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婆 子(小说)
作者:杨云广
大李庄最近爆响一条特大新闻:曾经仇人一样的李家两兄弟——大李和小李,居然齐心联手,一纸诉状将本庄的疯婆子告上了法庭。这是大李庄有史以来第一宗诉讼案,一夜间轰动了整个村庄。
传票下来的时候,疯婆子正在田里插秧。从她家出来的村长依照她男人给的“路线图”,走了几里地,终于在湖田找到了她。村长立在田头叫她,叫了半天她才应声:“叫叫叫,有么事你就说,天快黑了,还有几趟秧没插完,我正忙着呢!”村长有些生气地说:“你说么事,有人要告你!”“啥?”疯婆子如同被蛇咬了一下,忙丢下秧把,甩动泥脚,三步并作两步匆忙来到田边。
村长告诉疯婆子,大李和小李已经起诉了她,告她严重侵犯了他们的名誉权。村长说他得知情况后,已上门做了大李和小李的思想工作,希望他俩撤诉,但他们态度坚决,不肯让步。作为村长,他也无可奈何。村长末了叮嘱说:“后天八点开庭,你做好准备。”
“他奶奶的,这两个畜生!”疯婆子气得黑脸发紫,秧也不插了,爬上田埂手拎胶鞋光着泥脚迈开大步上了路。回庄的途中,她那特有的大嗓门依旧如高音喇叭一样,一路响亮地重复播放着她的声音:“他奶奶的,李家这两个畜生,尾巴都没长全,他还告老娘,行,老娘就陪你们过过大堂!”正在田间劳作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立身探头张望。
疯婆子快到家门口时,看见几个婆娘正在路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见她回来,她们蜂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这两个畜生,老早就扬言要告你,这次还真告上了。”“听说他们这次下了血本,请了县里有名的大律师呢!”“唉,老早就劝你别管他们家的闲事,你总是不听,这下好了,摊上大事了!”“这两个无皮无毛的东西,自己偏瘫的老娘不闻不问,还有脸告人!”“听说他们这次要是告赢了,疯婆子可能要坐牢!”“那咋办呢?”……“没事,大家都回吧。我就不信这两个畜生能在大堂上变出个人样来!”疯婆子最后总结道。
疯婆子进门后,她男人老憨正蹲在墙角处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抽着烟。疯婆子对老憨说:“还有几趟秧没插完,明天我接着插,抽不出空来。你明天上街去给我买套新衣裳,后天我要去过堂。”男人默然不语。“听见没?”疯婆子又问了一句。男人还是没吱声。疯婆子火了:“你嘴巴里含屎了呀!”男人“呼”地一下窜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疯婆子的鼻子:“你个疯婆子,一天到晚疯疯傻傻,疯疯癫癫。跟你说过上万遍了,不要整天说东道西,可你就是把不住你那个臭嘴,不惹祸事才怪!这下好了,吃上官司了,看你咋办!”
疯婆子被老憨这突如其来的举止一下子镇住了,没了言语。这是她结婚三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也难怪他发火。疯婆子不得不承认,她嫁给这个男人是她命好。他是个特别老实又特别胆小的庄稼汉。她指东他不会行西,她说北他不会向南,家里大事小事她说了算。疯婆子自认为自己长得很丑,肥胖不说,还皮糙脸黑,没有丁点儿女人模样。她常常无意识随口说些傻话,行为有时疯疯癫癫,当年也只有老憨敢娶她。
的确,她身材高大,背宽腰圆,常年剪着齐耳短发,时常穿着松垮的衣裳。有年夏天,她和邻里王大婶出门下地,走在田间小路上,疯婆子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喊:“大叔,大叔,请等下,请问田庄怎么走?”疯婆子转过身来,问路人一下子傻了眼:“哦,对不起,喊错了,我以为……”疯婆子哈哈大笑,说:“没事,没事,你又不在我前面,咋能看见我的两个肉球呢!”问路人一下子红了脸,什么也不问了,忙转身夺路而走。疯婆子对着离去的背影大声喊:“喂——,前面右拐就是田庄,别走错了!”疯婆子旁边的王大婶见这情景,早已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一边拳打着疯婆子,一边笑骂道:“你也真是不晓得丑!一个娘们这话也能说出口?你真是个疯婆子!”疯婆子也笑了,说:“我是拿真的说,又没说假话。”
其实,李庄人叫她“疯婆子”,是她嫁到大李庄后第一次与人打架开始的。那年,远近闻名的大李庄泼妇——人称外号“惹不起的红辣椒”,因相邻地界不清,强行霸占了疯婆子的一点田地。疯婆子去找“红辣椒”理论,正在地里锄草的“红辣椒”却破口大骂,于是,两人开始争吵,最后竟然在田间地头撕打起来。那是一场恶战,你扯我衣服,我揪你头发,你咬我手,我抓你脸,两人在地上扭作一团,满身都是泥巴,脸上都在流血,衣裳都被撕破,几乎打了一个小时,无人能劝止。后来有人只好报警,最后在派出所来人用武力强制之下,才将两个人撕拉开来。但战争并没有结束,“红辣椒”天天在自家门口对着疯婆子家恶骂,三日不了,四日不休。两家相隔不远,骂声不绝于耳。疯婆子气得满脸乌青,也岀门对骂,唾沫星子乱飞。她开始双手叉腰,挺胸昂头,扯着嗓门骂。也许感觉没气势,她后来突然改变了骂的姿势:拍一下手,骂一句,然后又拍一下大腿,再骂一句,接着又跺一下脚,又骂一句。由于她身体壮,嗓门粗,声音响,几乎盖掉了“红辣椒”的骂声。这样持续了几天后,“红辣椒”最终因体力不支,声音嘶哑,只好败下阵来。庄子里的人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暗暗高兴,终于有人治服了“红辣椒”。后来有人背后开玩笑,对疯婆子说:“你那几天骂人的样子就像个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婆”。后来,“疯婆子”的外号就渐渐传开了。疯婆子不气也不恼,乐于接受这样的外号。她说,有了这个外号,看谁以后还敢欺负她。
在大李庄,虽然男男女女后来都习惯喊她疯婆子,但没有谁把她当做真正的“疯婆。”村里人都喜欢跟她相处,喜欢听她说些有趣的“疯”话。她为人豪爽,邻家缺东少西,只要招呼一声:“疯婆子,我家田里没水了,把你家的水车借我用用。”“疯婆子,把你家的电动三轮车借我去运趟稻子。”疯婆子总是二话不说,有求必应。疯婆子力气大,收获玉米的季节,一百多斤重的玉米大包她双手一抓一举,就上了她的肩头。她一趟一趟地将玉米包从田间扛向路边,气不喘,汗不流。疯婆子平时从不打扮,生为女人,却天生一副男人模样。她喜欢农闲时打打麻将,赌个小博,白天干活时累了就坐下喜欢抽点香烟,晚上有空时就多弄几个菜喜欢喝点烧酒。有次老憨的外乡朋友来串门,她陪那个外乡朋友抽烟喝酒,居然喝得酣畅淋漓。老憨不会喝酒,只好坐在桌旁看他两人举着酒杯你来我往。外乡朋友对老憨说:“兄弟,你真有福气啊,讨了一个这么能干的老婆。”老憨笑笑说:“她的确比我强。犁田垒坝,割麦插秧,事事能干;洗衣做饭,吃喝嫖赌,样样拿手。”“你说啥?”疯婆子喝得有些微晕,但耳朵听得一清二楚。老憨知道自己顺嘴多说了一个字,忙纠正道:“吃喝赌,吃喝赌。”疯婆子爽声大笑,趁着酒意对老憨说:“死鬼,哪天我有空,嫖给你看看!”外乡朋友一口酒刚喝到嘴里,一下子没忍住笑,全部喷了出来,差点没呛死。
在乡亲们的眼里,疯婆子确实时常说些疯话,但人却不傻。她喜欢打抱不平,遇见看不惯的人和事,不管跟自己有没有关系,她都要说道一番,都要插手一管。可在老憨的眼里,她就是卖孬,她就是犯傻,她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然,李家两兄弟怎么会告她?
李家两兄弟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几年前因中风导致偏瘫,行动不便,生活难以自理。可这两兄弟却让孤独的老母亲住在荷塘边一间矮小的破屋里,不闻不问。大李说当年老母亲偏心眼,将公共的房子给了小李,小李应赡养老母亲。小李则说当年老母亲能动的时候,帮大李料理家务,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了他的三个孩子,他应承担赡养的责任。为此,两兄弟曾多次大动干戈。村干部也曾多次上门调解,但最终也没有解决问题。
大李庄的乡亲们背地里无不指责李家两兄弟的作为,但都不敢当面直言,怕惹是生非,自寻烦恼。可疯婆子憋不住心中的不平之气,她不顾老憨的劝阻,硬是去了大李和小李的家。疯婆子没文化,也讲不出大道理,她对大李说:“你是老大,养老人,你应该带个头。”大李说:“这是我的家事,你最好少插手!”疯婆子说:“你也是养儿女的人,你应该晓得你老母亲把你养大又帮你成家多么不容易,不养老母亲,说不过去。”大李不耐烦了:“你是国家妇联主席,还是省委县委书记?咸吃萝卜淡操心!”疯婆子来气了:“我要是公安局长,早就一枪嘣了你!”劝不了大李,疯婆子只好去找小李,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被脾气火爆的小李狠骂了一通:“你算老几,敢来教训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跟个猪八戒似的。疯子!”疯婆子胸中的怒火“腾”地一下窜上脑门:“小狗日的,你敢骂我!”她上前照准小李的脸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接着用她那粗壮有力的双手,锁喉一样死死封住小李的衣领,然后用力往上一提,瘦小的小李双脚便离了地。“你这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今天就让老娘替你老母亲好好教训你!”疯婆子一边骂,一边用力一掼,小李便重重地摔倒在地。疯婆子上前抬脚欲踹,小李赶紧翻身爬起,一溜烟跑出了家门。
疯婆子怒气难消,逢人就说李家两兄弟如何对老母亲不孝。有人劝她算了,她说:“我是拿真的说,又没说假话。”疯婆子天生嗓音宏亮,如同高音喇叭,从日出响到日落,从庄里响到庄外。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不知疲倦,从不歇息。后来声音响到乡里,又响到镇外。于是,大李小李声名远播,十里八乡无不知晓。
大李小李因此对疯婆子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联手将她告上了法庭。
……
开庭的这天,天麻麻亮,疯婆子就起了床。从来不喜欢打扮的她,穿上老憨给她买的新衣,就像当年结婚那样,精心打扮了一番。
不少乡亲们也都早早地来到疯婆子家。有的来看热闹,有的暗自为疯婆子捏了一把汗。有人提议让老憨陪她一起去,给她壮壮胆,疯婆子摆摆手,瞥了一眼满脸怒气愁眉不展的老憨,说:“他呀,没得屌用!”
疯婆子收拾好后,便开着自家的电动三轮车出了大院的门。上了门前的公路后,她突然将车停在公路边,然后沿着田间小道,向荷塘边那个小屋走去。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不一会儿,疯婆子背着大李小李的老母亲,出现在小道上。乡亲们惊呆了,不知道疯婆子要干什么。没等大家回过神来,疯婆子已将大李小李的老母亲安稳地放进车厢里,然后开着三轮车,很快消失在庄口……
疯婆子这一举动,让乡亲们大感意外,更让乡亲们莫名其妙。乡亲们三个一群四个一伙聚在一起,纷纷猜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中午时分,疯婆子带着大李和小李的老母亲终于回来了,一进庄口,她那“高音喇叭”就一路响了起来:“他奶奶的,敢跟老娘斗,老娘整不死你狗日的!……”
当天晚上,有人不知从那儿了解到,大李小李因证据不足理由不充分,被判败诉。疯婆子因某些言行有些过头也被法官批评了一番上了一课。就赡养老母亲一事,法官案外对大李小李进行了严肃的“审判”。当着法官和声泪俱下的老母亲的面,大李和小李最终接受了“审判”结果:赡养老母,一家一年,从大到小,责无旁贷。
第二天上午,有人看见小李扛着老母亲的被褥,跟在大李的身后。大李将他老母亲背出了那间小屋,背进了他家的新楼。
第二天傍晚,大李庄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自称是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要采访疯婆子。有热心的村民将记者领进疯婆子家。老憨第一次见记者,有点激动,又有点心慌,他嚅嚅地说:“没、没啥拍的,她、她是个疯婆子。”记者不甘心,忙问:“大婶她人呢?”老憨无奈地说:“吃过晚饭她又疯去了,跟一群小姑娘正在学跳广场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