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樱花之殇
一、少年壮志
老铁他爹死了,大伙说是被气死的,因为老铁把家里最后一头老母牛卖了。
没人责怪老铁,包括死去的爹周德贵和活着的妈刘菊花,因为老铁卖牛是为了读书,为了给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一个未来,所以老两口也没竭力反对卖牛。卖牛那天,老铁一直低垂着头,周德贵反而很镇定地把牛缰绳递给买家,头都没回。回到家抽了一杆老草烟,周德贵就说胸口疼,头疼,最后瞪着老铁娘俩大张着嘴,就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会儿就走了。
乡亲们可怜这一家,在老支书周礼全的倡导下,主动凑出米和肉,按照农村风俗让死者入土为安。主人家请“ 相帮饭” 那天,大家都找借口回绝了,不是看不起主人家, 是想给活着的娘俩留点。
老铁在他爹下葬后的第二天,就毅然决然地揣着老母牛换来的钱,再次走入学校进行补习。这是老铁第四年补习高中,他的同学有考取中专或者大专的,已经通过国家分配端上了铁饭碗。
其实老铁不姓铁,这大田湾乡方圆百里之内就没这个姓,只是在同学的哄堂大笑中,周有庭的名字被老铁所代替。农村里一般人家都把孩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作为乳名来叫,他父母小时候叫他老庭,方言的老庭和老铁发音相近,有调皮的小伙伴在闹别扭时就故意叫他老铁,气得老铁挥着瘦瘦的手臂找人家拼命。
读小学时,数学老师被他“固执”的错题方式气急了,用瘦瘦的长手指抖着那张薄薄的试卷:有庭啊,你咋就像铁打的啊,刀劈不开,斧琢不动,脑子全是锈,一点也没学进去。”数学老师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庭”和“铁”基本分不清,于是在哄堂大笑中, 老铁这个名字便普遍传开来。一开始, 谁叫他就跟谁急,时间长了,也就淡了,只是不太乐意这个称呼。最后这个称呼也在家乡开始流行起来。
老铁家就在乡政府旁边,父亲周德贵是个老铁匠,从祖上传下的手艺,专门打制农耕器具,到了周德贵这里,农耕器具大多可以从市场购置,不需专门请人打造,所以周德贵就只好专心耕田种地了,祖上的手艺又舍不得丢,就利用各种钢材打造刀具,拖拉机的减震钢板或者其他块状钢材,通过他的手都能变成一把好刀。他所做的这些大多是不收钱的,所以在十里八乡都有很好的人缘。
刘菊花和丈夫周德贵都没读过书,生大闺女时,缺乏医疗条件,难产造成子宫严重脱垂,时常都能看得见她裤裆湿漉漉的,稍微靠近她点就能闻见怪怪的、腐臭的味道。直到快四十岁时,县妇幼保健院的一名妇科专家,到农村做妇科病普查时发现她的情况,给她做了手术,并安排在县级医院好生调养,才终于在四年后生下老铁。这个时候大闺女已经出嫁了。
农村里家家都有兄弟姐妹一大堆,只有老铁独苗一根,小伙伴在玩的时候都让着他,危险的游戏都避开他,班集体干劳动,老师也给这个看似特殊的学生分配了最轻巧的活计。这使老铁从小就认识到自己的独特性,时间久了,也很乐意享受这种独特性专权,甚至还有意发掘自己的独特之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独特的。
老铁有时也为自己的独特疑惑,在相邻没有恶意的怂恿下,问刘菊花为啥不给他多生几个兄弟姐妹,刘菊花就把自己的苦难毫无保留地讲给他听,其目的只是希望儿子能理解她的苦难,今后能对她老两口好一点,所以常常讲得泪雨磅礴。老铁是个乖孩子,他理解母亲的苦难,所以他想做医生,不让像母亲一样的妇女受到病痛的折磨。又有人对年幼的老铁说,要是县上的领导早些安排医生来给我们看病,你妈就不会受这么多苦难了,于是,老铁又想当领导,这样就能及时把医生派给最需要的人。
不管当医生还是当领导,首先要把书读成器才行。书读成器了,什么事情都能搞定。这个理念从小学到高中,从家庭到乡邻,都是这样给老铁灌输的。老铁对这个逻辑坚信不疑,所以他读书很用功,很少参与农活,甚至连家务活也很少做,这是家庭和乡邻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是每一滴汗水都能有一分收获,老铁最喜欢用这句话来宽慰自己,同时也坚定地用实际行动来证实这个真理。一直是好学生的老铁没考上中专,就连考个高中也是靠30 分的少数民族照顾分,老铁才勉强跨过高中录取分数线。这是周德贵两口子和乡邻解释不了的问题。于是周德贵两口子第一次进了县城,掏心掏肝地与老铁的初中班主任沟通,想从那里寻找答案,也好确定这书是否读下去。
周德贵像个小媳妇似的红着脸,憋了几分钟才问,我那娃是不是悄悄偷懒。老师说没有,又问孩子是否脑袋瓜有问题时,老师也说没有。
那我家周有庭的成绩咋比那个天天打架的熊孩子好点不多呢? 周德贵鼓着眼珠子不服气地问,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老汉认为啥事总应该有个理由。
老师冥思苦想,也回答不出这个农村老汉的问题,只好说,有的孩子是大器晚成。
啥叫“大器晚成”?周德贵听不懂。
就是有的孩子要岁数大一些才能表现出他的聪明才智。老师只好就事论事的解释。
这个解释重新给了周德贵信心和勇气,虽然老师也告诉他,老铁是否属于大器晚成的孩子,谁也无法下定论,但这个“大器晚成”的说法还是给周德贵老汉继续辛苦劳作供孩子读书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当然,为了孩子的脸面,他是背着老铁找老师的。
在农村,与老铁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早定亲了,有的已经等不及法定年龄就张罗着把喜事办了。老铁认为自己跟那些早早定亲结婚的伙伴是不相同的,所以不肯跟着媒人去相亲,也不去“做相伙”。这样的做法老两口虽说不赞同,但也没逼着老铁定亲。
二、韬光养晦
老铁是个非常执拗的人,只要人家说做不到的事他非要想办法去做到证明给大家看,就像当初有人说马樱花不好种,他就硬是从山上移来十多株马樱花种在大门口,居然种活了一株,虽然瘦弱得像秧苗,但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把当初说这话的人死拖硬拽请来看他家大门口的马樱花。
与老铁一起读书的,都说老铁考不上。他们这样武断的评说让老铁非常生气,也常常遭到长辈们的责怪,你们不肯读书,就诅咒老铁考不上,没出息。于是,大家就干脆不谈论这个问题,只有大安子不顾长辈们的训斥,坚持这一说法。
大安子与老铁一起读过初中,这个天天惹是生非的坏小子,初中毕业时没考上高中,直接回家做起了野生菌收购生意,等老铁第一次高中毕业,就吹吹打打地把媳妇娶进门,到现在孩子都能叫爸妈了,才终于踩着婚姻法的红线领取了结婚证。
大安子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把学校里老铁念初中时的表现描绘得非常细致。老铁的确很用功,不等天亮就起床去背书,大家都睡了,还在背书,他能把最难背记的《卖炭翁》倒回来背。许多生僻的汉字,他能说出在《中国汉字词典》哪一页,老师讲解过的数学题,他能清楚说出当时老师是写在黑板的那一块区域。他每天都是宿舍里睡得最晚的,起得最早的,时时刻刻手里都拿着书,平日里小考成绩也还可以,就是一遇到大考就会发蒙。大安子说到这里,就把双手罩在自己头上,脸上显示出万分痛苦的模样,夸张地模仿着老铁考试的模样。至于高中咋样,大安子说不上来,也没人说得上来。
大家都希望老铁读高中的情况会好些,因为听周德贵说过,老师说他儿子是大器晚成。
可是,老铁在一年后花光了卖牛的钱,仍旧背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家,躺在床上光吃不动,急得刘菊花天天哭,硬是把一双眼睛哭得只能摸索着走路,最后摔倒在地埂下不能动弹,老铁才从床上起来,开始干活。
老铁在地里干活,成为这酱红色土地里的一道风景线。白汗裳,白球鞋,修长的脊背和手臂白晃晃地扭动着,节奏不太协调,在一群古铜色皮肤的庄稼汉中间很扎眼。大家都挑逗他:老铁,伙子长的就是帅啊。老铁一点也听不出这话里的调侃味道,害羞地回应着:哪里、哪里,没有嘛……。秀气的脸更红了。于是大家就笑,笑得忘记了烈日的炙热。
小春栽种还没结束,老铁就病倒了,这个从没干过重体力活的书生,经不起烈日的热情,这在乡邻眼里是值得同情的,淳朴的彝家人,再次在村支书周礼全带领下,帮助他们娘俩种完了地。
几十号人集中在一块地里,嘻嘻哈哈地干活,这让下村检查春耕生产的乡党委书记很奇怪,于是就认真地了解起老铁家的情况来。
其实老铁除了对读书特别执着之外,其他都还是不错的。长辈们这样评说他。
那娃文章写得好,还帮我们写困难救济申请书哩。有人夸奖他。
他还担任着团支部书记,每次搞活动,他都一丝不苟,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他不把学校领导的话传达完,绝不放过大家。办事认真着哩。与他读过书的伙伴平时是以打趣的口吻来述说老铁的这个“优点”。但看这气氛,说话的口气经过调整,听起来确确实实成了真心的表扬。
乡党委书记听到了,一起来下乡指导村“两委”换届的领导也听见了。所以,不久后,老铁就被选进村“两委”班子,成了村委会文书。
老铁进入村委会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和满足,但记住了刘菊花的教导,应该感谢乡邻。所以,他照旧常常佝偻着细细的腰,缩着那对尖削的肩胛骨,羞羞答答地与人说话,办理村支书交代的工作。这让乡邻们很满意,看,这就是读书人的修养,不像有些年轻人,选上个村民代表啥的,就趾高气扬。
彝家人是热心的,开始有人给老铁张罗媳妇的事,毕竟在农村,二十三岁的伙子已经是大龄未婚青年了,但老铁就是说还早,刘菊花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没用。
于是,年轻小伙们就想,人家读书人肯定是不喜欢媒妁之言的,肯定是要追求自由恋爱。都热心地约他去做相伙。还是被拒绝了。
大家明白了,老铁是要重新投入考试的。果然,有人观察发现,老铁每晚都要很晚才睡,还经常请邮递员帮他买高考教辅资料。
刘菊花急了,抖抖索索地开导他,老庭啊,读书这条路走不通咱不走行不,我都黄土埋到脖子了,你将就着成个家,让我死了也有脸面去见你爹啊。老铁不回答,把头埋在到处漏风的手掌里,任凭泪水从手指缝里溢出来。
最后连老支书周礼全也加入了说服工作的队伍,老铁啊,我都五十多了,这村支书也不能当一辈子,只要你愿意,迟早都要接我的班。我吃够了没文化的苦,没球本事带领大家致富,你可是高中生啊,干吗就没想着往这条道靠呢。老铁眨巴着空洞的眼睛,不停地去戳他的近视眼镜,似乎这话不是对着他说的。
三、柳暗花明
这一年的高考没考成,因为国家对高考考生限定了年龄。大家想这下老铁可以消停了。可是州上又有了新政策,给老铁重新点起了希望之灯。
凡是少数民族的高中生,每年分配一定名额读民族干部学校,虽然没有高校文凭,却可以在考取后,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得到一个国家的铁饭碗。老铁再次陷入了考试的战斗中。
大家很茫然,不知道这个老铁会为这个高考的理想战斗到什么时候,但大家又觉得无可厚非,他可从来没有怠慢过村文书的工作。
就这样,乡邻给老铁张罗媳妇的热情被搁置起来,老铁的婚事逐渐被大家淡忘了。
直到村委会来了个张秀英,大家才重新开始注意起老铁的婚事。
大家发现,老铁经常在村委会的院子里露面了,与大家的交谈多了起来,虽然仍旧一副羞羞答答的模样,却开始主动展示着他优秀的口才,时不时冒出几句诗词,听得婆姨大妈们一头雾水,听得庄稼汉子们莫名其妙。只有读过书的张秀英听了,脸上满是笑意和崇拜。
张秀英也读过高中,没考上,想补习,可父母死活不肯再给她读书,一气之下背个背包就到广州打工去了。好在父母脑袋瓜子灵活,硬说母亲病危,才把这闺女给骗了回来,又央求村支书给找个事做,就这样进到村委会做了炊事员。
张秀英是个长得很秀气的女孩。性格开朗,随时都咯咯笑个不停,长长的头发瀑布似的高高束在头顶,再倾泻在非常有骨感的脊背上,让老铁着迷得不能自已。
老铁时常拿在手里的,不再是书,成了砍柴刀,虽然从未跟他爹周德贵学过本事,却无师自通,再不好使的刀在他手里处理过,都能得到改观。
从前从不进厨房的老铁,现在每天都要主动帮助秀英砍柴,柴块的长度是根据灶膛的深度确定的,老铁把砍柴这活计做得精致到家,从不需要秀英再动刀子。没事时,俩人就蹲在灶膛前有说有笑,说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还把自己家门口的那株马樱花采了一大束插在秀英宿舍里,要知道那马樱花平时谁都动不得的,哪怕是一片叶子都动不得。
老铁就这样恋爱了。大伙都为他高兴,还把这喜事认真地讲给刘菊花听。刘菊花起初也很高兴,摸索着到村委会,以找儿子为名,探查了他们的恋爱情况。这个农村妇女竟然非常忧虑地说,这女娃子恐怕不是我家老庭守得住的。大家认为这是刘菊花谦虚的话,不以为然。
村支书周礼全起初也是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可时间一长,周礼全就不高兴了,这娃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根筋。过去读书就只认读书,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五谷温饱,现在谈恋爱了,就天天粘着张秀英,工作上丢三落四地老出错,这不仅影响了自己的工作,有时还影响了张秀英准点煮饭。周礼全觉得该教教这个书生了。
周礼全教育老铁无可厚非。论辈分,周礼全算是老铁的爷爷辈,论情感,周礼全多次诚心实意地帮助过老铁家,算得上老铁的贵人,从工作关系上讲,村支书给村文书提点工作要求一点也不为过。总之,周礼全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是职责范围内的事,也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的村支书,能够把握好说话的尺寸。至于张秀英,一个女娃,脸皮子薄,暂时不说的好。
于是,周礼全把老铁叫到宿舍,从党员应该遵守的义务讲起,讲到一个年轻人的理想抱负,再讲到一个人在人生中应该学会的取舍……总之,周礼全讲了两三个小时,比召开党总支会议还要讲得多,可老铁一直都是嗯嗯地附和着,还偶尔插上一些观点,有支持老支书的, 也有反驳老支书的, 最后, 周礼全全线溃败,他甚至回到自己宿舍了, 还是没弄明白是自己给老铁讲道理呢,还是老铁给自己讲道理。
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周礼全想。
村委会召开春耕生产动员会,老铁总是找各种理由和借口离开,到宣读烤烟种植计划时到处找不着老铁,周礼全不得不重新强调一遍连片种植的重要性,同时用眼神示意林管员去侦查看看他去做什么。林管员不一会儿回来拿来了计划表,朝着厨房方向呶呶嘴。周礼全就什么都明白了。
周礼全讲完了,让村委会副主任与各小组核对烤烟种植计划面积,自己则踱着慢悠悠步伐,来到院子中间,看到老铁和张秀英俩人一边剥蚕豆,一边眉来眼去,卿卿我我。周礼全沉下脸,秀英,火烧不着给? 看似关心的话,语气却是能拧出水来。
张秀英转头看见周礼全,赶紧起身去查看锅里煮着的洋芋,老铁却看了一眼周礼全,继续欢快地讲着他的话题,人面桃花真的是唐代崔护的诗。秀英嗯了一声,多此一举地搅动着锅里的洋芋。他这诗肯定是当时想着,回到家才写的,不然半路上他不可能带着笔,对不对? 老铁还是不能从他的诗词世界里回转过来。
周礼全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黑,他不知道他还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说教这个看似人生凄苦的书生。
这一年的少数名族干部招考,老铁的考分基本就是垫底的,却一点也没看出他沮丧的样子。
四、有缘无分
这个春节张秀英一定会与老铁一道回家过年,大伙这样认为,老铁也这样认为。大安子回家到处招工与老铁没有什么关系,老铁、大安子和张秀英都这样认为,可偏偏事与愿违。
“大安子回来了。”张秀英跟老铁说这句话的时候,老铁听见了,却没思考这跟他有什么关系,甚至没看见大安子就坐在张秀英宿舍里那个唯一的靠背椅上,依旧自顾自地走进张秀英的宿舍,兴奋地把一双橡胶手套塞给张秀英:“这是我请人从县城捎回来的,冬天戴着洗东西不冷。”张秀英接过手套,再次提醒:“大安子回来了。”老铁这才看见西装革履的大安子正摇晃着二郎腿,笑呵呵地看着他,见他总算看见自己了,站起来搂住老铁的肩膀:“我们的白面书生混得不错奥,有事业有美女的,哪像我们这些个读书不成器的,满世界转悠讨生活。”接着自顾自地呵呵大笑,毫不掩饰春风得意的心情。
笑声让老铁感觉有点不舒服,蠕动着薄薄的嘴唇,想说又不想说,大安子没心思顾及老铁的感受,自顾自跟张秀英探讨深圳的城市生活如何繁华,这个话题老铁自然插不上话。当谈论到服装生意时,大安子说:“做服装生意就得先去深圳看看提升品位,人家那边女人就是时髦,哪像我们山旮旯里的这些婆娘,一个个土得掉渣。”他的后半句话对老铁的情绪产生了强烈刺激:“你嫌我们村的姑娘土,你干嘛还在这娶媳妇,咋不去深圳娶。”老铁之所以这样激动,主要是觉得大安子对本地女子的鄙视包含了张秀英,这让他很不舒服,也难以容忍。
本来老铁的这句话也不是很难听,主要是他不善言辞,口气有些生硬,让整个谈话的气氛变得有些凝固。大安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化,但还是想努力缓和气氛:“老铁,主要是你没去过深圳那种地方,看见那些婆姨姑娘们一个个晃着奶子、扭着屁股,包你也不愿在我们村娶媳妇。”老铁一听更急了,仿佛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似的,所有的血气都迅速往脸上涌:“我不会,我不会像你一样狼心狗肺,禽兽不如……”本来是自己想发誓,却变成了对大安子的怒骂,夹带着唾沫星子,而且声调逐渐升高。大安子原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被这毫无来由的咒骂弄得非常气恼,同时也感到非常没面子,但看看老铁高耸的颧骨和瘦削的肩膀,只得把捏紧的拳头放开,想离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于是伸手欲拨开挡在他面前的老铁:“让开。”情绪激动的老铁对大安子的动作没有理解能力, 以为大安子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挥拳打人,这在张秀英面前是坚决不能出现的场景,于是俩人毫无预兆地扭打起来。
大安子强壮得像头牛,可从小父母就教育过决不能对老铁这根独苗动手,怕有个意外闪失,所以并不想对老铁下狠手,只想脱身,老铁没力气,却十分担心自己落了下风被张秀英瞧不起,所以拼尽全力,本来是没有争议的力气较量,却反而婆婆妈妈地相互扭在一起大半天,倒像是两个农村妇女打架。最后惊动了村委会的其他干部,再喊来了村支书,才把俩人扳开。问张秀英怎么回事,张秀英只会哭,问当事人,大安子也说不清楚,大家只听见老铁一个劲骂大安子流氓。于是大伙统一认为:大安子想对张秀英图谋不轨,被老铁撞见,才发生这场景。猜测很快成为共识,大安子一家闹得不可开交,就算大安子一再解释说是去帮工厂招工,想说服张秀英,可还是被认定为见色起意,脸和脖子被媳妇抓破好几条。
这事看起来受伤害最大的应该是张秀英,平静的乡村生活没有话题,这么点小事成了大家热议的对象,议论来议论去就变味了,开始有人说张秀英就是爱勾搭人,村里的小媳妇们晌午饭后都不忘打趣男人一句:别成天想着张秀英噶! 话传到张秀英耳朵里,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老铁身上,不再理会老铁。
老铁像泄了气的皮球,也觉得自己不对,但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自己找不出来,所以每次去找张秀英道歉或者想安慰她,都会让张秀英更加生气。
至于大安子,本以为至少可以乘春节回家招上10个以上的工,这样自己可以升任生产小组长,他相信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完全可以做到,可遇到这莫名其妙的事,懊恼得不行,又没地方发泄,还成天被媳妇夹枪带棒地数落,只能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乘着酒劲把数落个没完的媳妇暴打一顿。
到了年初三,老铁带着刘菊花准备好的礼物,穿戴整齐,到张秀英家请她去自家过年,希望把双方的事情再推进一步,老铁心里其实挺没底,一来面子薄,二来这几天张秀英一直闹情绪,在过去他是怎么也不敢单独上门的,好在村委会多少给了他锻炼的机会,比如当众宣读个文件或者烤烟种植面积分配结果一类的,所以心里再没底,到底硬着头皮登门了。到了张秀英家门口,不由得手心额头都冒汗,每走一步总觉得没踩着实处,犹豫着敲门时是先叫秀英还是先叫秀英她妈,这一犹豫,便在门口转起圈来。
屋里的笑声打断了他的犹豫,笑声太熟悉了,这刺激着老铁竖起耳朵去认真地听。老铁自认为不是那种偷偷摸摸的人,可到底是偷偷摸摸地听了人家的墙角话。
屋里的人欢声笑语,老铁听了几句就听明白了,张秀英的姨妈来走亲戚,这走亲戚当然也带着目的,那就是想给张秀英做媒,把张秀英嫁到县城去,而张秀英的意思也很明显,如果对方相貌过得去,这样的家庭条件是可以考虑的。
老铁有点蒙,俩人相处一年多了也没提婚嫁,这不才几天时间,闹了点小别扭,就跟素未谋面的人谈婚论嫁了,这在他的想象之外,就像自己如何努力也考不好一样让他想不通。
老铁是如何回家的,又是如何浑浑噩噩睡了三天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睡醒了就蹲在门口盯着自己种的那株马樱花看,一看就是半晌,像是那马樱花里躲着个人似的。
刘菊花倒是觉得这样痛快,摆明了总比俩人不荤不素地拖着强,天天摸索着给老铁熬粥,絮絮叨叨地逼着老铁喝:给我有点出息些,旧的去了,新的才是更好的。
五、重新回归
张秀英的婚事非常顺利,不到三个月,男方就走完所有的吃小酒,定亲,过礼,择日等婚俗程序,没等插秧就摆酒席迎亲了。
大安子知道张秀英的婚事也很意外,反过来安慰老铁,毕竟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知道老铁心眼死,怕他想不开。老铁出奇地冷静,再没找过张秀英,只是在吃酒席的那天缠着大安子喝酒,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俩人一起喝酒的时候,大伙还担心俩人是否还会打架,但二人的亲热劲很快打消了大家的顾虑。大安子倒也仗义,亲自把老铁送回家,还伺候了整整一晚。
醉了酒的老铁口才出奇地好,一个劲问大安子自己真的给是那不成器的铁疙瘩,大安子说,铁疙瘩好啊,硬,出奇地硬,男子汉就是要像铁疙瘩一样硬铮铮的,听大安子这样讲,老铁哭了,哭得地动山摇,刘菊花听见儿子哭也跟着哭,老庭啊,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何必强求呢。
老铁这一醉,大安子以为凭他那单薄的身体,起码得睡两天才下得了床,担心刘菊花伺候不了,天亮回家躺一下,吃过早饭就来看老铁,结果却见老铁正站在院子里用井水冲凉,这把大安子吓了一跳,急忙把他劝进屋。虽说已是初夏,可酒醉后冲凉可不是老铁这把没经历过风雨的身体吃得消的,没到下午,高烧已到39度,浑身开始抽搐,嘴里胡话连篇,就知道喊老铁,也不知道是喊自己还是喊死去的爹。刘菊花除了哭之外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大安子急了,借来一辆拖拉机,把人和被子一股脑抱在拖拉机拖斗里,送到县医院。
大安子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这几个月因为给老铁和家里媳妇一闹,没时间招工,加上家里劳动力好,不缺他这个半劳力,于是由他照顾老铁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县医院的一周里,大安子跟老铁更加熟络了。他给老铁描述深圳的女人,深圳的大楼,深圳的工厂,包括工厂里白花花的卫生间和美丽的街心花园。讲着讲着老铁冷不丁问大安子,说你就是这样给张秀英讲的? 大安子说当然,她说她受不了山区的茅厕, 受不了到处跑着的猪和鸡,我才动员她去深圳的,再说她原来也去过不是。
老铁又问大安子等家里消停了打算去哪里,大安子说做一季的野生菌生意之后,还是要去深圳,毕竟细水长流,月月都有活计做,不像跑生意,有时赚有时赔,关键是有时还找不着生意干着急。大安子还告诉老铁,张秀英嫁的男人就是个打工的,结完婚俩人就要到外地打工去,至于去哪点不知道。
大安子说得多,老铁听得多,至于老铁究竟在想些啥,大安子没去想,也没打算去想明白。不过老铁问得最多的问题是,深圳的工厂究竟对文凭咋看,大安子说不清楚,回来招工的时候老板没要求这个,又不好直说,只好糊弄他说,工厂对有文化的人是很看重的,像自己这种没文化的,就是干体力活,有文化的很快就能当领导管人。
办完出院手续,老铁没急着回家,在县城转悠了一圈,回到校门口看了看,最后还是没进去。倒是拉着大安子去服装店给自己置办了一身新衣服,给刘菊花也置办了一套,像是要去相亲似的。
大病一场的老铁似乎换了个人,就像周礼全说的,高烧把蒙着脑子的那层膜给烧掉了,这个说法有点玄乎,可大家却都认为这是真的。
老铁又回到当初刚刚进村委会那时候的干劲,把所有资料档案整理得规规矩矩,统计报表一类做到准确无误,工作之余还是看书,但已不是各种考试资料,而是一些社会知识类和经济管理类的书籍、杂志。
又有热心的人开始给老铁张罗亲事,老铁只是笑笑,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刘菊花倒是热心得很,只要沾点边,都要把对方打探个清楚,甚至眼睛大还是小,走路是什么姿势,都要人家给她描述清楚,有人不耐烦了:“老铁都奔三十了,还挑这么细干吗呢。”刘菊花可一点不含糊:“我家老庭是高中生哩,哪能那么随便。”刘菊花的态度让乡邻有点失望,可也似乎反驳不了,人们的热情开始慢慢冷下来,只有周礼全乐此不疲,凡是见着那些婆姨都要过问一下老铁的婚事进展情况。
尽管大家对老铁的婚事都不看好,可周礼全还是给老铁相中了赵彩香。赵彩香是相邻村委会的姑娘,相貌平平但还过得去,比老铁小四岁,在农村算得上大龄女青年,至于为什么到这个时候都不结婚,说法有很多种,有的说是她初中毕业去打工被老板睡了,有的说她没孝心没教养,经常和继母大打出手,还有的说她在外面一直有相好,说法多了,但周礼全不信,给刘菊花说这娃也是可怜孩子,这些都是那个刻薄的后妈编排她的,再说这娃眼高,初中毕业成绩特好,都上中专线了,却因为父母不愿供她继续读书才去打工的,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不能信。刘菊花有些不乐意,可还是应承下来,一来因为快有一年多没人给老铁提亲了,有点让人着急,二来村支书的话不能不听,最关键的是对方坚决不要彩礼,但也不给嫁妆,这一点是刘菊花最看重的。
老铁的态度倒是让人意外,见了两面,就决定娶赵彩香,周礼全反倒不踏实了“:老铁你再处一段时间又做决定。”老铁说不用了,赵彩香让人感觉真实。周礼全问啥叫真实,老铁说真实就是真实,这回答等于没回答。
老铁的婚事办得很简朴却热闹,乡邻都觉得如释重负,赶着过来看村支书给保媒的姑娘长啥样,女方只来了几个女伴,没来家属,这并不影响老铁的心情,再次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那些想着歪主意闹洞房的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给赵彩香出了好多难题,没想到赵彩香倒是不含糊,不管你想的馊主意多刁钻都一一化解,这有点出乎大伙的意料,反倒没了兴致,早早散了场。
有人认为老铁这么个老实疙瘩遇上这么个传说中的人物,日子肯定难过。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老铁娘俩的穿着变得整整齐齐,田里的庄稼伺候得妥妥帖帖,有些撂荒的地也重新种上了,就连门口的那株马樱花也在赵彩香的伺候下,长得油光光的像假的一样,引得大伙路过时都要用手去摸一下,以证明其真实性。更喜人的是,赵彩香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结婚九个月,按时给老铁生了个闺女取名铃铛。
一切仿佛都是按照学生的课程表一样按部就班。刘菊花好久没有哭了,常常拄着拐杖到村中央的老黄连茶树下听大家唠嗑,偶尔也插上几句,当别人夸奖赵彩香,说老铁算是苦尽甘来的时候,刘菊花就眯着那双只有点光感的眼睛,撇撇嘴说,可惜生了个丫头。
六、情感错位
张秀英肯定是老铁的克星,刘菊花这样说,乡邻也这样说。
老铁再次见到张秀英的时候,铃铛三岁了,距离老铁看着张秀英出嫁也有五个年头,这五年里,老铁有没有忘记张秀英谁也不知道,恐怕老铁自己也不知道。
老铁看见张秀英的时候有点不自然,手足无措的样子,接连把自己的水杯碰倒了两回,张秀英显得很自然,仿佛俩人仅仅是同事或者熟悉的乡邻而已,笑呵呵地跟老铁打招呼:“ 老铁倒是活得滋润啊 !” 老铁说哪里哪里,看你这贵妇人气派,就知道你混得好。张秀英听老铁这样夸她觉得很受用,一双勾魂似的眼睛眨巴着送去一秋波,打得老铁愣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
张秀英回来得很招摇,给这家小孩送盒蜜饯,给那家婶婶送包丝线,像个普世的观世音菩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把全村人家走访了个遍,老老小小都受了点小恩惠,于是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和声誉也就高了起来。
赵彩香依旧专心致志地带着铃铛给烤烟分级扎把,细心用剪刀剪去烟叶上的杂斑,指望今年的烤烟卖个好价钱,好买辆三轮摩托。至于老铁这久常常说在村委会加班,很晚才回来,她没过多地问,只是淡淡地说一句:“自己多保重吧。”老铁没听出赵彩香的话里有其他的意思。
老铁其实并没有去加班,而是天天晚上和张秀英谈论人生,每天都谈得很晚。
起初张秀英说想跟老铁谈谈的时候,老铁不想谈,说我就是根铁疙瘩,开不了窍的。张秀英说铁疙瘩有铁疙瘩的优点,谁也改变不了它,不像我们人,命得由这个社会和周围的人左右。说到这,张秀英哭了,这一哭,把老铁的心哭化了,说你男人咋就那么没良心呢,打工打成小老板,就不要你了,于是张秀英哭得更厉害。
张秀英还跟老铁说自己后悔了,虽然说离婚得了一大笔钱,可钱是死的,自己孤家寡人的没依没靠,还好自己没生孩子,重新找个的话还可以生,否则自己不亏死了。俩人还认真地分析李清照的婚姻和杨贵妃的爱情,越分析越觉得爱情的可贵,追求人生价值的重要。
老铁说,杨贵妃要不是太漂亮,也不会被逼着丢弃自己的丈夫去嫁给李隆基,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张秀英说李隆基就是个白眼狼,为了江山就不管海誓山盟了,就忘记了自己是强娶的杨贵妃。
村支书周礼全发现了俩人天天晚上探讨人生的事,找老铁说,人要讲良心,不能亏待了赵彩香,老铁说没有,自己人生态度端正得很,说急了指天发誓,弄得周礼全没辙。
在周礼全的干预下,老铁和张秀英不得不更换探讨人生的时间,二人只能在上班时候谈论,这让很多人都看见了,有多事的人跟刘菊花说,刘菊花就说人家这是嚼舌根,儿子绝不是作风不正的人,也有人通过各种渠道让赵彩香知道了,赵彩香去问周礼全,周礼全一口咬定没事。
当老铁问张秀英这次回娘家打算住多久的时候,张秀英有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老铁又问张秀英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张秀英很直接地说要办厂,而且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还说老铁是个人才,是被遗落的珍珠,等办起厂就请老铁当总经理,自己当董事长,要让全村的人去自己工厂里做工,帮助全村人脱贫致富,说得老铁心情澎湃,至于办什么厂,老铁忘了问,张秀英也没说。但是老铁成了张秀英回乡办厂造福乡邻的义务宣传员,只要有人提出疑问,都会受到老铁的强烈谴责和耐心说教,诸如“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啊一类的,说得别人头都疼,时间长了,老铁更加坚定自己对张秀英的信心。也有人打趣: “老铁,你不记恨秀英啊。”老铁这个时候就会羞红了脸,嗫嚅着说:“你不懂,君子之交淡 如水。”于是迎来大伙不置可否的呵呵笑。
赵彩香坐不住了,劝老铁,我就是相信你的人品,才嫁给你的,可这样让人家天天在背后说,我也没脸面嘛。”说得老铁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是会注意个人形象的,可一转身,就把赵彩香的话当作炫耀的资本讲给张秀英听,张秀英说,她是老姑娘嫁不出,才乘我们俩情感危机时嫁给你的,她配不上你。老铁嘴上说不能这么说,赵彩香这些年不容易,心里却非常同意张秀英的说法。
赵彩香没辙,找刘菊花说,刘菊花也觉得不好,说了老铁几次,可老铁说这是为她这个做妈的争脸,正好给那些当年说自己娶个媳妇都难的乡邻看看,全村最有文化,最有相貌的姑娘都后悔当初没嫁给他了。这些话自然也是张秀英教的。刘菊花说不过儿子,同时也有点小虚荣,当赵彩香再次要求她管管儿子的时候就有些不高兴了。
赵彩香逼急了,跟老铁闹过两回,但一闹,刘菊花就护着儿子,说你赵彩香敢动我儿子一根指头,我就跟你拼命,他可是读书人。赵彩香哭了,哭的时候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七、春风得意
张秀英回来半年时间了,除了到处联络感情施恩惠,偶尔进城筹备办厂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都粘着老铁,也是老铁认为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比娶媳妇生孩子都高兴,张秀英也在宣传说老铁有官样了,大多数人受了张秀英的恩惠,与她保持一致观点,甚至大家都开始相信张秀英办厂的事情是真的,因为有人还看见张秀英几次进城都跟一些老板模样的人接触,还在高级饭店里喝酒吃菜,有一次还是一辆高级轿车送她回来的,山里人很少见过这种架势,问老铁,老铁说是办厂前的筹备工作,在商谈哩。开始不相信的人开始相信这个张秀英真有能耐办厂,而且的确有资金办厂,甚至是帮助大家一起致富的好人,原来就相信的更是深信不疑。还有人开始私下议论,说就应该让老铁当村书记,这样有文化的人当村书记才能让大家有奔头。当然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很小心谨慎。
没有不透风的墙,周礼全也听说了,想了好久,找个理由到老铁家串门,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事,周礼全试探着说:“我都上六十的人了,下一届么老铁要挑起全村这重担子了哈。”赵彩香赶紧说:“我家老庭是分得清好歹的人,没老叔的支持他干不好的。”刘菊花倒是有兴致:“他叔,我家老庭真有能耐挑大梁 ?”周礼全听了刘菊花的话有些不是滋味,不好说她,只好对老铁说:“老铁这两年成熟多了,挑大梁没问题,是不 ?”老铁听得出周礼全话里的意思,急忙搓着手说:“哪里、哪里,都是村里人乱嚼话的。”话虽这么说, 却没表明自己的态度。周礼全明白了。
到开春就是村“两委”换届,这是第三届村“两委”换届,据说上一届就有几个村的新鲜人物通过努力脱颖而出,成为意料之外的村委会主任,所以张秀英忙得不亦乐乎, 组织了几个思想活络的人物悄悄地挨家挨户给老铁拉选票。老铁知道了,有些茫然无措, 但经不起张秀英的说教,所以一直在犹豫和纠结该不该、对不对的问题,这个问题苦恼得他成夜睡不着觉,导致两个眼眶发黑。有人打趣说,老铁这是激动得不行。老铁听见人家这样说非常生气,说自己是君子,说这话的人是小人。茫然归茫然, 生气归生气, 老铁到底没有拿出明确的态度来反对或者支持张秀英为他操办参加村委会主任选举这事。
周礼全知道了,除了加大抽烟的频率,似乎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有人说,老周这是扮演农夫和蛇的故事。周礼全囫囵地笑笑,我老了,该由年轻人挑担子了。说归说,周礼全最终也没有提出放弃参加选举。
当乡政府的工作队宣布选举结果时,大家本来都在意料之中,却还是真心实意地唏嘘了一番,觉得这个结果有点对不起周礼全。周礼全不愧是经过风浪的人,照旧忙前忙后地招呼着安排工作队的伙食,张罗人到处张贴公告,仿佛是自己当选似的,弄得大伙都有点愧疚感。倒是老铁像个没事人,继续在宿舍里跟张秀英讨论人生和经济社会发展趋势,笑声把土阁楼都摇动了。于是大伙又开始叹气。
接下来的党支部换届选举,周礼全主动提出让老铁“一肩挑”,但乡党委态度明朗地不同意,党委书记亲自做周礼全的工作,要求他再带一下老铁,可周礼全态度坚决,即便选举结果是高票当选村书记,还是毅然决然地打起铺盖卷,离开了村委会,使得村党支部才开完支部选举大会,就缺了村支部书记。
没了村书记的村委会,秩序有点乱,刚刚选进班子的村文书周德才忙得不亦乐乎,却没一点章法,一遇到什么业务工作都是找老铁帮忙,老铁倒是热心,基本上是包办。可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活计,没有周礼全的指挥,俩人根本找不着方向,不到三个月,就把下村工作组的组长气得骂娘。最后,乡党委在多次做周礼全的工作无果之后,不得不安排农科站站长来兼任村支部书记,才让村委会的工作基本恢复秩序。
做了村主任的老铁可谓春风得意,除了帮助周德才做好村文书工作,其余的时间都在与张秀英研究全村的发展方向和致富道路,偶尔也和张秀英一道,进城洽谈办厂的事宜。
有人问老铁,张秀英要办啥厂,老铁说不是办厂,是要开公司,具体经营什么产品自己没听懂,反正是要相互帮助,共同致富的公司。大伙就笑,你跟着跑这么多趟,连干啥都不知道,还谈个球啊! 老铁不直面回答,只是说自己没见过世面,但一定充分相信张秀英。还有人不屑地说,先说办厂,现在又要开公司,咋有点不像真的。老铁对这个话题可不含糊,说你就是个井底之蛙,公司和厂是有明显区别的,你书没读透,肯定整不清楚。然后就开始讲解公司和厂的区别, 直到听众受不了才肯罢休。
为了进城方便,老铁把赵彩香计划买三轮摩托的钱,买一辆两轮的五羊本田,赵彩香不同意,说我辛辛苦苦攒钱就为了买辆三轮,才不至于每天把腰都背弯,你去城里也走不着几步路。老铁说人家都开车了,我买辆摩托也只是比走路有点面子而已。赵彩香说要面子自己挣去,这可是铃铛和我的辛苦钱。刘菊花不乐意了,用拐杖敲着地面说,你说话好听些,我儿可是村主任,没我的地,你把烤烟种在天上不成。
有了摩托车,老铁和张秀英跑县城就更勤了,竟然忘记了给马樱花浇水施肥,干旱的秋季里早早落了一地的枯叶。
没有钱,赵彩香只得花三百块钱买了辆人力三轮,上坡的时候,赵彩香在前面使劲蹬,铃铛在后面使劲推,小脸挣得通红。
八、地狱之道
张秀英的公司成立那天,包了一辆大巴车,专程拉着乡亲们去参加开业典礼,还热热闹闹地在一家酒店里摆了十多桌招待大家,一起参加开业典礼的也有邻村的。
大伙不再怀疑张秀英的本事和能力,不再讨论张秀英办公司究竟经营个啥,开始有人小心翼翼地跟张秀英套近乎,讨论能否进公司谋个差事。张秀英热情地在那间宽敞的总经理室接待每一个乡邻,但态度明确,因为这个公司的业务范围都是跟外国人打交道,所以除了懂外语的大学生之外不招工。当然张秀英同时也说了,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本来不要小户入股,她以自己账户的名义,让大家入一万元一股的份额,但不能对外宣传,否则取消入股资格。
有人开始犹豫了,说这样莫名其妙地就把钱存进了别人的账户,除了盖着颗红章的纸之外,啥凭据都没有。老铁做出了表率,动用村主任的权力,让周德才把集体资金十万元,汇入了张秀英的账户,周德才开始不敢,但又怕违拗了老铁,老铁不帮忙写材料、填报表,所以当老铁在所有手续上签了字之后,还是把钱交给了老铁,而且保证坚决不告诉那个乡党委下派下来的支部书记。
赵彩香知道了,坚决不同意老铁这样做,说你这样会害了自己,还会害了这个家,你要这样做,我坚决上乡政府找领导。老铁说你这是嫉妒心作怪。俩人谁也不让谁,赵彩香越说越气,说你要真这么做,我就带着铃铛走,跟你一刀两断。说着就开始收拾行李,老铁去拦,被赵彩香反手推了趔趄,跌在地上,刘菊花听见了,拿起拐杖就给赵彩香一下,骂到:你个死婆娘,敢打自己男人。赵彩香完全有能力避开但没避,拐杖打在赵彩香头上,流下一股殷红的鲜血,打第二下的时候,赵彩香一只手抓住了拐杖,看着刘菊花站稳了,才松开手,背起吓得哇哇大哭的铃铛往外走,出门时顺手揩了一把额头上的血,抹在马樱花叶子上。老铁有点蒙,想去追,到底被刘菊花叫住了。
刘菊花说,她要跑让她跑,男人不能被女人唬住,她一个连娘家都没有的,能跑到那儿去,等没了去处,自然会回来,那时再数落她。
老铁说她一个女人家的不安全。刘菊花说她壮得像头牛,谁还能把她咋地,她顶多就是去哪家田房里呆一晚,明天保准回,你妈这些年眼睛看不见,耳朵里听这样的事多了去。刘菊花还说,男人一低头,接下来的日子就过不成了。
老铁是个没主意的,有刘菊花拿主意,自然是要听的,躺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翻身,最终还是没有去找赵彩香,倒是小心地把马樱花叶子上的血迹用毛巾蘸着水擦干净了。
赵彩香过了三天都没回来,老铁有点坐不住了,悄悄去赵彩香女伴家问,都说没有见着,请人打听,却没有一点回音。一个星期过去,老铁有点急,在家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着事情做,刘菊花拄着拐杖黑着脸骂,这死婆娘难道跟哪个野男人跑了不成!
一个月过去了,赵彩香还是没回来,老铁在自己的思维范围内,想尽各种办法寻找,到底没有结果,只有她娘家的远房表妹说有可能去广东打工去了,至于具体是哪里又说不上来。老铁打电话给大安子,请大安子留意赵彩香娘俩的情况。大安子说你老铁啥时候变得无情无义的了,人家赵彩香对你不薄,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老铁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这不是正在找嘛!
说归说,老铁没继续找下去,一来没有新的招数去寻找,二来村集体资金在张秀英那儿入股后红利可观,心里乐得不行,赵彩香出走的烦恼被高兴事冲刷着,被暂时搁置在了一边,再加上乡邻们的闲话偶尔飘进耳朵里,心里那种展示自己才能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想让大伙瞧瞧,自己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是靠媳妇赵彩香才能过好日子的窝囊废。
三个月后,老铁把所有的村集体资金二十万元全部入股给张秀芝,同时召集全村六十岁以上老人,每人发给两百元慰问金,说是集体资金入股后的分红收益,这让全村都沸腾了,更加深信不疑地进城找张秀芝入股。
周礼全眯着眼,砸巴着烟锅,看着一个个兴高采烈领红色钞票的乡邻,一句话没说。回到家,周礼全叫来周德才问,那公司叫啥名字,周德才说全是英文,自己看不懂。周礼全说那你把形状一个个按顺序记下来给我。周德才说这还不简单,开业典礼那天我还在公司门口照了个像,秀芝不准照,我悄悄弄的。周礼全把图片翻来倒去地看,看不懂,只看见迎客柜台后面的那堵墙上有个像M 的字母,腰杆上还系着一条长长的红带子。
周礼全看不出名堂,等周德才走了,琢磨了好半天,最后决定给大安子打电话,问大安子有没有听说过入股就能分红的好事,大安子说当然有,现在有做民间集资的,但风险有点大。
大安子来了兴致追根问底,周礼全就把近期张秀芝办公司的事给他说了。大安子一听就急了,老叔你得想想办法,这张秀芝可是个厉害人物,他男人就是搞诈骗才被关进大牢的,她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开啥公司哩! 周礼全惊出一身冷汗,说那咋搞,这不把乡邻们害死,不把老铁害死。大安子建议报警, 周礼全说这不妥,说不定人家张秀芝真的是开公司,自己不把全村人得罪完了,还会落得个嫉妒年轻人干事创业的骂名。
周礼全在反复思量了一个晚上之后,决定上乡政府找乡党委下派的村支部书记。乡农技中心主任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在听了周礼全含糊其词的表述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说老周您是个老党员,这事就应该早点说。
乡党委政府听了农技中心主任的汇报,立即联系公安去查,结果还是去晚了一步,张秀芝的公司人去楼空,随着她消失的,还有几百万资金。
九、希望之门
老铁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除掉前前后后拿回来的红利四万多,村集体资金被骗走了十六万。
老铁之所以能够被判缓刑,主要原因是赵彩香同意赔钱。至于赵彩香是怎么知道老铁出事的,又怎么回来的,没人能理出头绪来,也没有人认真去理,大家都只关心自己的钱,没工夫去关心老铁一家,大家都忙活着去公安上打听消息,希望能把钱追回来,直到最后基本上失去信心。于是一家家开始吵闹,尤其是那些平时无法掌握家庭经济大权的婆娘媳妇,更是一个个叫嚣着要抹脖子上吊,整个村鸡飞狗跳的。
大安子回来了,回来就把媳妇打了一顿,说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你个败家娘们一声不吭就把钱送给了张秀芝那烂货,大安子媳妇一个劲哭,说你爹你妈拿去的,平时一个
硬币都要跟我算清楚,拿给人家张秀芝时,眼睛都不眨一下,还不让我知道,怕我嫉妒。说着更是要寻死觅活,好歹被隔壁的周礼全给拦下。
倒是老铁家安静得很,这让乡邻有点不习惯,这种不习惯最后成为怀疑,难道老铁只是个苦肉计? 跟张秀芝是一伙的? 有人提出疑问,说老铁没那个本事。猜疑归猜疑,没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去问老铁,不是怕老铁或者赵彩香,是怕刘菊花反过来上门哭闹。大伙见识过刘菊花哭的本事,没人敢惹。
有人试探着问赵彩香,赵彩香说他老铁娘俩不仁,我不能不义,再说还有铃铛这根绳子拴着不是。大家都唏嘘不已,说老铁这根扶不起的猪大肠竟会遇到这么好的媳妇。
不管外面怎样乱,赵彩香开始下地收拾伺候庄稼,等庄稼都种上了,带着老铁和铃铛踏上了去广东的火车,同时还带着一张十万元的贷款账单。
没有老铁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一下子找不着共鸣的话头,村子中央的那棵老黄连茶树下,婆姨小媳妇们叽叽喳喳声的音量仿佛都小了好几个分贝,好在秋季的时候,大安子媳妇跟大安子离了婚,丢下孩子离开村子,大安子把自家屋子砸了个稀烂。这给大伙有了新的话题,反反复复讨论就是大安子有了外遇、还是大安子媳妇不满家里的“巨大损失”而坚决离婚,相反大伙几乎没在意赵彩香是什么时候回家收割庄稼、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又是春去秋来,周而复始,村里每年都有小媳妇进门,也有家庭解散,大伙的话题都跟着这些新鲜事转,很少有人再想起老铁,因为大家不仅日常见不着老铁一家,连刘菊花也见不着,自从老铁出事后,刘菊花成天都只在自家院子里转悠,不再到老黄连茶树下乘凉了,被大伙遗忘是自然的事。大安子终于不再漂泊,回村当选村主任,填补了将近空缺三年的村主任位置,周礼全继续担任村支书,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平静,交接仪式那天乡政府来了很多领导,对大安子寄予厚望,大安子喝了很多酒,夸下海口一定要找到张秀英,给村民们一个交代。
没过多久,张秀英就找到了,不过不是大安子找到的,是公安机关找到的,据说人已经在传销窝子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被解救后老老实实认罪伏法,彝家人是善良的,大伙去看过张秀英后,没人再提那万把块钱的事,几个年纪大点的还抹了眼泪,说人怕是活不长久了,都只剩下皮包骨了。
老铁一家终于用四年的时间还完贷款债务,骑着一辆摩托车,挂着七零八碎的年货回家过年,骑乘上千公里的路程,全家人灰扑扑的,但赵彩香还是第一时间就去给平时照看过刘菊花的几个老大妈送去了礼物,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但大家都很受用这份心意,对赵彩香夸个不停。
这年的春节特别暖和,暖和得大家都忘记了老铁当初的糊涂,大家只关注到老铁家门口的那株马樱花开得十分鲜艳,红灿灿的,特别抢眼。
十、马樱花殇
过完年,老铁到底知道了张秀英的事,在床上烙饼似的翻转了两晚,最后还是瞒着赵彩香去看守所探望了张秀英,他终究需要一个答案。
在看守所里,老铁直勾勾地看着张秀英,不知从何说起,倒是张秀英显得从容一些,你长得壮实了不少,说着还笑了,深陷的眼窝有些瘆人。老铁搓着长满了老茧的手,你为何不早早跟我说你欠债的事,说了我会想办法的。秀英眼里闪过一束光,但很快就没了,这是我自己的命,只是对不住你,好好跟赵彩香过日子吧。老铁说,我们好歹也是一个村的……,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老铁憋红了脸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反而是秀英笑了,我是肺结核晚期,没几天活头,要不是政府还在坚持给我治病,我早在太平间里躺着了,你命好,娶了个好媳妇,所以还有活路。老铁鼓起勇气问,你后悔吗?秀英笑了, 为什么后悔,我张秀英这辈子该见过的已经见过了,几千块钱一晚的宾馆你住过吗?上万块钱的一瓶红酒你喝过吗?宴会厅上我穿着的那身礼服到现在我都记得,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被鲜花簇拥的样子,我觉得我不枉此生,我知足了,人生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择,我张秀英凭什么要在大山里灰扑扑地过一辈子,像赵彩香一样做个傻不拉几的农村妇女?
张秀英的话很多,老铁一直在听,直到狱警提醒时间到了,张秀英仍在说个不停,一直在说当年自己的辉煌和奢侈,老铁搭不上话。狱警一提醒,老铁便站起来就走,连招呼都忘记了打,还是张秀英叫住了他,戏谑似的笑意让人毛骨悚然:老铁你知道你们这几年去广东投靠的那个工厂小头头跟赵彩香是什么关系吗?老铁说是赵彩香的同学啊。张秀英的笑意更浓了,嘴咧得更大,几乎把整个牙床都暴露了出来,他们读初中是可是很好的一对喔,要不是赵彩香父母彩礼要得太高,早成了。说完笑着头也不回地走出探望室。
老铁是怎样回来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回到家使劲抠着自己手上茧子,心里空洞洞的。过完年,老铁留了下来,无论赵彩香怎么说都不行,赵彩香只得一个人带着铃铛走了,走的时候满腹凄凉,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似乎想记住这个村子的模样。
老铁第二天才发现赵彩香带走了他到看守所探望张秀英的审批单,心便沉了沉,但终究没给赵彩香什么解释。
秋季的时候,老铁死了,自己喝酒醉死的。老铁不是好酒之人,但还是自己喝酒把自己醉死了,他拿到了法院的离婚判决书,却连赵彩香的人都没见着,是律师全权代理的。
老铁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娘,老人家呼天抢地地嚎哭声惊动了邻居,大家才知道老铁死了。当大家面对几次昏了过去刘菊花时,全都没了主意。按照往常这样的人家,可以找村支书,可村支书周礼全与老铁之间的过节大家都知道,所以没人敢找,只好找了村主任大安子。哪知大安子一句话,老子不给这无情无义的家伙办事。
总得把人抬上山入土为安吧。家族里的几个老人凑在一去商量了半天也没找出办法来,最后还是村文书周德才急中生智出了个主意:找赵彩香,离婚了也曾经是老铁媳妇,何况铃铛还是他亲生女儿,总得回来背香土锅吧。至于赵彩香会不会回来,大家都没有把握,但一时也找不出比这样好的人选。
出乎意料的是赵彩香在第一时间从几百里之外的城市赶回来了,带着独生女儿铃铛,铃铛出落得亭亭玉立,白白净净的细高个,像极了老铁,不同的是眼里目光坚定,与人对视从不闪躲。
当老铁顺利地躺到棺木里,大伙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事情如此顺利。尤其是周德才,喝完一大杯酒后,开始义愤填膺地说,嫂子,我佩服你,他老铁这样对不起你,你却这样有情有义。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赵彩香洋溢着满脸的悲戚,搂搂女儿的肩膀,悠悠地说,不管咋说,毕竟夫妻一场。
葬礼办得简朴,大家原认为周礼全和大安子不会来,但出乎意料的是两人都来了。办完所有礼数,刘菊花也哭累了,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但周礼全和大安子都没走,于是大家都没走,喝酒说话到天亮,几个酒量小的,到门口扶着那棵马樱花吐了几回,第二天天亮,大家看见整棵马樱花都糊满了秽物。
早饭照旧按礼数请打相帮的乡邻吃饭,周礼全看着那棵马樱花上的秽物,说这肯定有大安子的功劳,大安子指天发誓说自己没出去吐过,于是大家就这个话题又讨论了一番,有人承认自己吐过,但大部分人都不承认。周礼全说看得让人感觉恶心,还是砍掉算了,就有年轻小伙拿来砍刀,三两下就砍掉了马樱花。
年轻小伙把砍下的马樱花塞进灶火里,噼噼啪啪的声音响了半天,还伴随着一股焦煳的臭味……
(作者:乔仁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