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欠沙口村一把沙豌豆
我人生有多次理想。进庙兴村小学之前,纯粹农民,我的理想是当兵。1960年代那时,当兵转业分工,是农民青年第一大出路,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特别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可我第一大障碍是“血吸虫病”。
治“血吸虫病”,打T剂,喝香油混合物,喝丸子等;都对肝脏和心脏有损害。虽然如此,一生却治过5次“血吸虫病”。从岑河中学读书开始,直治到1993年进城后,不惑之年后。
当时就想啊,当兵以后,就会挂牌“光荣军属”,就会受到全村人民的尊敬,爱戴;所有青年都向往最大最好的出路。特别是腊月二十几,就是年前几天,大队干部一班人,给军属家辞年,贴春联,放鞭炮,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让所有人都知道,生羡慕之心,滋敬爱之情。
年后,正月初一,大队干部一班人,又给军属家拜年,放鞭炮,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让所有人都知道,生羡慕之心,增敬爱之情。
那春联红着人心,鞭炮炸着理想,促使我要赶快消灭“血吸虫”。1971年,周黄公社在沙口村集中办“血防”,就是血吸虫病防治。我19岁,当兵心切,一个人也去了,全庙兴村就我一个人;全是青年。
我在岑河中学几年,就一床被子,垫半边,盖半边;衣服脱下,一卷,就是枕头。那时穷,跟几个弟弟滚一张床。这简单好习惯,直到现在仍简单,越简单越好。
沙口村“血防”,在沙口7队的仓库里,可能是初冬,因为没看见收获粮食棉花了,开始捂被窝了。
周黄诊所主管,其余都是各村医生:陈龙的杨孝明、黄场的李克龙、沙口的王书方、荆农的文汉青、东市的杨德祥等。我们庙兴村的两个医生都在那里,他们像天使,被众人仰望,尊敬;像蝴蝶,翩翩飞舞,幸福无比。我不敢去看医生,从不敢进那个办公室。
防治期间,不能剧烈运动,只能慢步走。于是晒太阳,圈在病房里,捂被窝里。病房仓库很大,几十张高低床,即上下铺。没事,就是闲聊,吃红苕之类零食。荆楚民谚“一人口动,十人口香”。食欲是相互撩拨、影响、刺激的。特别是那个沙豌豆,用沙炸的豌豆,炸开了皮、炸开了豆瓣,香,脆;最便宜、最常见,家家户户可备的。现在超市还有沙豌豆的小袋装小美食。如果不用沙,那就是“铁钉子”,极难咬。
他们先去,抢到了里面;我在门口,上铺。没电视,没收音机,一本旧书看花了眼。合上书,听他们说笑;闭上眼,听他们咀嚼美味,咀嚼诱惑。那时,有人偷偷或公开讨要:搞两颗来吃哈儿呢!他也抓几颗给他们。
我突发奇想,借!拿出纸笔,按照比较规范的借据格式,写道:
今借到沙豌豆一把,来生再还。庙兴5队肖炎方。
我请旁边的人往前传,传给那个提小袋子的人。那小袋子,也就装几把吧?传纸条的人,传一个,看一个,个个笑眯眯的。传到那个提小袋子的手里,放下袋子,大声读借据;速度极慢,慢腾腾,慢悠悠,像慢镜头。读到“来生再还”,全屋哄堂大笑:哈哈哈,嘻嘻嘻,呵呵呵……
他一手扬着纸条,一手递过小袋子,一直递到最后我。我抓一把,分几颗给旁边人,再递回小袋子,最后一直递回到他本人。沿途,中国乡村青年,个个守规矩,要脸面,重仁义,帮传递,而没有半个人顺手牵羊,薅羊毛,更没人趁火打劫。
在文明面前,他和盘托出,丝毫不担心“后果”;人人也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文明了。“契约”精神,在纯粹乡村青年中自然而然地履行了:只借一把,只有庙兴5队肖炎方说借一把;其他人谁也没说借。而且,“来生再还”,还是要还的,有压力,有代价的,有见证的,不能赖账的……
当即知道了那个主人叫张友华,白净,瘦削,小伙子还有酒窝,挺笑和的。第二天,满屋人都成了好朋友。
以后我去沙口村,和同行朋友说,我还欠沙口村张友华一把沙豌豆;我问好沙口村同学王明文、张金圣、杨汉荣、段圣洪、杨荣方时,也说,我还欠沙口村张友华一把沙豌豆;我问好沙口村民办教师同事杨华清、李学银、王兴盛、杨荣军、肖生堂时,也说,我还欠沙口村张友华一把沙豌豆……
治血吸虫病,考兵,一直坚持到1972年结婚前。岳父说,你家那么多兄弟,怎么没一个当兵?我说,我老大,正在治血吸虫。
今天特作此文,述说曾经的理想和奋斗,偿还昨天的友谊和亏欠,开启今天的快乐幸福,慰藉生活的遗憾和不易。了解昨天,才能珍惜青春岁月,才能走好未来,才有利于进入人生最佳状态:知理、知趣、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