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狗
农村的院子里,大多养狗,一是为了看家,二是为了食用。这狗白的、黑的、黄的、花的,颜色各异,长相迥然。他们没有尊贵的血统,也没有秀丽的容貌,既不需要精心地照料,也不用取洋气的名字,一声哨响,便能唤他来到你的身旁,这样的狗,就叫土狗。
狗自古以来就被赋予贬义,与狗沾边的词语多少有些难听,偶有一次褒奖“踩了狗屎运”,听着也多少有些膈应。狗的地位是低下的,再与土结合,就更显卑微。一种动物能沦落至此,大约只剩两条路可走,一是化身为奴,二是献身为肉,可即便是肉,“狗肉上不了正席”,也难登大雅之堂。
可我还是钟爱土狗,喜欢他的甘于卑微。
也巧,成长路上,皆有土狗与我为伴。从我记事起,家里就一直有狗,都是爷爷养的。
记得刚开始,家里门前拴着一条白色的蝴蝶犬,是姑姑从城里带回来的。我那时候还小,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狗,对他甚是喜欢,恨不得抱着他入睡,每天都偷偷把自己的饭菜投喂予他。可这小狗却始终无精打采,不吃不喝,没过多久就因“水土不服”病逝了。我伤心至极,犹如失去至亲,不能接受,哭闹着要爷爷把他救活。
爷爷哪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啊!可他却一口答应了我的无理要求。爷爷总是惯着我,哪怕是我想要星星,他也能倾力为我摘下。救是救不活了,只能再找一只,可在那个年代,要想在农村得到一只精致的宠物犬是不容易的,但土狗却唾手可得。睡醒一觉,小狗果然就“起死回生”了,只是这狗的毛发突然变成了黑色,像打翻了爷爷的墨瓶,全身染成了黑。我纳闷,问爷爷,爷爷便说小狗昨晚跑到煤炭堆里去了。我当然不信,但有了“新欢”,也便忘了“旧爱”,自然不再深究狗的颜色了。
也许是因为“失而复得”,让我对他变得更加怜爱,我爱这只小狗,生怕他再离我远去。我给他喂食、帮他洗澡、带他遛弯。我们形影不离、难舍难分。也正因为有这狗的陪伴,让我鼓足了勇气,壮胆度过无数个黑夜。我是多么怀念,怀念农村那清晨的鸡鸣、午夜的犬吠,它们犹如一串串音符,构成了我儿时最美妙的歌谣。听不见它了,也便离开了家。
是的,总要走出这座大山,去看山外的世界、倾听山外的声音。小学二年级,爸妈接我到城里求学,我背着书包、含着泪,迟迟不愿上车。记得那天是正午出门的,可大白天天空却涂满了黑,使我看不见前进的路。整个家突然就寂静了,爷爷奶奶走到路口仍在挥手远送,那只土狗则一直奔跑着追赶汽车,试图将我挽留……
我是多么不愿离开我的家乡、离开我的土狗,可终究还是要走的。我上学去了,土狗就交给爷爷喂养。我每天数着日子过年,盼望着寒假的到来。我就是在这样的聚与别中成长的,土狗也在这聚与别中老去。这只土狗整整在我家待了十年,倾尽一生履行好看家护主的职责,直至病逝。爷爷把他埋在了门前的枇杷树下,枇杷结果更显香甜。
这只狗死后,爷爷又养了两只土狗,但都因为我疏于归家,与我略显陌生。我到家他们也会摇尾,但那份亲切却已不同往日了。他们不爱与我亲近,我自然也不愿与他们分享我碗里的鱼肉。但当现在再看这两只土狗,我的心却充满了愧疚,真是悔恨当初。
爷爷去世后,奶奶也到城里生活,碍于家里有孕妇待产,不具备养这两条狗的条件,父亲就决定把他们留在家乡,由邻居照看。硕大的院子就剩两条土狗在那徘徊,昔日的熙攘已然不再。我看着家里的监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这两只土狗饿的皮包着骨,却始终没有离开我那冷清的家,他们选择了日夜坚守,度过了无尽的等待。也许是因为孤独久了,所以只要一有人来,他们便先摇起尾巴,见是生人,才吠。
我想,他们也一定渴望过年吧,盼望着我们回去,期待着那顿丰盛的年夜饭,好让自己饱餐一顿,这或许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直至老去……
如今,为生活四处漂泊,越长大,越难觅乡音。可不管我走到哪里,脑海里都会浮现一只土狗蹲在门口,我回时相迎、去时相送……
倘若有的选,我宁愿做一条故乡的土狗,就踟蹰在那岁月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