吃,她说给外婆吃。
她说来时搭了大队拖拉机,我叫她回去还搭车。她说抖得过不得,就提着空碗盘和几支油条,一步步走了。临出校门时,母亲转头叫我多买些学校食堂的肉吃,把身体搞好,用心学习。我连连点头:“晓得。”
贵金爹摆地摊
1980年2月4日
昨天下午吃饭时,我看见大礼堂屋檐下的地上,铺着一张报纸和半张报纸大的塑料袋,上面摆满多样彩色像。一个人蹲在墙与报纸之间,他脚前地上放着一个黑皮包、两个塑料袋,一个袋里放些银分币。他的头发细而发黄,脸又黑又瘦,布着几小块伤巴,嘴尖长,身子瘦,篾片样的双手有些颤抖。他像我垸贵金。但贵金只有二十二三岁,他似乎三十多岁。我怕叫错了人,便对他笑。他看见我就苦笑着扯动脸皮叫我。我说我在这里读书,我走向食堂买饭他吃。他尖声叫我别买,说他堂侄女在附近医院工作,他去她那里吃饭。他说夜里来我这里睡。我把我的床铺告诉了他。
天快黑时,他还没吃饭在卖演员相片,一角钱一张。他说在上海买来的,六分钱一张。现一张赚四分。今天下午在我校卖了八块钱。他说这事好,既轻省,又赚钱。今后做个玻璃框嵌着好些。他还叫我:你要用心读书,读书出路大。
夜晚我上自习,他第二节课就到我床睡了。今天早晨,我起床洗了脸,端了热水,给牙刷挤了牙膏,叫他洗脸洗嘴。我叫他还睡,现在同学们上早读,没人买。他蹲在床上,洗了脸嘴,我帮他泼了水,他又睡了。
我下了早读回寝室,他已走了。我想:垸里人都说他从小就好吃懒做,前年在果园场工作,后在武穴做零工,今卖相片和气球,可怜又可嫌。我得勤劳好学,成为祖国的栋梁。
6月5日
昨天下午,看见贵金爹拎着一提网袋,在我教室外转,我便出去。
他说这次没人买,大多买够了。比起上次一气赚上十元,这次他显得伤心可怜得很。他说这次买来是一角三分钱一个,我买了三个网袋,给了他两元钱和半斤米饭、五分钱豆腐块他吃,他想又不好意思得钱,不肯要,我坚决地给了他。
他吃过晚饭,跟我去教室,我给一本《珊瑚岛上的火光》他看。
下自习后,我们一阵到我床上睡。他说如有谁再供他上学,那就是进了天堂,他要日夜不歇气地学习,坚决考上大学。
我记得他小时读书很调皮。他是独生子,父母对他娇生惯养,他好吃懒做。父母去世后,他就到处乱漂,果园场的工作丢了,爱人走了⋯⋯
今早我端热水他洗脸,办牙膏牙刷他洗嘴。他睡到我们放学吃早饭时,才被我叫醒。我又叫打饭的同学在班上剩的饭中(有的同学没到校)打了一碗饭约半斤多,又买了三分钱的包菜边(我们也是吃包菜边)他吃。我要到班上学习,叫他吃了饭把碗放在箱上⋯⋯
他吃完来到我班,说碗他洗了,放在箱上,他下半年再来补鞋补袜。他说现在要到别处卖网袋。在我凳上坐了片刻,走时眼睛发亮地望着我,有些变腔地说:“慢慢忙!”
我目送他走出教室,觉得我要加劲学习。
理 想
1980年2月25日
今天夜晚,我和胡巨波同学聊天。他说今后想当秘书,我说:“我的理想,还是人民的文学家。”他说我夸大话,又斜眼望着我笑:“你的理想会实现。”
我觉得文学家不是天生的贵种,别人能当,我难道就当不了?只要我看准目标,长期坚持,一定能达到!只是我今后别多说话,应该埋头苦干。
4月15日
今天下午,我们班语文老师程桐松老师,把我写的作文:《读〈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给我的爸爸陶铸〉》,在班上念给同学们听,说我这篇作文写得比较好,写作有进步。
我觉得这个学期写了六七篇作文,却只一篇可以,很不理想。我本是读文科,特别是今后想吃写作的饭,我得更加努力。
4月18日
今天中午,历史老师胡老师问我今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想写文章。他说:“那不就是想成为作家?”
他说当记者、作家,是不容易的,但要有决心、恒心,有行动。我觉得我是有的。
治 眼
1980年6月11日
今天下午,我的眼睛很难受,望不清黑板上的字,就到大金卫生院的凤妹姑那里去。
因为为了眼,我麻烦过她多次,两合地黄丸没给钱她。她说不要钱,是她私拿的。再麻烦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我便在大金卫生院陈医师那里看病。
我拿了药单一看──2元4角4分几个字,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我身上只有一元钱,这得马上买菜票,我哪有这么多钱?虽说能报销80%,但好几个20%加起来也不少。眼前手中无钱,家里父母也是钱少得可怜。
我便到凤妹姑房去,想借口向她借钱,看她说不说:“把处方给我,我拿药你。”而凤妹姑说:“来!我就给钱你。要多少?”“一块五角钱⋯⋯”
我边说边想起上次在武穴治眼回家,用了两块五角钱,父亲长叹一口气:“我捉两夜的黄蟮,还供不到你用一下⋯⋯”再说,花了两块五,眼好十多天又是个“视物不清”。我心里难过得快要流泪但强忍着没流出来,因为在凤妹姑面前。
我吞吞吐吐地说:“要这么多钱,又诊不好。刚才那医师说吃了药可能好几天,看来⋯⋯算了⋯⋯”“算了怎么行?诊了总要强些⋯⋯”凤妹姑也难过地愣着。
我走出她的房门,拖着沉重的脚步,垂着头,转着泪,向学校走去。凤妹姑跟在我后面,走到医院屋角叫住我:“银鹏!买一合地黄丸吃一吃,这是大合的,吃了总要好些。”我还是说:“又诊不好,算了!”
这时,一个医生叫她,她才进了医院。我继续盈着泪,向学校走着⋯⋯
除了加劲学习,我没别的出路。看不清字的时候,我便闭上眼,默诵东西⋯⋯
放假回家
1981年1月2日
前天吃过早饭,学校放假。
我走到家,后门一把锁,前门闩着——母亲哪里去了?
我摸到钥匙开门,把书包、菜瓶放在桌上,准备去挑水。见缸里有大半缸水,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做作业。我正看相框里亲人们的相时,只见相框玻璃上闪现出人影子。我一盯:姐回了。
姐说母亲到山里大姑家去了。我问:“做么事?”“探望。”我皱起眉头:莫不是母亲又身体不好?我见堂屋地平展光滑,像是水泥筑的,地上有草渣、土团,就拿起帚子扫。没烧透的纸钱和灰,戳在眼前——啊!母亲身体又不适了。我便猜想母亲的病⋯⋯
姐说:“母亲清早去的,她说走得就今天回,走不得就明天回。”姐又说:“你洗澡么?你去换我挑土,我来烧水。”我去顶姐挑火粪,乡亲们都微笑着看我。
“银儿现要得,前几年病多重。”“明年毕业吧?”“一定考得上大学,在大金读嘛,学习又不是不用心。”“俺这些人家没钱,儿女也跟着吃苦。你母亲叹惜说别的同学吃什么,你没么吃的。”
我心里翻腾:“我白费了父母的一片心血。成绩在班上占不到尖子,明年怕会名落孙山⋯⋯我不管怎样吃苦,比俺家人还是太享福了。”
姐叫我去洗澡,她来挑。我回家一看,她把衣服、澡盆、毛巾、热水都办好了。我洗完澡,她又叫我去挑土,她来给我洗衣服。
我大担大担地挑,来往如梭,挑了两担乡亲们还没挑一担。她们都教我慢慢挑:“长拳慢打嘛,像你这样挑,一两天就会累坏的。”“你们应该慢慢挑,我只挑得一时儿。”
我们回家吃午饭时,姐洗完了衣服,外婆来了。姐拿点面下,说剩饭少了。
吃完饭,我开始做作业。
下午两点左右,弟妹们才回来。他们说:“老师说现在天晚了,早晨上一节课,中午上五节课,下午不上学。”
他们赶紧盛来饭。妹铲来姐留的较大一盆面,大弟小弟抢着咽,妹也抢着咽。一碗饭,一会儿就吃完了。大弟乘小弟和妹盛饭去了,就把剩下的面夹了一半。小弟赶来,一边说大弟不该,一边将碗里的饭往面盆一倒。妹嘟着嘴说:“你们都倒去了吧?”我劝解:“算了,还有酱。”妹便端酱来咽。
吃完饭,大弟上学去了,他说五年级老师抓得紧些。小弟和妹围在桌旁做作业。
天黑了,姐煮好饭,我们吃起来。不多一会儿,腊梅姑和春芳姑,先后来邀我姐,去全珍姐家玩,因为全珍姐明天出嫁。姐吃完饭去了。
一会儿,父亲回来,问母亲回家没有,姐哪里去了。他全知道后,就低沉缓慢地说:
“你娘这几天,特别是晚上,头昏、身上痛。前夜还说了糊话。她怕今夜又难过,清早又去大姑那里一个女人家诊病。你姐昨天也去了。你娘现在瘦得不像人,哪里走得动?这么远,不是实在没办法?
“我今天到有生家帮他做屋,还不是想弟妹们学习好?因为有生是校长嘛,做了又没钱给的。你娘这些时用了几十块,现在哪里有钱?昨天我估计你今天回家,就到你爷爷那里借了十元。上次还不是俺家的一点花生,卖了换点钱。你爷爷前几天,把家里半大的猪,卖给别人了。这次你要多少钱?”
我说:“没有钱就要四块。”“我在你爷爷那里借了十块。”“那就给五块,我助学金还没发,不知发不发。上个月的助学金,奖给成绩好的了。”“啊,还奖了,你还不用心学习⋯⋯”
祖父来了,我叫他坐,他与父亲同凳坐了。父亲对我说:“你要用心学习,现在又不是不懂事,争取也要明年考上,考不上多⋯⋯”祖父说:“他哪里不想考上?要有那个能力。”“明年考不上,还对得住人?我还没钱⋯⋯天天用心读,哪有个考不上的?”
父亲对祖父说:“若不是在你那里借了十块钱,这次就没钱给他。现在,米也不多。”祖父说:“不要你还,谷我过些时称一箩给你。银儿读书要用,不要你还。我现在还顾得开。”父亲喉咙发哽:“只能我养你,你还养我么行的?”
谈了一晌,祖父起身准备回去。我说:“看得见吗?”父亲说:“送爷爷一程。”“不用送,看得见。”
一会儿,父亲也出去了。我们兄弟妹四人围在桌旁,在电灯下做作业。我拿着笔,写不到什么,脑里总想些杂事。
姐回家,带腊梅姑到她房睡,把电灯牵去了,说:“你们也是好玩,去睡觉,明天再写。”我们兄弟三人去睡觉。姐叫我们在父亲床上睡。妹跟姐睡。
弟弟们都睡着了,我的脑子还思七想八。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父亲说:“你明天又要钱,我来把你娘吃药用的钱的条子寻来,请中成批,再到水儿哥家把钱领回。”他寻来叫我看,有五元多钱,如果报销80%,就可领到四元钱。
他说好像还有一张没寻到,他坐下来吸烟。刚吸一口,就猛地咳起嗽来。我说吸烟对身体有很大坏处,别人多禁烟。他说:“禁不住。”我说:“慢慢禁,一天少抽一根。”
昨天早上,父亲起床,我也起床,他说:“你不穿皮鞋为什么?”我说在校坐着不动,冻得脚指头发痛。他长吸一口气:“我又穿不得,脚背厚了。你穿着多好,又说冷。给喜儿穿又大了。现给你娘穿。”我没寻到棉鞋,皮底单鞋更冰人,只好穿起皮鞋来。父亲看着:“你这穿着多好。这鞋是细舅爷特地送我穿的,他还叫鞋匠上了新底,把破处补了。”
我们各倒了点热水洗脸,留下的热水,父亲倒在猪食盆里,搅点糠给猪吃。他连忙又出外。我问:“你又到有生家做屋么?”“是的。”
不一会儿,他又回了,微笑着说:“中成批了。昨夜我在水儿哥家坐了好一夜,他先说没有钱,见我说实在没钱用,他只好叫我请中成批来领钱。”他接着去水儿哥家,一会儿又回了,说:“水儿哥没起床,等会儿起床了,你去领来。中午领也行,反正明天你上学要。再加上我还给你一块钱,不就有五块钱,你不就够用了。”他又叫我早上煮点薯汤,把剩饭炒了吃。他赶紧说完就去有生家了。
姐起床,叫我等她收工回家做饭,她马上要出工。
姐回家加了点米,煮了饭,煮了点萝卜汤咽。
吃完饭,姐叫我在家做作业看屋,她上工,弟妹们都出外玩了。
上午十一点左右,母亲夹着四、五刀草纸,用手帕包了一点东西提着回来。她脸色苍白,缠着头巾,颤抖着,教我写那给她诊病的人教她要写的东西。
一会儿,她开始做饭,问我吃面没有。她拿来面,把仅有的七个鸡蛋拿来。说是要下三个我吃,四个细祖母吃。她说细祖母帮她诊了病没叫细祖母吃饭。
元爷用锹扛一个树蔸放到我家,说是大弟挖的,还有两个。我连忙去接回了。
母亲盛了一大碗面给我,上面有三个蛋,要我都吃下,说我一个月回一次,回来家里没什么吃的。她盛了一小碗面给大弟,叫姐自己盛。她又盛了堆尖一碗面,内有四个蛋,端到细祖母家,还带了我写的那纸条去烧。
约半个小时,母亲拿着空碗回了。她舀半碗面汤喝了,就去菜园。
一会儿,她提回一筐菜。外婆来了,说刚才打牌,还没吃。母亲说用这菜下面外婆吃,外婆要走,我们拉住了她。母亲很快就把面下熟了,盛一大碗给外婆,盛一大碗给我,她自己又是一小碗。我说不饿,她说下午不再煮饭,就只这一餐,我只好吃了。
母亲看着我说:“你有点冷吧?”她把我哥的棉衣拿来,颤抖着手帮我穿:“穿着哥的衣裳,哥保佑你百病莫沾身,读书进步,考上大学。”
傍晚,母亲又不舒服。我和小弟去祖父家玩,祖父祖母询问母亲病情。
电灯亮了,我们回家做作业。母亲坐在椅子上,头靠着椅靠。
天全黑了,父亲才回来。他看着靠在椅上的母亲,沉着脸没说话。
全兰来叫我姐到她大娘家去吃饭(全珍姐前天出嫁,她的伙伴送了她),父母也催姐去了。
父母都围在我们写字的大方桌旁,先谈母亲的病,后谈到我的现在学习和明年高中毕业是否考得上大学。父亲又说家里没钱用,哭着腔,强装笑脸对妹说:“美珍儿,今年准备不把你读书,叫细舅爷把你弄到别人家做杂事,俺家没钱用,行么?美珍儿!”妹埋着头,不吭声。
父亲问我钱领来没有,我说今天没见到水儿哥。父亲就叫我把条子给他,他自己去领。过了一会儿,母亲叫我们睡觉。
我们兄弟三人睡在后房的床上,母亲点着灯,躺在前房的床上。两个弟弟很快就睡着了,我的耳朵里总有小闹钟,一直在“嘀哒嘀哒⋯⋯”
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的声音,他说钱领来了。我睁开眼,房隔墙处的门,是一个昏沉直立的长方形。父亲说把钱给我,母亲阻止他:“银儿睡了就让他睡,不要把他弄醒了。”我连忙说:“么事呀?”父亲连忙把钱塞到我手上。母亲问:“你钱放在哪里?”我连忙答:“棉袄荷包里。”⋯⋯渐渐的,我迷糊入梦。
“你搞瞎!现成鸡一天生不到几个蛋,好长时间又不生,七个蛋,你就这样给他们吃了⋯⋯”我在梦中,突然听到父亲粗着嗓子的话语,又听到母亲的病腔:“你晓得个么事,人家帮我诊病,我不给东西她吃么行的?银儿一个月才回一次,回来俺屋里又没什么他吃的。”“你身体多好哇?叫你每天冲一个鸡蛋吃,多就冲两个,吃了身体不就强些⋯⋯”
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小声地哼起来,越哼越变腔,接着,哭起来,哭着说头发晕,晕得难过,边哭边叫喊我去世的哥哥默佑她好。父亲急得在窄房内打转,脚步“嗵!嗵!嗵!”粗着嗓子:“像个什么话?深更半夜的,吵得别人睡不成觉⋯⋯”
母亲变腔急促地说:“快些!把那符烧了,泡在开水里给我喝。”父亲连忙烧符,赶紧泡了。母亲两大口就“咕嘟”着喝下去,那灰烬粘了些她的喉咙里,她吐了几口痰,紧接着又是剧烈地咳嗽,哭叫:“要到俺大儿坟前烧纸,烧⋯⋯”父亲气呼呼地说:“天哪里亮了?等天亮了去烧纸呀!就是天亮了,也不能这么样⋯⋯”
我睁着眼,望着昏沉的、直立的长方形,几行热泪,流进枕头⋯⋯
渐渐的,母亲的哼声,终于小了。我转眼望向遮着尼龙纸的窗户,窗户像房门。鸡接二连三地啼起来。我感到头有些昏,便用被子包紧头,闭着眼,又昏沉入梦⋯⋯
“喜朋儿,上学哇!”我睁眼一看,房里大亮了,原来大弟的同学邀他上学。我们都开始起床。母亲穿着棉袄,坐在床上,靠着墙,转着凹陷了的眼睛,脸色苍白。
“称猪饲养料哇!”全友哥喊乡亲们称粮食了。父亲说:“俺有一百斤猪饲养料,银儿去称。”他又准备去有生家帮忙,对大弟说:“喜儿,跟我一阵去,你搬砖,混口饭吃,红砖你又不是搬不起。”母亲也叫他去,大弟说要上学,还是上学去了。
一会儿,母亲咬着牙,撑着床起身,慢慢地舀米煮饭。
我把谷称回,母亲问我:“错么?一百斤,谷么只这一点?”“没错,我看了秤。老九太称得一两也不多,一两也不少。”我说。“假惺惺地叫我看秤,他称金苟爹、世高爹的秤杆快要竖起来⋯⋯”这话我想说,怕母亲心里难过就吞下了。
“上次廖宗太你姐夫哥,送点肉来辞年岁,我留了点肉,今早兼面下了你吃得呵。”“你自己吃得嘛!留什么?我在学校又不是没吃肉。”
面下熟了,母亲用办席的丰菜碗,盛了堆尖一碗面兼肉要我吃。大弟一小碗面上,有两团半精半肥的肉,妹一小碗面,小弟也是一小碗面咽饭,姐一大碗面内有几团肉。
母亲自己端点面汤来,边喝边说:“细哥在校一个月回一次,回来俺家又没什么他吃的。上次哥送肉来你们还吃了,这是留给细哥的。喜朋儿有点肉,那是他昨天挖了几个树蔸。”
我把碗内两块肥肉夹给母亲,她立即说我:“叫你吃就吃得嘛!现成的没什么你吃的。”后来,母亲见我碗内有很多精肉,我如果吃完就充足得很,她才说:“那两块肥肉,吃不下就给弟妹吃。”我把它们分给小弟妹,他俩把肥肉两口就吃了,只剩点肉皮。
吃完饭,我又摆开书,小弟也跟着拿来书,坐在我的身边看、写。母亲浆衣裳,准备去洗,姐有两套衣服,说要把全部衣服拿去洗。母亲见水冰人,就不肯让给姐,后来还是各洗各的。我对妹说:“俺娘头发晕,你去帮她洗。”妹头一歪,不理。
母亲把衣服洗完后,料理了一下家务,就说:“银儿,现在去称面。”她见我在看书,又说:“我自己去。”我把父亲给我称面的五角钱给母亲,外加一角,叫她买两合蛤蜊油,我和大弟各一合。
很快母亲把面称回了,把那一角钱还给我。我叫她留着用,她说:“你拿去,学校有鱼肉就买点吃,有多大个肉量就买多少,像一角钱肉,不要买多了丢了。”她又说:“你父给了多少钱你?”“五块。”“少么?”“不少。”接着她问我:“你这次回来吃了几餐面?”“四餐。”“还下点你吃行么?”“不用,已吃够了,吃点饭还好些。”
母亲又教我帮她做事(昨天她去的那个灵姑,教她要做的纸小人,她自己用纸做小裤子)。做好后,就叫我跟祖母说,叫祖母午饭后拿到野外烧掉。
后来,祖母来我家,搓着手说:“唉,细女泼(我细姑)生个女儿,她家没人照顾。”母亲连忙说:“那你赶快去,生人正要人照顾!我等会儿叫银儿爹去。那灵姑说,要家里上人办。”祖母走了,母亲开始做饭。
饭快熟了,母亲又舀一小桶热水,叫我抹澡,换件贴肉褂。抹了澡后,母亲叫我把东西办好,早点到校。
她把一碗青菜、一碗酱、一碗腌萝卜、一碗鱼兼萝卜丝,摆在桌上,叫我们吃饭。她自己把鱼(上次大弟在门口垅,捞的一条较大的鲤鱼,母亲把鱼头尾去掉,中间的留给我)兼些辣椒,往罐头瓶里装,还把炒好的一碗酱,装进一个大瓶,准备给我带校咽。装好后,她才来吃饭,把早上弟妹没吃完两片肉皮,夹给我,要我吃了。
吃完饭,母亲叫我把那中午做的东西,叫祖父拿到野外烧掉。我送去,祖父看着我,听了我母亲教我说的话,说吃完午饭去好好地做。我又跑回家。
我把菜往网袋里装,姐见我身上的、哥生前在部队穿过的棉袄,就笑着说:“银儿,我去把我用黑毛线打的领子,给你订在褂子领上,好么?”母亲连忙说:“好,订在棉袄领上,既保棉袄里干净,又暖,天冷就把领竖起来。”我也说:“好。”把棉袄脱下。
姐很快就订好了。本来有点热,把棉袄披着,姐姐还要亲手把我褂领扣好,一看,拍着我说:“不晓得几好!”
小弟已经把我的两瓶菜、几本书、一双棉鞋和一件棉背心,装在网袋里,用父亲特地为我做的小扁担套好,准备我上学。姐姐望着小弟那抿着薄嘴唇、翘着小嘴角、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的样子,笑了,我们都笑了。
母亲见我褂后边翻着,棉袄显出来了,连忙把我褂边牵平展,说:“今后穿衣注意,不要让褂边翻起来了。”
我挑好担子,走出大门。母亲连忙打开后门,弟妹们也跟着拥向后门,目送我转过后门上学。
我走完一段路,趁转弯时,扭头向家一望,望不清亲人们,只见金色的太阳,照耀着——父母和姐亲手做的三间整齐、高大的房屋,好像亲人们的一双双眼睛,在闪闪发光,如黑夜的灯塔,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我要好好地挑着它,走向似锦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