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民精彩 四 本来农民

四　本来农民

　村里有句话，叫做“人不得外号不富”。我原来认为他们说错了，后来想想，也有道理。人本来有个名字，而后来，人们喜欢叫他外号了，比他本名还要响亮，这个人往往不一般。实际上，应当是这人做的不同寻常了，人们才根据他的特色，冠于某种外号。“黑旋风”，“及时雨”“张百万”“周扒皮”也大约这种情况。富不富，不一定，但于众不同，倒是一定的。
　羊五家里很有特点。也是几间土坯房，多年不修，中到大雨，连下了四五个小时，这房子怕就成一瘫泥了。院子里横七竖八，乱成一团。一进屋，一台崭新的冰箱，触目惊心。后来，他要招待我，打开冰箱，去取了西瓜，我也同时看到，里面啤酒熟肉更是满满当当。
　现在已经记不得他屋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乱脏，寻着落脚的地方，站在那里坐不下，走不动。羊五刨半天，弄出个地方，放电脑，我也把自己安置下来，采访也就开始了。
　　他本来也是农民，却不干农活。羊五不停的抽着烟，不时的诡秘一笑，嘴里稀稀拉拉剩不下几棵黄牙。他说，我这活儿，没准儿，有时候10天半月没事干，有时候，吃着吃着饭又有人来找。……
　　听来听去，我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后来，有些明白了，按职业分类，又不知道，应当把他分哪一类里去。后来，只好选择了“不便分类的其他人员”，旁边加了备注：农村里，卖树，卖牲口等的经济人。
　　羊五不只是买羊卖羊，几乎什么都卖。有外地人来买树了，要先找到他。他知道哪里有树，哪里能买到便宜，当然最后也要分他些便宜。不找他，就会有许多的麻烦，有些麻烦，也就是羊五这种人给弄的。不能说他们是坏蛋，因为，他们也并不只干坏事，人们需要买卖，也就需要这些人。这些人也算不得好人，好人谁干这事？人们一般说起来，这就是些“混子”。就在农村里，买卖中，混吃混喝，混点闲钱。
　　在访问过羊五的第二天，我就见识了他的营生。他向乡干部推荐一头大山羊。据他说，是刚从邻村一个放羊的老光棍那里买来的。那老光棍晕的很，他不知道这羊“揣”（怀了小羊），我450就买来了。你要不要？你要的话，我500块钱算给你，喂不到两月，下羔，这就是600多块钱的数，歪打好的，赚一百多。怎么样？
　　乡干部说，这村里，我天天来，你赚别人还能赚我？450块钱，我骑三轮来拉走，中午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村干部一边也跟了打岔起哄，羊五让他再添两盒烟，“红钻石”两盒不到10块钱，算是不白跑腿，也就这样了。
　　乡干部回家去骑电动三轮，羊五抽烟，也给村干部一颗，龇着两个黄牙，嘿嘿笑着，我从那老光棍那里，这个数。他伸了四个手指。看在他们乡里干活的事上，不赚不赚，怎么也得弄他50吧。他又正色道：50多吗？不多！到集上，这羊转手一卖，怎么也得过500。他还是赚了。
　　晚上大家一起去喝酒，回来时，乡干部骑车驮我回来，路上说，羊五这小子，真他妈不是东西，谁的钱也敢赚，喝着酒露了话头，愣赚我50。不过，这头羊也确实不赖，倒手，我也是赚。
　　跟我说话的这位乡干部，属于乡政府管计划生育的办事人员。政府给开工资，但不属于国家正式干部。用古代话来说，他们不属于“官”，严格来看，是“吏”。但对于一般老百姓而言，官吏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都吃皇粮，是上面下来的，都是下来办官差的。对于这些人，又恨又怕又羡慕，又要提防，又要巴结，还免不了要对付一下。
　　乡干部大我一岁，我就叫他军哥。军哥说，对老百姓，既要吓，又要哄，必要的时候还要骗一骗。真要凡事叫真，你什么事儿也办不成。比如说，生孩子要罚款。按规定超生要罚一万四。他就说没有，你能怎么着？法院强制执行能怎么着？你把他家抄了，不值个三千五千的，再闹，人跑了，家里就剩下老头要不就是老太太，你还能把他们关监狱里去？老百姓就是老百姓，你跟他讲国策，讲大局，他不听，也听不明白。他就说了，别人家事儿，我不管，我也管不了。我就知道没儿子就是绝户了。活着没人养，死了没人哭。不让我生不行。
　　军哥说前十几年，那时候上面搞的力度大，大标语一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宁添一座坟，不添一个人。你生个试试？半夜里开车，把一家子拉乡政府大院里，跪着。谁敢和政府对着干？这几年不行了。不能这么干了，再弄，他上面告你。谁也不敢这么干。工作还是要开展，那怎么着？就得想办法了。
　　政府还是有办法，生了孩子上户口吧？没户口就没地。现在种地给补贴，哪个不想要地？再说还有以后，事儿多着哩。上学，工作，结婚，干点别的买卖，哪里不经政府部门？所以算这个帐，他也就认了。生孩子，就交罚款。找个人，活动活动，少掏点。该一万四，掏一万好了。但是找人，也得花钱，但最后算起来，比一万四的官价，也不一定就少了。不如，有事，直接就来找我，我就能给他们少点。不过，咱也公平，少多少都多少，这叫做奖励交罚款的积极性。老百姓也信任你，上边也觉得的你有工作能力。
　　我问，那你少收了罚款，上面领导能通过？
　　军哥在摩托车上扭头，瞪着眼睛说：有什么通不过？让他们来收收试试？能收上来一半就不错了。这就叫本事，咱整天在村里转，知道老百姓脾气，到了事上，说不好听的，连唬带吓，连哄带骗让他们把钱交了，还得觉得自己沾了便宜。这就算是干得了。
　　受访户的样本里，没有军哥的名字，但他们几乎天天跟了我入户访问，大家又经常一起吃饭，走路，时间一长，所以问卷上的内容，我们几乎都讨论个遍，我们彼此的情况也渐渐清晰。
　　军哥户口还是家籍，家里种了四十多亩地。他所有农村，比较发达，现在种地大都是机种机种，需要人工的时候，也就是下地打打药。农活不累，一年下来，怎么也能纯收入4万多块钱。只这一项就比我个人工资要多了近一倍。比一般在外打工的也多了不少。军哥并不太欣赏那些外出打工人员。看穿戴行五行六，听说话阴阳避怪气。在外面到底什么样？是开了眼了，但好东西还是别人的，你什么也带不回来。别的不说，一年下来，能剩回四万块钱的，不多。
　　军哥除了地里收入，还有单位工资，一年不到2万。他们工资是和罚款任务挂钩的，罚够了开资，罚不够，记帐。我问，哪会总能罚到款，罚不到怎么办？
　　军哥很有把握，没问题。我包了十来个村，哪个村没个超生的？三个月里逮住一个，就就开工资的。
　　我希望军哥能拿到工资，不过想来也挺滑稽：按政策不能超生，所以成立了机构，但机构人员正是由超生来养着。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兵为了捉匪，但没匪了，也就没了兵。兵是不是要感激有匪？
　　军哥前妻留下两个女儿，后妻又怀了孕了。我说，这情况，是不是符合政策？
　　军哥说，什么政策？什么也不符合。想办法呗。不跟人家生个孩子，跟咱干嘛？
　　军哥为人很随便，带我去农家，登门进户迎来送往，和村里人一团合气，看过去，两厢情愿。我在桌子上做访问，他躺在人家炕头上，倚了被窝卷打嗑睡。睡着睡着，自己打个呼噜，把自己惊醒了，呼地坐起来，问，问完了没有？没有啊。没事没事，接着问，他又躺下接着瞌睡。
　　一次在镇上吃饭时，军哥和对面一人打招呼，来来来，一起喝点？
　　那人走过去，军哥就说，吴老板！看不出来吧，你看他穿的也是平平常常，工作服油脂麻花的，大老板，家里两家厂子，按家底少说也得大几百万，过千万也定不住。看不出来吧。原来也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现在人家发了。
　　到后来才发现，吴老板就在我住店的对面，他有时过来下棋，我们也很快认识了。
　　吴老板中等个头儿，偏瘦偏黑。眉毛胡子都很浓，有一种略显忧郁的老成。在我原先想来，这么大的老板，头脑肯定好使，这么好使的头脑，象棋应当下的不错。于是，我第一局输给他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也发现，他的棋路却显得天真可爱，经常伏在那里，冥思半晌，也走不出什么高招。于是，我就大胆起来，又连下了四五局，他基本上没有还手之力，棋盘上节节败退，直到最后推枰认输。
　　我也诚实的反思过自己的心理，棋盘上狠心要赢他，多少有些心理阴暗。现实中，大老板可以呼风唤雨，到棋盘上只能对我俯首称臣，从而也就找回些心理平衡。也反过来想，人是各走一经，也许正是人家心思正不在棋盘上，所以就能累积上几百万的身价，我们这些人，也只是拿了棋子出将入相，人生纵横道路，却往往走不通。
　　老板输的高兴，要请客，我们相识的几个人，去对面饭店吃饭。酒间酒后也听到些新鲜事情，这都是我感兴趣的。
　　吴老板说，现在做老板不容易。别的不说，当地找工人就难。一个老太太，什么也不会，在车间打个杂，我一个月就能给开800。还得求着从前干，人家一不高兴，走了，别家用人的有的是。你看我这一夏天，没喝过开水。渴了就水管直灌一气。我车间的工人喝的什么，都是烧开了晾凉了，我给掂到车间里去。什么时候来卖西瓜的了，一买就是半拖拉机，随便吃。你不哄着行啊？不在你这干，有的是地方要人，拍屁股走了……
　　这个镇子是全省乃至全国著名的生产金属柜的地方，像吴老板这样的厂子，大大小小也有百十来个。年轻人打工有点像和尚念经，走的越远，越念的起劲，一般都不稀罕在当地打工，只有些40来岁的青中年人，娶妻生了子，在城里又没有扎下根的，就回来，一边种地，一边去这种乡镇厂子干活。一个月，技术工人能拿到2000，一般也就一千多块钱。吴老板说得自己可怜，要好生看待工人，要体谅迁就，可就一样，就是不长工资。当地老板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过，大家都比着赛的优待工人，却都不肯多长一分钱。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经济原理。
　　富人也有富人的难处，不说在官场要受瘪，商场要打拼，只是树大招风这一样，也不是小事儿。挣了钱了，房多了，买车了，有钱了，麻烦也来了。吴老板就几次遭过偷抢。按我访问的经验，问一般老百姓，有没有过“随身财物，家里财物”被别人偷过抢过？绝大多数是没有的。再就是一般人从未有过精神紧张，患得患失，生活焦虑，等等不利情绪，而对于这些大老板，就大大的增加了。
　　据说，半夜里，有人从墙上跳进来，开了门，进了十多个人，拿了砍刀，把吴老板揪出来。问他保险柜的钥匙，他说出纳随身带着，自己也没有。这样吧，那边有斧头，工具的，你们自己撬吧。
　　那几个笨贼，弄半天，满头汗也没撬开。吴老板也替他们着急，哥们，我是做保险柜的，我知道怎么撬，让我来好不好？
　　那贼就用砍刀背拍他光脊梁，闭嘴。最后好像也没有弄开，整个把柜子扔到车上拉走了，还拉了一卡车的加工材料，据说值个十多万块钱。报了案，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有人也说，这就是我们穷人的好处了。遇到贼了，不用他动手，我们自己翻给他看，把口袋都翻过来，看看看，什么也没有，要有的话，我自己早花了，哥们一分钱没有……呵呵。
　　吴老板正色说，一分钱也没有，这话不能说。这么说，你不是半气吗？人家忙半天，你一分钱没有，惹了他生气，砍你两刀。你身上还是要带上三头五百，要钱吗？就这些，大哥您都拿去吧。什么重要，保命要紧，钱没有了可以再赚。
　　吴老板说话在理，我们都点头表示同意。
　　农村里还有另外一类人，我没有机会见得到。他们就是进城打工的年青人。走在城市里，看穿戴，听口音，辨举止还保留着农家的痕迹，回到农村，却多少都沾染了城里的气息。城里的农民们，心里多有谦卑和羡慕，又挺着自己的骄傲和不屑。回到老家，心里又多了些不满足和愤争。当然更多的是，对那些没有出过门的，没在城市里待过的同乡们，他们又多了许多优越感，一个眼神，一个鼻音，一个跟城里人学来的小举动，一件不大的小物件，都足以让他们觉得自己曾经是城里人，而足够骄傲两三年的时间。
　　在地道的村里看来，就是装洋相，有什么啊？喝过两天城里的水儿，话儿也不会说，路也不会走了？不过和我们一样。本来就是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