圪塔院记忆
圪塔院记忆
圪塔,像一个人的名字,由两个字拼凑在一起,这也是经土语翻译而成。圪者,疙瘩也;塔者,佛教建筑物也。两者合二为一意取其中,意思是此物比圪大,比塔小。刚才说了,此词是作者生造,新华字典里没有,词典辞海中也没它隐身,由此说明。
——解题
见证圪塔
圪塔不是文物,充其量就是蹲在我家院前的一座土丘,过去有钱人造院子讲究立照壁,我家穷,缺灰少砖,留一土丘放在那儿,安稳。实在。
圪塔在我家蹲了多久,没有口传。可以利于自己的想象力发挥一下。我爷爷的老爷爷……的老爷爷,挑一根扁担从平川入山避祸,也许根本就没有祸可避,只是想找块地方辟荒植田,安家乐业吧,反正走着走着就累了,放下担子喘口气,擦把汗吧,太阳就慵懒地照着他的眼,山风又轻佻地嬉着他的脸,不就是找一个安身之地嘛,不走了!我家的老祖就相中了他身后的一堵土崖,便用手中的镢头凿了两间土窑洞,整饬院子的时候,挖到他当初坐过的地方时累得挖不动了,便休了工。从此,那座土丘便保存了下来。老祖是个勤快人,他能将圪塔整修的有模有样。兀自立在那里,像一尊门神。
到我记事的时候,圪塔已经老得浑身长满了苔藓斑。整个夏季爬满蓬松的青藤,弄得披头盖脸,一幅邋遢相。这里可以望远,可以看雨后彩虹,可以瞧挑水姑娘一扭一扭地爬坡。在我能够蹀躞行步的时候,常常手脚并用地爬上圪塔,安静地坐在这里睁大懵懂的双眼凝神。太阳慵懒地照着我的眼,山风轻佻地嬉着我的脸,坐在老祖曾歇脚的地方,时光不再,情景却梦一般相似,面前的青山是多变的,寒暑易节,朝暮更替,春天遍山绽放黄的连翘、粉的山桃、白的羊群、墨的驴骡;深秋也一样,不过花变成了叶,颜色依旧;冬天则是雪痕漫岭的山岗,长着刀子的西北风在圪塔上飞舞。葱绿弥漫的夏天,圪塔成了我的乐园,圪塔近旁长着一棵歪脖子桐树,树荫正好可以覆盖圪塔的一大半,这棵树就像专为圪塔撑的遮阳伞,倘若长得挺拔英俊些,那么圪塔就不会有清凉了。身下放几个蒲团就是我最舒适的温床,我的温床四周有翠绿的流苏,那一种箩箩藤开着米兰一般的点点亮花儿,星星一样地吧嗒眼睛。我可以在沙沙的风中午憩,也可以在嘶嘶的蝉鸣里做着儿童特有的幻梦。我目光如箭,常常射向对山那棵长青的风景树,它长得像箭耙,像灵芝,眺望过去就可以断定那是一棵白皮松。松下常常有人畜经过,缓慢得像一队蚂蚁或一只蚰蜒。我柔嫩的心儿便蹁跹着翅膀飞到那里,想象那边的人们是不是也会某一次惊异地发现圪塔上的我。多少年后,我专程赶到那里,从那边向我们村子张望,果然能一眼看到我家的圪塔,阳光下很醒目,至于上面坐不坐人则看不分明。
我家有一个村里谁家也没有的圪塔,我们家的人都是带着圪塔的印记入世的,圪塔便成了我们家的尊称,我们每个人都代表圪塔,圪塔便是我们每个人。有谁家的亲戚看见我,便会问,这是谁家的娃娃?村里人就说,圪塔院家的。谁家干活缺锄头,大人就使唤小孩,去圪塔院你爷爷家借把锄头,孩子准知道一蹦一跳地往哪里跑。这样的叫法已经古久了,去问爷爷,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村里人从来都这么叫,嘿嘿。圪塔近畔是开阔的场地。农闲暇憩、吃饭晒暖这里是最热闹的去处,大人们家长里短、插科打诨在这里,小青年卿卿我我花前柳下在这里,小孩子老鹰捉小鸡打石弹子在这里,村里唱戏放电影在这里,甚至打架拼厨刀也在这里,逃婚偷情还在这里。
古朴的村里人有古朴的膜拜的心理,圪塔就是我们的家史,它悠久而威严地屹立在那里,便没有谁去触犯它,倒是我们这些小孩儿不管这些,牵连不断地拔箩箩干枯的茎,模仿大人们点烟抽,在麻辣燎灼中体味并不怡人的快乐。那种滋味让我在后来的第一次喝酒时体验到了。
深秋的雾霭漫游于整个大山,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玉米爆炒的浓香,玉米杆子打着攥竖在地里,高粱糜子的穗子早已束成笤帚扫把舒服地躺在炕头。树叶稀松飘零,成群的麻雀东飘西荡,欢欣鼓舞地喜迎第一场雪的莅临。圪塔也孤寂了,梧桐落光了叶子,接下来它要在无遮栏中度过最富有苦难和诗意季节。农闲时节,农民心发怒放了,姑娘穿起了花花绿绿的棉袄,棉袄臃肿而秀丽,再配上一条乌亮的长辫子,人显得贼靓。小芳是我们这里的村花儿,我屈着爪子拔箩箩草做烟吸的时候,她远远地哝哝叫我:西西,西西,叫姐姐给你糖吃。她晃晃手里的东西,漂亮的眼睛忽闪着我,我沉默着,犹豫着是否用自尊换取这诱人的香甜。她倒有些急了,慌慌地靠近我,轻轻地对着我的耳朵,眼睛望着我家的屋子:你家表哥在不在?我眯着眼笑,她早已将糖塞在我手里,努努嘴。我顺势跳下圪塔……表哥慌慌地走了出去……漂亮的小芳姐姐终于没有成为我的嫂子,这是圪塔带给我唯一的忧伤。
土窑的温度
土崖并不平整,面子呈不规则的梯形,镢头就从一侧吃土,先凿一个门洞,然后耍几趟拳作为外厅,再径直向东,大约两三米的甬道,然后就是大挥舞,成为主屋。土窑厚实且稳妥,像埋在土中的一面盒子。墙壁凿有被褥窑、碗筷锅格窑、炭火窑,老祖不遗余力,最后还凿了一个储藏窑,窑不算深,但昏暗晦冥,在摇曳的油灯中犹如恶煞的独眼窥人,大人在的时候,我仗着胆子与它对峙,屋子空我一人,它就唬得我打着哆嗦哭,没办法,爷爷只好忍痛割爱用泥抹了祖宗的遗迹。
山里土窑到处都有,但因地制宜、以势成形的并不多见,这可见我老祖的聪明才智、鬼斧神工。土窑冬暖夏凉,住得安稳舒服,宁静悠远,仿佛身处原古,茹毛饮血。一间古旧的土窑承载几百年的历史。屋外青苔遍生,藤箩密布,天染的绿屋;屋内光阴如滞,土馥氤氲,地造的香舍。最喜冬雪封野,北风怒吼,坐在温暖的土炕上听老人们叨唠桑麻、家长里短;或拥被静卧,凝望窗外如絮雪飘,如练树枝。鸡儿踏着“个个”爪印,羊儿打着响鼻,狗儿晃着铃铛,雪儿定是不紧不忙地落着,天气略有放亮,被一条扯不尽的雪绒被覆盖着。炕头的懒猫来了劲头,索兴扯断连绵的呼噜,一次次支梭起敏锐的耳朵,眼睛睁得滚圆。再穷困的农人也不出门了,这大约也是文人墨客最喜欢的时刻吧。金圣叹最喜雪夜读禁书,大约就住着这样的土窑洞,炉子里有柴榾柮温炕,炕头再暖一壶烧酒,何等惬意的心境和日子!
踮脚站在杌子上,我在炉子旁洗刷瓢盆锅碗。爷爷粘着面手,挽起袖子的臂托着炕沿,我有搭无搭地与他叨唠,他尽量表现出欣然有趣,渐渐地便翻起眼睛缄默。时光附着灰尘从屋顶纷纷坠落,爷爷在打理他的沧桑,他不识笔墨,不喜言传,每天却要挤出一些时候用心灵擦拭他多彩的记忆,迟暮中回忆自己的过去。如血夕阳将他的影子扯得像一道水印,爷爷在用土窑的温暖梳理自己的故事。爷爷不吸烟,他患有失眠症,时常彻夜不眨眼,土窑漆黑,爷爷用身体暖着我的身子,我苏醒了,他便用低沉的声音呼唤我:小西——小西,起——。我便忽地掀开被子,光着身子将他的脖子猛地一挺。爷爷扛着锄下地去了,我则揣着石板提着书兜儿一溜烟跑向学堂……常常是在热腾腾的雾气中醒来,爷爷上工去了,坐在炉子上的笼盖扑扑地往外喷着热气,再过一会儿雪白的馒头或金黄的窝窝头就该出笼了。土窑里温暖而潮湿,院子里光芒而洁净。
爷爷去跟小爸商量种土豆的事儿,我则燃起煤油灯读父亲托人捎来的连环画,色彩在灯下一片浑浊,花猫嗖地从身边撺过,这样的情形太寻常了。果然一只老鼠正在捣着油瓶,此时已惊慌失措,无力地伏着无骨的身子。花猫蛇一样扭动着尾巴踱了过去,花猫并不着急下口,它要用阴毒的耐力耗费冤家的魂魄,老鼠已像玩物,任它用锋利的爪子嬉来戏去,花猫故意转身,愚蠢的老鼠嗦嗦地往回跑,眼看钻入鼠洞,花猫迅雷不及掩耳将其勾了出来,再拖回原处,如此三番,老鼠终于肝胆俱焚,浑体无力,花猫才将其叨到一个暗处享用晚餐去了。整个具有戏剧色彩的故事温暖了我的大段记忆,连环画的故事黯淡得没有给我留下一丝痕迹。
甬道只有两三米,不算长,更不短;住过这里的祖宗走了几百年,爷爷已经几十年,奶奶几十年,父辈也数十年,我也走了几年,总也走不完。甬道太破旧了,灰土净落,乌黑油光,像一段病变的大肠。我的柔肠也坏了,每年换季时节,将我的梦搅得颠三倒四,我在哼哼中被爷爷唤醒,提上便盆,进了甬道。夜风呼嗒呼嗒地拍着外厅的窗户,爷爷均匀的呼吸给我壮胆。我感到肚子里的寒冷和土窑里的温暖在甬道里交锋。爷爷间断地喊着我的乳名,我知道他怕我睡倒在地上。土窑里开始弥漫一种刺鼻的气味,很杂乱。
头顶永远吊着一只篮子,篮子并不高,大人站在炕上半伸手就可以摘下来,小孩儿踩着被子枕头也够不到。篮子里装着点心、饼干、麻花、妈托儿……那里的一半儿犒劳了小孩儿的馋嘴,农闲时节一家人聊累了,奶奶便卸下篮子主持夜宵。将篮子吊起来既防老鼠又防小孩。躺在炕上,头上的篮子滋养着孩子们饥饿的梦。土窑的窗户只镶一小块儿玻璃,玻璃质量极差,看出去外面的世界有些变形;也很脏,雨水纵横写意,像雕画玻璃。其余则用绵纸糊就,窗外的格台往往竖满荆棘,防御鸡啄兽舔,豕拱狼袭。常常就有狼夜里偷猪,猪狂躁急哼,爷爷不及披衣,揿亮手电顺势将臂捅出窗外,一场虚惊与我们的梦掺和一起,等到天亮,猪哼依然,不见狼藉,窗户像早已愈合的伤口,唯有缺刺的荆棘还残留爷爷的惊慌和血迹……
人去遗声,雁过留痕,当父亲将最后一滴烧酒倾于土窑墙根,锃亮的蹶头扎向土里的时候,我知道不久,祖宗留下的土窑便会像麦子一样倒成一片金灿的记忆。
歪尾巴公鸡
歪尾巴公鸡的尾巴并非天生歪,而是后天灾难造成的。那时候鹞鹰经常带着呼呼风响在山村的天空恣意横行,一只鹞子闪电般冲进我家的院子,祥和的空气猛然掺和了一阵旋风,狗儿狂吠,鸡儿仓皇,只有一只幼鸡宛若斗士,抖动双翼与鹞鹰对峙,本来负责掩护的是那只平素作威作福的大红公鸡,那时早已藏于老母鸡的屁股后面发抖呢。鹞子稍加犹豫便把这只幼鸡擒于爪下,鹞鹰翅膀一扇便扭身冲往院外,小鸡像包袱一样被提着,大人小孩齐声高喊,鹞鹰受了惊吓,逃得惊惶,居然松开爪子。幼鸡大难不死,然而漂亮的尾巴越长越歪。歪尾巴的鸡不像罗锅着腰、折曲着腿的人还较常见,它的样子显得怪异,它的走姿总向里侧偏,仿佛无形的大风永远在一侧威逼着它。
其实动物与人没有不同,人长得丑会自卑,别人也看不起,鸡也一样,吃食时专门跟它争抢,交媾更谈不上,母鸡不跟它挨,公鸡欺负它软,常常被啄得鲜血淋漓,鸡毛零落。渐渐地它成了孤鸡。中午日头暴晒,所有的鸡都静卧在麦垛下,树荫里,它则远远地伏在墙角根,有时还东走走西荡荡,像个流浪汉,晃得心烦了,母鸡便嘀嘀咕咕叫唤,接着便有讨好的公鸡奔过去撵走它。它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弃儿,晚上总歇在树上。
依据人的哲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歪尾巴鸡的后福是活到无疾而终,这在鸡族中的确是稀有的,尤其公鸡。有一年村里传染鸡瘟,几乎所有的鸡都染上了病,歪尾巴公鸡由于独处因祸得福,没被传染。当我家的公鸡死的只剩下它的时候,歪尾巴公鸡终于熬出了头,也开始了抖擞的日子。俗话说,人一阔,就变脸,鸡也这个理儿,歪尾巴鸡越来越容光焕发了,走路摇摆起来了。吃食时居然也啄那些老母鸡,每天数几只鸡要下蛋,全由它一个交媾,它成了皇上,有了三宫六院,那些鸡妃子还争风吃醋呢,相互撕咬,非常有趣的现象。歪尾巴鸡不但独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诱野鸡玩,常有别家的母鸡混在我家鸡群里吃食,由于仗着公鸡的势力,还表现得蛮横无理呢。我家的母鸡真是怨气四起了,乘公鸡不注意群起而啄之。如此,就有人家的公鸡来寻它的情人或妻子,纷争是免不了的,由于在我家,有小孩儿帮忙,每次歪尾巴公鸡都大获全胜,从此表现得更嚣张。但有一点,歪尾巴公鸡伺晨的习惯没改,并且很殷勤,我想这是鸡的本性。
当母鸡的情欲被不断升温的阳光点燃得哔剥作响的时候,炸窝了的母鸡便蓬松着羽毛在院子里刺猬似地乱撺。人们像逮裸奔者一样把它逼在死角里,然后将它放在水盆里浸起来,试图灭了欲火继续完成生蛋的主业。然而总有不屈的鸡如此三番地“裸露”着身子在院子里狂奔,那情形仿佛一个端着奶水肿胀的乳房的母亲不知所措。主人便借一批鸡蛋给母鸡找个地方孵化。这期间母鸡要二十几天不动窝,幼鸡才能孵出鸡世。歪尾巴公鸡便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父亲的职责,尽职地喂母鸡食物,还要防御老鼠搞一些偷鸡摸蛋的勾当。在漫长的二十余天过后,歪尾巴公鸡的尾巴更歪了,瘦得皮包骨头。
不要以为歪尾巴公鸡的使命就此罢休了,它还要担当与母鸡共同抚养小鸡的使命,它要为小鸡觅食、争食,用身体义无反顾地充当母鸡和小鸡的盾牌。它是急躁的、愤怒的,它的力量完全可以使一只霸道的狗妥协,甚至连牛羊也敬畏它。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责任感,有满腔的爱。
我的院子里其实一直住着牛骡羊犬猪等农家院子里应有的畜禽。但我唯独把歪尾巴公鸡作为一个专题写进这篇文章,我尊敬这只可爱的公鸡,在它身上所体现的义气、谦卑、发迹、责任与人是何等相似。当我忆起它,我总想起我的本家二爷爷,他脖子上长着一个硕大的肉瘤,在他的有生日子里,永远像扛着十来斤的西瓜。他是个可怜人,从小失去双亲,家境穷困无法尽言,然而他热心帮人一辈子。用自己的苦力将一位瘫痪多年的病人养老送终,那人的妻子为报答他的恩情,甘愿下嫁与他,被他婉言相劝,另嫁他人。村人对他不敬,不解,他从无怨言。孑然一身住在一间破窑洞,小时候跟爷爷去他那里玩,他还拿出乌黑干硬的糖果给我吃。他死了。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腐朽得变了形。我家的歪尾巴公鸡也死了,它倒在院外的坡里,它肯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主动离开家的。
梨树的忧伤
梨树受尽了夜风粗暴的蹂躏,它披着霞衣挂着清泪,晨风用假意的温柔安抚梨树的伤痕,可恶的夜风便乘隙卷着玉米叶子逃走了。若不是满树翠绿、桔黄的果子,它也许早已自暴自弃、香消玉殒了。那天我站在树下,听到了它在娇喘中传递给我的太息。梨树从一生下来就与忧伤联姻,就像红颜与薄命共存一体,因此梨树更像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即使在它最炫目的时候,也没有褪去忧伤的气质,反而因一袭缟素将这一气质发挥到极致。
月下梨花是梨树一生中最可以炫耀的景致,它静若处子,美若天仙,百花无法与它争锋,月光也只是它的陪衬,它的哀怨和忧香也由此溢满了整个村庄。白色其实是最能显现气质和美丽的颜色,就因为淡雅素静,有多少次碰到浑身缟素的女子,我都会砰然心动,那清醒夺目的颜色总能唤起我对关于梨树的回忆。
梨花总是开在山花阑珊、桃花缤纷的时候,仿佛它一来那些花就羞得急急逃窜了,它的确太美了,美得飘逸,美得妖娆,美得清高,美得典雅;美得让人心尖儿痛,美得让人恨之入骨。忙碌的蜜蜂、清闲的蝴蝶来了,赢得欢乐,走得欣欣然;附雅的苍蝇、蛮撞的甲壳虫也来了,讨得无趣,溜得悻悻。时光如无数的丝线,扯得花儿尽落,叶儿舒长,梨花是最守信的,每朵花下必藏着一个翠色的梦想,不像别的树藤绽满慌花欺人耳目。我与山杏儿坐在树下,阳光斑驳地照在她白皙的脖颈,小脸红红的,鼻子翘翘的,梳着两条短辫儿,一身素白的衣裳;她低着头,睫毛像毛毛虫,她的脚下躺着无数梨叶折成的燕子,每做完一枝都要竖在我眼前歪着头问漂不漂亮。她看我时眼睛很亮,从那双眸子可以看到里面藏着小小的我。当南来的燕子乘着夏风飞来的时候,树上的果子已大如桃子了,我站在树下读着梨叶纤然的经络。山杏儿死了,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莫名的高烧吞没了她稚嫩的生命。阳光静静地泻在每片叶子上,我仿佛看到她汪汪的双眼,那里面有小小的我。巫师说她是天上的童子犯了戒律转生到人间的。看来她终究是要夭折的,但她却扔给了我无尽的哀思,让我时时在梨树的荫凉里恸心彻肝。
当燕子刚刚给我留下完整的记忆时,它又要带着家眷带着我的思念飞走了。它像幺妹一样,在我的生命中只是一个给我带来伤害的过客。我渐渐明白,只有站在圪塔院西墙根的那棵梨树才是寄托我情感的朋友。它就那么站着,从早到晚,从冬到秋,铁铸的一般,我要以它为伴,整日里猴子一样偎在她的怀里。饥渴了有脆梨食,困乏了有枝杈靠,梨树用玉露润我的唇,梨树用叶子撩拨我的心,在它怀里我永远是个孩子,但它的大忧伤我何曾体会?有一次,它沉迷于自己多舛的命运回忆中,竟失手将我掉落地上,我以为我要死了,气短、憋闷、疼痛、昏厥,有那么一刹,快感游遍我的全身,让我在十几分钟内尝遍了一生的酸甜。梨树也会老的,正如我双手无力、目光呆滞的奶奶。
偷梨事件从来不曾间断过。当艳目的硕果娃娃一样露出胖脸的时候,没有理由不让人们饱含意味的目光不落在我家的梨树上。爷爷砍来荆棘铺满树下,便有人借着土墙上树,土墙加高,“馋猫”不嫌费力,扛来木头爬到墙头。我们无计可施了,便骂街,村人便关起门吃着梨窃笑。外人偷,家里人也偷,二婶偷,四叔偷,堂弟偷,母亲偷,我偷,甚至连爷爷也偷,全怕吃亏。当偷得不易再偷的时候,梨也终于修成正果了,一大家子分工合作,按人口分配收获。爬树卸梨的重任总由我承担,堂姐在树下帮我递筐子,她仰着白嫩的脸,笔挺的鼻子一合一翕地喘着粗气,一双大而亮的丹凤眼被长而翘的睫毛附着,她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时她大约十六、七岁,挺拔的身姿,娉娉婷婷。她一身整洁的素衣,让我想起用梨叶折燕子的幺妹。
堂姐命苦,生下不久便失去了母亲,二伯工作在外,不得不将她送人。那个家我跟爷爷去过,养父因犯事入狱,兄弟姊妹一大堆,一家人只有两条破被子,她的养母人倒挺好,用红薯和莜面招待我们,临走非要带给我们两颗白菜。堂姐将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她小声地啜泣,堂姐哭得像一朵带露梨花,爷爷用颤动的手抚摸着堂姐一言不发。最后堂姐噙着泪亲亲我,便摸着泪头也不回地同我们分手了。爷爷的心情很糟,二十里山路不吭一声。
总是非常残忍地盼望着梨叶落光,因为漂亮的堂姐便会带着女性的温柔同我和爷爷住一段日子。堂姐出落得更加丰腴了,两条乌亮的长辫直到腰际。她服侍我们的起居,洗衣做饭,打扫厅厨,我和爷爷的日子温馨而滋润。堂姐让我教她识字,居然在我的辅导下读了一本儿童版的《红楼梦》。“读书真好!”她渴望的眼神夹杂着哀怨,顺着她的目光,屋外的梨树正在寒风中索索发抖。她也许在羡慕大观园里的那些姑娘,我的堂姐像谁呢?袭人?林黛玉?薛宝钗?是秦可卿!堂姐的处境太凄惨了,她没有活到二十岁就得了骨癌,堂姐对医生说:“大夫阿姨,我不想死,你好好给我治病吧,我爸爸有钱。”命运之神嫉妒我的堂姐,她最终没保住媚艳,而是带着一副憔如枯木的容貌离开了这个欺人的尘世。那时,梨花盛开,浑然缟素,梨叶成形,翠绿嫩黄。阳光如虹,暖风拂容,我站在梨树下泪流满面,用心来祭奠这有关梨树的忧伤。
石硙的陨灭
石硙是旧式农村图景中最为重彩的一笔,它沧桑、磨损、颓废,甚至倾圮,最好有一只鸟儿静憩,翘首站在枯树一样孤立的磨杆头,它刚刚啄饱遗落磨道足够落寞了三分之一世纪的玉米或麦粒——这些曾被石硙咀嚼碎了的食物也粉碎了再生的理想——它们曾在荒草中做过裹于鸡腹的梦,但一切又都绝望了。除了迷途的鸟儿,还会有谁涉足这里?如果将这幅图画作为背景放在折皱纵横的老农身后,那是艺术家的天真,没有人情愿怀念那段日子,尤其对一位饱受磨难的农民来说;农民更需要忘记许多事情,尤其代表苦难的石硙。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半叶之前,石硙一直由牲畜牵着一圈一圈地研磨着我们清苦的日子。爷爷驾好毛驴,奶奶搬出面箩、簸箕,日子三天两头就这样开始,经过,结束。牲口戴着眼罩,捂着口罩,由一根杆子领着绕石磨不紧不慢地行走。奶奶将袋子里的玉米分批堆在硙眼上,在两块石头的缝隙里就会汩汩地流出玉米渣,泉水一样的流感,奶奶用笤帚不断地收集,不断地箩筛,然后再不断的倒在磨眼上磨,重复的过程单调得让人昏昏欲睡。奶奶能行,她用无比柔韧的毅力对付着这张老牙(石硙更像反复咀嚼的牙齿)。奶奶还得看护年幼的我,她把我放在石硙上让我往磨眼里拨玉米,我也乐于看着那张嘴(我那时就是这样想的)不断地吞着粮食,何况还能不费脚力地一圈一圈转呢——我幼小的心里就有占便宜的劣性。后来,就看着驴子转,看着奶奶转,看着蓝天白云转,看着我家的母猫转,看着太阳瞅着我转,看着别人家的石硙转……看着我跟着牲畜的屁股后面转,看着我拿着柳条鞭挞着牲畜转。石硙真是厉害,把山村的日子磨得油亮,把奶奶的皮肤磨满皱襞,磨死一条狗,一只鸡更不在话下。许多年后,当我整日被拴在学校里读死书的时候,我首先把书本想到了石硙,把自己想到了那条拉硙的驴。农民不喜欢石硙,学生不喜欢书本,可农民离不开石硙,学生逃不开书本,这难道不是生活之哲学么?我在石硙的转数中渐渐长大,关于石硙的故事便丰富着我的记忆。故事里除了奶奶这个主角,还有凿磨的外乡石匠这个配角,他是一位闯荡江湖的老者,用一根锐利的钎子吃喝了大半辈子,他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性情如他拨弄的石头一样沉静。他将磨平的石纹重新加深,他说,越粗糙越能很快地磨出细面,这就是棱角的用处。
用石硙磨出的面其实很不卫生,里面掺和着灰尘还有石粉,尤其要命的是石硙磨出的粮食很容易吃尽,难为奶奶自从做了母亲后就一直与石硙厮受,如果石硙通性,也要把她认作干娘了。教师有职业病,医生有职业病,其实农民同样有职业病。奶奶就是这样,她的病自从我们村安装电磨后就表现了出来。几十年的思维惯性就是太阳一出便驾硙磨面,奶奶不习惯这种无面可磨的日子,她总是不知所措地摆弄她的面箩、簸箕,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事,她常常失落地坐在石硙边发懵,她经常把自己当作一个无用的人而自责。奶奶的人生竟与石硙如此相似,但石硙不再为人所用的时候,不到半年它就衰败得像一位病奄奄的老人,石硙也真是,除了我们这群小孩大雨过后的夏天在它身上捏泥碗甩炮响以外还有谁去理会它们呢。村里所有的石硙几乎在一夜之间全被干脆彻底地遗弃了,父辈们甚至懒得看它一眼。人们是残忍的,贫苦的人们更残忍。
电磨磨出的面粉真好,又快又细又干净,人们不再提及关于石硙的往事,年迈的奶奶除了不多的家务活儿外几乎无事可做了,她没养成串门的习惯,她不会读书看报,也没有针线活儿老做,她是个闲不得的人,得找事忙呀。她觉得无事可忙后体质衰退得很厉害,不到一年的功夫便瘦骨如柴,弱不禁风,她不能一口气走百十米路,医生终究没查出她患有什么毛病,但她到底去世了。直到某一天,我看到倾圮的石硙时,听到一声叹息,真真切切,即使现在猛不丁忆起也清晰如初,那分明是奶奶的病中呻吟。我有些毛骨悚然,奶奶的魂还驻在那里,那是她转悠了几十年的地方!在一次聊天中我无意透露了这件事,爷爷沉默了许久告诉大家,其实他早已感到奶奶生病的蹊跷,奶奶去世后,他不止一次感到奶奶就坐在石硙跟前瞅着他,时间是黄昏,看东西刚刚模糊的时候。爷爷说他不会看错的,因为没有理由三次以上看错同一个场景。他是怕我们害怕才没吭声的。
说来也奇怪,自从安装电磨后不到两年里,村里至少又故去了三位奶奶一样的老女人,石硙一度被人们视为忌物,有几家甚至拆毁扔掉了。但寂寞的石磨仍旧有它存在下去的理由,尽管它作为生命的实用体已陨灭了,然而代表那个时代的历史永远写在它多皱的脸上。我无意去揭示农民的背信弃义,那个时代的确也是不堪回首的。你想,有谁愿意只为整日研磨糊口的面而活着呢?尽管是无奈的,像奶奶那样,但她还是希望日子过得安逸,清闲,她也不愿意整日摆弄面箩、簸箕,只是那个社会只能那样,她不做,总得有人去做。奶奶真是个苦命的人,她终究没活过石硙殒灭的那一天。
核桃树的高度
旭日悄悄地将第一抹霞光印在土窑顶的核桃树上,山村随之打起悠长的呵欠,山风被村南头儿的井水滤过了,鸡犬却还烂醉如泥地在院子里跌跌撞撞,挂在牛羊脖子上的铃铛吵得很响,啄露而歌的鸟儿更不示弱,它们到处飘飞,肆意播洒茁壮的种子和声响。而这一切都缘于我家的那棵树,它站于全村的制高点上,春天的画师正是从那里将一桶桶的颜料泼将下来,洇满了山岭、山坡、山丘、田野、山凹。时令已是春夏之交,花儿开了又谢了,草儿早已步入蓬勃的壮年,麦子正在抽穗,所有的树木则乘着绿色的欲火哔哔剥剥地往上蹿。
那次,我正蹲在茅坑屙屎,悠然便看到那棵核桃树正在窥视我的小鸡鸡,它举着无数的手掌,阳光就从那里被扬下来,撒满整个村庄。它的背景是团团洁净的白云,我的眼睛盯在那里——我常常喜欢这样做,发现那棵树一直在涌涌地跑,带着窑顶,我,还有村庄。我第一次知道,即便我站着不动,其实也有那棵树领着我一刻不停地奔跑。
这棵核桃树一直就站在我家的窑顶上,打我记事起就那样,一点儿都没变老。核桃树在我的故乡是普通树种,沟沟坎坎,田塍路旁,随处而生。它是北方的植物,却长着南方植物虬然的身躯,也因为有这样的躯干,人们才更容易摘取它的果实。核桃树有着皲裂的树皮,当树叶掉光了的时候,你万万不会相信它是一个生命体。春天,山花阑珊的时候,它的稚嫩的绿芽就出现在枝头,先是点点如黄绿色的火苗,过上一段时间再看,已是簇簇的宛若张开的胖手。长成的叶子呈椭圆形,纹理很有规律,由主胫向外发散,与橡皮树的叶子极像,只是薄弱纤细得可爱。立夏前后,是核桃树挂穗的时候,说到核桃树挂穗,倒有点女人气的味道了,长长的穗子比成人的中指还要粗壮,上面结着米样的颗粒,一条条像碧绿的毛毛虫。一旦这些温柔的东西从树上落尽时,你便会从叶间发现葡萄一样大小的果子,那就是有点丑陋的核桃的孩童的模样,当然这时候是很好看的,就像欧美的小孩儿一样长得漂亮。到核桃能食的时候,它已经长成了桃子那么大了,一个个翠绿透亮。处暑之后,人们就要摘掉它,沤去外皮,显露真身。
谷子归仓,玉米高悬,霜雪附野,大地索然。只有我家窑顶的那棵核桃树仍旧挂着果实与西北风抗争。叶子落稀,果子憔悴,每当秋风呼啸的时候,晃荡在枝头的核桃更像眨眼的星星。眼看就要入冬了,仍旧没人去理会它们,一棵核桃树,抖擞着迟暮的身体,怪怪地挂满神秘。每每这个时节,我都渴望父辈告诉我一点关于这棵树的秘密,但矜持使我每次又欲言还休。其实神秘在山村并不少见,一座古老的山村,最缺不了的就是神树、祭堂、山神水神庙诸如此类,这也许是棵神树;可又从没见过谁去祭奠。大树沉默,山庄沉默,父亲沉默,爷爷沉默,果子光着沉默的身子终于纷纷扬扬沉默着掉到院子里,我们偷偷捡去,在砖头的帮助下将它裹于沉默的腹中。
某年初冬,阎锡山的顽固兵涌进村庄,逼着百姓交粮,其实事先爷爷已闻到风声,他组织村民把粮食藏匿于深山野洞,顽固兵命令爷爷交出藏粮食的地方,因为爷爷是村长。他坚持不承认有粮食,因为粮食是为解放军预备的。他们便把爷爷和另一位副村长五花大绑拉到土窑顶上枪毙。先打副村长,只听嘭地一声那人便一只死羊似地瘫软在地上,爷爷想,这下怎么也完了,在提他的时候,里面有一个地下党,与爷爷很要好,他顺势踢了爷爷一脚,爷爷受到暗示,跳下窑顶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深山。过了好长一段日子,爷爷从深山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出事地点,在那棵树跟前,爷爷记得很清楚当时是树绊了一下,他才顺势滚下窑顶的。树杆上果然留有几个枪洞,他倒地扣拜,大哭几声,爷爷在哭什么,哭替他挨了枪弹的核桃树还是那个副村长,抑或是那位暗示他逃跑的恩人,没人知道,这件事他从此没再提起。
以上情节是从父亲的笔记中无意发现的,那时候他正准备把这件事作为情节写进他的小说中。在爷爷很老的时候我问过他这件事,那时离那件事至少也有四十年的光景了,他迟迟没有作答,凝重的神情里包含许多鲜为人知的沧桑。我不忍再刺激他受伤的心,便让他将这一情结最终带入了坟墓。对这件事,爷爷至死保持缄默,他是否怀有负罪感,是否觉得应该舍命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个副村长?面对核桃树,没有答案。爷爷的一生是受人敬重的,他的后半生被村里人称为尊长。邻里纠纷要他管,村民分家也要他主持,似乎没有他的公证就不能生效,他的声音就是法度。人们尊重他,自然就尊重那棵核桃树,在家长的调教下,再调皮的野孩子也从来不曾爬上去摘过核桃,那棵树成了村里人的活教材,是树在他们心中的丰碑!
树留人去,耄耋之年的爷爷不敌岁月寒风,他带着沉甸甸的秘密永远走了,按照当地风俗,孝子是要为已故父母的坟冢栽植松柏以求平安兴旺的,父亲购买过兴安松、塔松、红皮松,堂兄们移栽过山里的白皮松、油柏,全不活。一年清明上坟,居然在他坟头发现了一株核桃树,已蹿出两人高了。这里没人播栽,鸟儿更无法将树种带到这里,却恰恰又长在紧挨他的坟头,这让大家都感到很奇怪,心里空空的,惶惶的,忧伤亦欣慰。这时一道霞光映照我们这边,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从这里可以望到卧伏在半坡里村庄,村庄已是暮霭沉沉了,七彩霞光还停留在山村的制高点上,山上有坟头,坟头有核桃树。
又是深秋,村庄萧瑟中归寂,晚霞已失,暮夜将至。然而一切都不会更加漆黑寒冷,因为爷爷坟头的核桃树上挂满的果子星星似地照耀村庄里的一切。核桃树是有高度的,核桃树在永不停息地领着我们在跑,即使我们站着不动,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