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
朱金华
王三喜叼着根过滤嘴儿香烟,眼睛眯成一条线,仰脸望着楼板想心事。
屈指算来,爹娘十多年前相继过世,英莲翠凤俩闺女,一个读高二,一个念初三,这村里村外,左邻右舍,娶媳妇嫁闺女做满月过周岁,随礼都随出了恐惧,家里十几年没过过事,随出去的礼金总得想个法子回笼呀!想到这儿,三喜深深地吸口烟,慢条斯理地眨巴着眼睛,似有所悟。
别看王三喜现如今吃穿不愁,七八年前可没这个样子,那是出了名的穷家小户,世代平民,没个有头有脸儿亲戚可仰仗,两口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几亩薄田里刨光景,日子过得紧巴。自从村里来了包扶单位,是县里派来农商银行工作组,住到村里帮办事,又是帮找挣钱路子,又是解决扶贫款,还帮忙销售农副产品,三喜跟乡亲们一样,生活和环境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石板屋翻盖成大瓦房,水泥路通到大门上,拧一拧水龙头,自来水在锅台背后哗哗流淌。接着又赶上乡村振兴好势头,三喜见别家都搞产业发了家,丢弃小打小闹小家子气,在农商银行信贷员鼓励下,壮着胆投了几万块钱跑到外省买回几头良种母猪仔。
两口子一门心思侍弄这几头母猪,待怀上了崽,更是尖心巴意地当持。9头母猪,属大黑和二黄最壮实,同样地喂食,这两头比别的猪身材显得更修长。两口子也格外关照,时不时会下意识抚摸它们的身子。兴许是对主东的回报吧,下崽的那个晚上,月白风清,万籁寂静,就连平日里汪汪个不停的大黄狗旺财,悄没声息跟在三喜屁股后头耷拉着耳朵目不转睛望着大黑下崽,三喜没经历过给母猪接生,专门请来村里养猪状元老牛子帮忙。
子时刚过,三喜和媳妇照电灯打下手,旺财紧挨着主人盯着戴着塑料手套的老牛子。老牛子也不知是对着这三个活物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养了几多年猪,还没见过一窝子产24只崽的母猪,三喜算是发啦!”老牛子喃喃地说。
接生罢猪仔,老牛子熬煎自家猪场里的事,也没食欲吃宵夜,也不要三喜递来的感恩费,只接了三喜散的一根烟叼在嘴上,背起帆布挎包消失在茫茫星光里,旺财送出一程转来,摇头晃脑不吭一声地又偎到主人跟前。
过了几天,王三喜家母猪一窝子生了24只猪仔的事不胫而走,虽说只成活18只,那在十里八乡也算得绝无仅有。三喜兴奋得屁颠屁颠,众人堆里好不风光,熟悉不熟悉的人,见面都是说猪仔的事。这也难怪,农村家庭,居家过日子,哪一家不喂个一头两头猪,农商银行信贷人员正是看到了喂养母猪的有利时机,除了养猪场自繁自养以外,就数卖猪仔销路好能挣钱,两年下5窝,合下来咋都比喂养香猪划算。
王三喜跟妻商量道:“咱家隔三差五随礼,现如今比不得往常,娃抓周挖一篮麦子,结婚礼送对枕巾就行了,一个礼从几块钱涨到几百块钱,啥子都兴动客,就拿村上张文书来说吧,过三十六也就罢了,过罢阴历又过个阳历,去年光他屋里都过了5个事,还有张栓子,一家人都在广州打工,为收礼专程赶回来,收罢礼又出门打工去了,一年到头只过年那几天在屋,别人家有事他却躲过了送礼,看着就闹心。这哪是咱面皮薄的人做得出的,挣得钱还不够随份子,这规程不是在笼络人心,是让人心情沉重,心里不踏实,得改。”
“你个平头百姓,哪个听你的去改?也不撒泡尿照照,还是老老实实随大溜吧!”三喜婆娘愤愤地说。
三喜心里早有盘算,只要剜动妻子配合,就大事敲定了,涎着脸跟妻说:“我是人微言轻,可我有信心改变村子里的规程。”三喜坚定地说。
“我家猪仔的事传得是远近闻名,我想凭这个待客。”三喜接着说。
妻子听了这话,半张着嘴,惊讶得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悻悻地说:“你个剁八块的想钱想疯了,咋会打畜生的注意,这不是糟蹋人嘛!”
三喜说:“听我摆布,不干涉就好。”
三喜妻子虽然说话刻薄,倒有个好处,屋里但凡大事小事,均由三喜做主,自己闷着头干活儿,从不干预。虽说待客的事有悖常规,有些蹊跷,信任三喜弄事情自有他的道理,没再说啥,忙活儿去了。
三喜先联系租赁帐篷、桌椅板凳的老周,与做席面的顾师傅定了19桌饭菜,又买回两蛇皮袋葵花瓜子、十几条《芙蓉王》过滤嘴香烟,又到开烧锅的金家灌两百斤上等包谷酒,定于本月22日待客,提前三四天搭好帐篷、摆起桌椅板凳,张扬得全村都晓得王三喜要待客办席面。
四月的山村,清新怡人,刺玫花香随风飘散,田间麦浪翻滚,水泥路纵横交错。站在路边,那坡脚绿荫下,露出白墙灰瓦,还有搭建的红红帐篷,一派喜气洋洋,这便是王三喜的家。22日这天,9点刚过,王三喜家道场、堂屋、路边拥满了人,下棋的打扑克牌的闹哄哄一片,手头没事儿干的,一窝子围在一起嗑瓜子讲笑话,好不热闹。
终于盼到开席了,村支书吴文光站在屋檐最高处,“吭——吭——”两声,清清嗓子,人堆里便嗡嗡嗡议论开来,“吴支书来当知客,场面够排场”。
道场的最边缘那一桌子人头攒动,只见王三喜拿着礼单,后边跟着妻,还有闺女英莲、翠凤,三喜念名字,妻和闺女往人衣兜里塞票子。
只听吴支书朗声说道:“各位来宾,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父老乡亲们,中午好!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庆贺王三喜家母猪一窝子成了18只猪仔,我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这是王三喜家的福分,也是咱东沟村人的福气,是值得庆贺的一件好事。王三喜为此事动客收礼,在情理之中,从来客的礼单上看,乡亲们是认可他的做法。如今上个大学,也就如由初中升到高中,还有搬家,就是从这个窝挪到那个窝。现在赶上党的好政策,有些贫困户享受易地搬迁,一下子从洼垴搬进县城,搬到哪儿住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始终保持山里人的厚道本分、勤劳本色。有些明明是嫁出去的女子在城里买了房,谎称儿子在城里买房,藉此在村里讲排场大动客敛财,这种瞒天过海的做法,都是风气败坏了规矩。古人言:父在不留须,母在不庆生,可有的过生日摆宴席,过罢阳历过阴历,要晓得你的生日是娘的受难日,有啥值得张狂。我要说的是,振兴乡村,我们要振兴经济,振兴产业,更要振兴民风,振奋精神。就拿王三喜来说吧,哪一家过事,他都去随礼,过去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为撑门面,借钱送礼,现在手头活络了,更是大方。我看了今天礼单,还有一家送50块钱的,我问三喜,三喜说六年前那家过事他随的是50块钱,大伙儿回忆一下,六年前的50块钱就是高礼,跟现在的200块钱礼一样一样的重,咋能拿六年前的礼金套现在的礼呢!随礼看出人情淡薄,可以看出大部分随礼的人都是被动的,感觉人家都去了自己不去丢面子,岂不知这种心理恰恰助长奸猾人气焰。刘东强,你说说,二月间说是你儿子在城里买房在村里动客的事,你头埋恁低,知道羞愧就好。”
吴支书“吭——吭——”两声,清清嗓子接着说:“来宾当中,有县农商银行的几名驻村干部,乡亲们哪一家红白喜事都没落下过他们,为村里百姓脱贫致富起早贪黑上门服务,沟沟岔岔山山岭岭留下艰苦跋涉的足印,应该对他们的背包银行精神心存感恩,而不是给人家添负担,要致富发展产业振兴乡村,不要为芝麻大点儿蝇头小利败坏民风。三喜跟我说,多次请信贷人员来屋里吃顿酒,人家就是不肯来,借这种机会好好敬几位同志两杯,一会儿我坐那张桌上陪吃饭,会喝酒的都来跟恩人碰几杯,以感谢几年来对咱的支持与帮助。还有,三喜跟我商量了,今天以待客收礼为由,目的是想请父老乡亲喝杯薄酒,提前没说明,是怕大伙儿不来。”
“吭——吭——”又是两声,吴支书接着说:“我还要批评乡亲们一句,送礼也不问问是啥礼,不打听打听人家屋里啥事,就挤着眼睛搭礼,瞎猫烂狗之事都能动客收礼呀,啊!三喜收的礼金原数退还,都要接着。乡亲们!我代表三喜谢谢大家看得起。从今天起,先从我做起,村上每家每户,除了屋里老了人、娃结婚这两件大事,其余一律不准动客收礼,大伙儿相互监督,共同遵守,维护原有的淳朴乡风乡俗。”
喝酒正酣划拳猜枚的,吃八大件不曾停筷子的,此刻都放下手里的忙乎,使劲地鼓掌,掌声飘荡在山野,传遍乡村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