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师
于老师,学名于旺兴;他是我们村第二任公派住村教师。
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他接替跛子李大先生做了校长。彼时里,村小在我家前街,刚由村东河涯头颓废的庙堂里搬来。
于老师并不出众,长方脸,“少白头”,中等偏上的个子,鼻梁突出,右眼有点斜视,常年一身上黑下蓝或者下黑上蓝中山装,倒是胡子刮得锃亮,其时他也不过30余岁。他有个大儿子随他跟校念过一段书,我们同班,大概都7岁。于老师有两个儿子(经年之后,才听说于老师又添了一位小女),大儿子叫“大生”,长得有点黑,二儿子叫“二白”,皮肤白皙。我至今都想不通,于老师恁么有学问的一个人(彼时里他是我们崇拜的偶像),为何单单就给两个儿子取了这么两个俗气的名讳?!
于老师二儿子来过我们村小几次,比他大生哥还高,比他大生哥白胖,吃饭爱“挑食”,样子却不如他大生哥“敦厚”。
大生个矮敦实,但他不是好性子。他随父亲吃住,但小孩子的玩性却控制不了,常饭前饭后避过父亲的眼视后街玩耍。大生身有蛮力,一不高兴就打架,我们打架多是他赢。后来我觑出了“窍门”,“借力打力”,从此大生“狗啃泥”不少。但他从不求饶,也不服输,也不告状给父亲。
于老师很偏袒他儿子,我也常因此课余间受到他格外的“照顾”。但这时他儿子大生却站起来为我“抱打不平”。
学校早、午、晚放学,都是整队唱着歌,然后分开年级走的,我基本总是排头。有一次放晚学,我不知是记挂着我饲养的小兔,抑或是肚子饿了,还没等到下校崖(土语ai,即台坡;黄河滩区房舍修建在隆起土台子上,称为“房台”)头,撒腿就跑,被于老师赶前几步撵上,一把薅住耳朵,疼得我嚎啕大哭。那天有孩子告知我的母亲,回家母亲问我原因,我不说,同桌的堂哥说了,母亲护犊心切,马上立在圈旁的台面上,冲着学校“吼”了好久。过后想来,母亲的“吼”也不过是一种宣泄,那年月父亲外地工作常不在家,母亲极为要强,她是生怕家人被别人瞧不起,担心自家的孩子受欺负。自然,母亲吼完,又是一番对我的“修理”。
我们小学有一溜大北屋,青砖黛瓦;几年后又新建了一排南屋,白墙赭顶。但一直没有院墙。靠近第一排校舍东首偏南,有间不大的低矮的青砖瓦房,门口朝西,那是住校校长的灶房。透过灶房门口向西望去,校舍前是一排整齐的桐树,宽宽大大的叶子,衬托出校园的宽阔和深邃。经年之后,我再一次回眸,伫立我烧过锅底的早已颓废的灶房门口,我儿时眼中开阔的母校,已彰显得尤为狭仄。
彼时里,我们很多学生,都给校长烧过锅底。一把把碎柴,一个不大的木制风箱,咕咕哒哒,引火后浓烟把滚。大概柴草受潮,亦或是学生们“活儿”不精。
我记得于老师在铁锅里团过菜团(树叶或者菜叶和上地瓜高粱面子),呼(土语,即贴的意思)过大黑饼子(当时瞧不出什么面粉),基本没看到过于老师炒过啥菜。有一次我一边烧火续柴一边问校长,饼子和饭菜一块煮了吧,这样省事(我母亲有时候就一块煮)。于老师瞪我一眼,低声说:“烧你火,别多事。”我感到委屈,想了好几天,终于还是在一天吃中饭的时候说给了我母亲,母亲慢慢停住了夹饭的筷子,瞅了我半天说:“真的吗?”
我不懂母亲问我这句话的原因,但不久之后,母亲常常在菜地拔些菜来,指派我给于老师送去。有一次,于老师喊住我,说:“告诉你母亲,不要再给我送了,你家也不好过。”我回转身来,瞥见一向不拘言笑的于老师,眼睛潮湿。
其时,我村小学,就于老师一个公派,还有其他一男一女教师都是民办,本村选配的。他们似乎都很惧校长,于老师在校,他们无论备课或者教学,都很紧凑;于老师外出开会或临时有事离校,他们都说说笑笑,很是放松。我读四年级那年,校舍由后排搬入校园前排东首的教室,出教室三五步,就是崖头下的大湾(我们叫坑)。四年级班主任,我记得姓李,上他的课程,颇感轻松,上课随意小声讲话,也可以走动。一天自习课上,李老师和我摊开棋盘,厮杀军旗。恰被遽然踏门巡查的于校长堵住,慌乱中李老师脸色煞白,连忙拿我的破布书包遮挡住。
1976年秋季,我们班级升初中考试(升学制度已经由原来的大队和学校双重“推荐”,改为考试成绩录取),我们毕业班18个学生,16人被公社办联中(联中离我们村2里半地)录取,升学率、录取率均列全学区榜首。大队部为老师们举办庆祝联欢会,2位民办教师欢呼雀跃,唯有于老师一人独坐一隅。在我们毕业离校的班会上,他数度哽咽。考上学的家长们,给他送来了大枣、石榴、蔬菜、花生、向日葵、鸡蛋,于老师挨个弯腰鞠躬。日后,他把这些东西如数送交村中的代销点上,全部给学生们换成了学习用具。
我读书的村小教室后面,是并不宽绰的台基,台坡离房舍约有2米宽,台坡斜长约10数米,坡度大约45度角。 期初台沿台坡栽满了紫穗槐,紫穗槐叶片扁长椭圆状对称排列,枝条一人高余,可编框织篮,叶片捏揉有股臭味。值此第二春,于老师发动学生自家中带来铁锨、水桶,划方刨坑又添种上了刺槐。紫穗槐为簇生,刺槐为独株,两者高低搭配,错落有致。春夏里,紫穗槐葳蕤茂盛,刺槐花开如棉絮,很远闻之即有丝缕清香。我们同学常在季节里攀树或用长杆勾槐花,拿回家去让母亲擦糊糊、烙咸食。彼时里,很多人家家长,都让上学的孩子不忘给于老师带一点吃。
于老师作为一校之长,还兼任着三年级到五年级的语文、数学两门课程的教学。学生们偶尔也学唱几首歌曲,比如“学习雷锋好榜样”“我是革命事业接班人”,还经常上几节劳动课。差不多每年冬天,学校开展“勤工俭学”活动,师生一起动手和泥“脱坯”,晾晒干后,用来堵窗户御寒,也制作土坯炉,供大雪天生火取暖。我常常偷家里的大蒜,拿到学校火炉煨烤着吃,咬一口绵甜。一段时期内,全学区盛行“白卷英雄” ,“学雷锋做好事”,有很多人并不看好教学,学生课程不上,大白天结群成伙为五保户抬水、扫院,为生产队牛羊刈草,猪圈挖土垫栏。于老师看在眼里,常常摇头叹息又阻止不住。但不久他就想了个法子,规定三年级以上自带煤灯晚上到校补习。这一招,却引发了学生们的兴趣,我们兴高采烈自制灯具,制作的煤油灯五花八门:有用钢笔水瓶子的,有用胡萝卜的,有用胶泥捏制成的。至于我的灯,是二哥用铁皮围成的,倒上煤油,一头扯出芯子做灯捻,燃之忽忽悠悠冒黑烟,第二天睡醒口里鼻里满是黑灰。
于校长的家,距我们村有10余里地,来校回家都是走着,那时不懂他为何不买辆自行车。有一年春天家里养蓖麻蚕,我随母亲起更到村西湾沿劈蓖麻子叶,朦胧的乡道上突然冒出黑乎乎蠕动的一条黑影,吓得我和母亲停手禁声,等那团黑影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母亲小声对我说:“孩子别怕,那是于旺兴老师。”于老师大概是自家里拿东西,起早摸黑回返学校。
自此之后,我就格外注意于老师的动向。发现他一星期之内至少回家2至3次,且每一次差不多都是傍晚我们学生放学,他安顿好儿子大生吃过完饭后,并找好夜间作伴同学,才拎起包包急匆匆步行回家(我也曾多次作为大生的夜宿伴侣),翌日天不放明,于老师就准时返回学校。母亲后来说,于老师家里有个痨病多年的婆子。
小学毕业后,我顺利地考上了董桥联中,从此开始外出求学,一直到20里外的齐河四中,到几百里外的泰安学校,直至毕业国家分配小城参加了工作,直至结婚生子,有了房子有了家庭。
我离开那所村小之后,尤其是工作之后 ,几乎再也(记不清了)没有见到过于旺兴老师,慢慢地,于老师的身影和与他有关的印记,也变得斑斓不清,日子一久,便很快淡出了我的视线。
上世纪80年代末期,有一天,于老师“突兀”“拜访”了我小城中的家。走进大门,望见于老师满脸腆着笑,容颜却已大变,似“孔乙己”的再版。而此时我对他往昔的惧怕,也一刹那荡然无存。随行来的,还有他的小女,个头比她父亲还高,高挑的身材,挽着发髻,细腰长腿,皮肤白皙。
于老师照面就说:“你变了啊,读小学时候,你可是干瘦干瘦头发蜡黄的呀!”我未置可否,热情接待。但彼此的生分显而易见。原来那年小女招到县棉纺厂做工,工厂离家太远,于老师说女儿初来乍到,啥也不懂,想来思去,城里就我比较熟悉且可靠,让我帮衬帮衬,照顾照顾。
那天吃饭刚一撂筷,于老师双手作个揖,口中打着哈哈,匆匆忙忙带着女儿走了。我开始还想着于老师的交代,但过了些日子之后,便忘没影了。我既没到厂里找过他女儿一次,于老师的女儿从此也没再来过我的家,直至棉纺厂解体。
第二次于老师蓦然来家(也是最后一次),与第一次来相隔了5年。这次来师生见面都很尴尬。我的尴尬是于老师迈进门槛就急急火火塞给我100块钱,说是我们都是亲戚了,帮个忙吧,想法把他的大孙子我的大外甥户口弄成非农业(当时我一脸懵怔,后来得知,我老家的一个近支堂妹,嫁给了于旺兴老师的大儿子于大生。于老师的二儿子于二白,顶替了父亲的班。);于老师的尴尬是我推拒着不接这个钱。我诺诺说着钱我不能收,我也没这个本事。他塞我拒,我拒他塞,就这样僵持了起来,最终,于老师收起钱,口袋一掖,满脸羞愧和失望的掉头走了,尽管我追出巷道去拽他拉他回来,于老师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