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 ——烟台艺术校毕业三十年记
刘玉涛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唐代李白《望芦山瀑布》的诗,这是20世纪80年代初1200余人参加烟台艺术学校考试的水粉命题作画。我一摊一涂,撒下去的不是颜料,而是心中的梦想。
一
1983年9月,一个秋光绚丽的上午,烟台福山路35号依山而建的学校教学楼二楼,迎来了录取率不超过10%新生入学报到的日子,我和黄县一起来的同学石良国快速办理了手续,被告知画室在三楼,急忙爬到三楼找到305画室,一个靠南边朝阳的地方,外有阳台开放式长廊,打开画室门,没有别的同学,等了不长时间,才看见报到的同学陆续都来了。
班主任王永国老师,为我们一一介绍了学校美术教研室主任张延奎、副主任王德力,素描、水粉、油画、速写、国画各专业任课老师王兴义、郭淑玉、范美玲、李桂笙、孙京涛,聘请名家孙景波、杨松林、鹿逊理、袁大仪等老师。
同学们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后,班主任王永国老师推荐石良国任班长,于是,我记住了鲁彦文、杨治国、赵鹏飞、史振东、阎香君,烟台市话剧团进修走读生王加璐,还有一位同学王强没报到。大家一看都笑了,清一色英俊潇洒的酷男“帅哥”,九人中没有一个女同学。王永国老师如是说:“这样也挺好,我们以后出去写生方便多了……”
晚上画室内,四排日光灯亮得刺眼,“镇流器”吱吱声打破了寂静,门里门外挤满了前来看新报到的同学。因为三楼有话剧、声乐、吕剧、京剧、舞蹈班的教室,还有一个上公共文化课的大教室,所以来三楼上课的同学特别多。
那一年,唯有我们是新生,而且全是大小伙子,年龄比其他班同学都大一点,引起了大多数师姐和师妹们的品头论足,让她们更多了一分好奇和芳心的流露。79级吕剧班黄县师姐孙钰、杨景华,还有蓬莱宋春丽、张娜的一句话:“我们自古蓬黄一家人,你们有什么尽管说,我们可以帮助完成”,并留下了宿舍联系方式……
我和同学们回味着刚才师姐们温情的话语,有说有笑,离开了教学楼,经过坑洼不平的操场,步行一小段陡坡,回到了简陋的宿舍区。
白天报到后,宿舍被分配在“凹”字形的大院内,一处低矮的二间平房,十多平方,屋顶苇子笆,地面是水泥,窗户透风撒气,有几块玻璃碎了,塑料布钉在上面遮风挡雨,秋后的西北风吹得窗户有节奏的“呼啦”声不断。靠墙边放着四张新配置的土黄色上下铺木板床,每人一张小方桌柜,墙面上还留有一些水墨画和宣传画的装饰杰作。
一天下来,同学们很快就熟悉了,不再有陌生感,热情洋溢地交换分发从老家带来的海阳白黄瓜、莱阳梨、黄县肉盒、面鱼、酥皮火烧、乳山板栗、文登大花生、西洋参等土特产,同学们说听不太懂的地道家乡话,欢天喜地品尝各自家乡的美食,如过大年一样,高兴得都睡不着觉。
我坐在靠门的下铺大声说:“各位同学,咱们是第一天来学校报到,也是我们人生一个新的转折点,大家一定都非常高兴,不妨一起到下面虹口路小饭店“撮”一顿,庆祝一下好不好?”说完后,提议顿时得到了班长石良国和其他同学的积极响应,拍手称快。于是,从半山坡飞快地冲了下去,我们来到了虹口宾馆对面的“喜同乐”饭店。
进门后,大厅内背景音乐传来了邓丽君柔情似水的《甜蜜蜜》,歌声飘过,伴着优美动听的旋律,带给同学们的不仅仅是余音绕梁婉转动听的歌声,还有深深想家思念的味道。
一个靠窗户视野开阔的地方,硬木餐桌上档次,红色软包椅子挺讲究,服务员穿着紫红色套装热情地过来点了菜,同学们围坐在一张长方餐桌上,开始一起吃着炒辣蛤,海带丝,炒豆腐皮、芹菜拌花生米,还有“烟台焖子”,每人用“罐头瓶”大口喝着“炮弹”装着的散啤酒爽快极了。余兴未尽,不知哪一位同学想起了学校规定,十点前必须学生要返回学校,有老师进行查岗。
东郊的夜晚,虹口路霓虹灯闪烁,“大通道”1路公交车时不时从身边飞驰而过。夜的秋风吹拂着酒后发烧的脸庞,同学们,手牵手,肩并肩兴奋地高唱张雨生《大海》的歌声划破了落寞夜空,临街小商店的老板娘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惊恐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沿着福山路北口迎坡而上,我和同学们躬身向前,一路小跑,热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宿舍,庆幸的是赶在了老师查岗之前。停了十多分钟后,学校教务处的于广济主任又来了,他和我们平易近人的唠了一会嗑,用眼睛余光扫视了一圈问:“你们班有没有牟平老乡?”“没有。”班长石良国如是说。于广济主任听后有点失望,“你们早点休息,明早别睡过头忘记早晨跑操。”说完转身又到别的宿舍检查去了。
拿着脸盆,我去院内水池子,接水洗了把脸,遇到几个别的宿舍同学,打了一声招呼。回宿舍看见有些同学累得倚在床头,有些同学叉开双脚蹬在床尾,手一字平放呈“大”字形仰面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酒后吐真言,嘻嘻哈哈,欢歌笑语,吹着“牛”诉说着各自的心事和理想。
热闹声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匆忙从床上爬起来,摸黑拉灯打开门,看见门前站着两个人身穿蓝色带白条针织练功服,用黄县话自报家门,说是79级吕剧班师兄吕安奎和81级乐队王金亭前来看望老乡。我和石良国、史振东惊喜与师兄寒暄过后,几双男人的大手用力紧紧地握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两师兄眼看时间不早了,三言两语道别后,宿舍又恢复了黑暗中的宁静。
宿舍离烟台第一海水浴场海边很近,穿过了海军航空学院的大院就是,夜晚带有海腥味的海风徐徐吹来,听闻海浪不间断的咆哮声。我有些想念父母亲,毕竟是从小第一次离家独立学习生活。过了不多一会,又从上铺传来了梦呓,尔后,一阵紧似一阵的打呼噜磨牙声,还有闹钟嘀嗒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形成了“蜩螗羹沸”的变奏曲。
夜不能寝,数数灿烂星星,背背唐诗宋词,漫漫长夜何时才天明。
第二天清晨,同学们换上运动服,6:30分去操场教学楼大门口集合点名开始跑早操,领操的王芳老师是从烟台师范学院刚毕业分配来学校当体育老师。我们班同学两人一行纵四排整齐列队,被王芳老师安排在跑操队伍的最前列,我和班长石良国在班里九个人当中的个头最高,理所当然成了“排头兵”,领队高喊着口号“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以飒爽英姿崭新的面貌接受了全校师生的第一次“大检阅”。
早操后,我们同学奔回宿舍,洗漱完毕,一起去了画室,看书的看书,画速写的画速写。晨曦的阳光透进了画室,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开启了入学后第一天的学习生活。
二
有人说,画画是一种心境,一种心情的流动。我喜欢抛开尘世的喧嚣,一个人静静待在画室观察事物,感受自然,让自己离自己的心更近,用心去聆听大自然涌动的勃发生机,用心去感受那一缕光,一片景,一抹靓色。
记得在即将毕业时,需要一架照相机搜集素材,搞油画毕业创作,便写信告诉了父亲。当时,父亲在村办线路板厂跑供销,二话没说从黄县老家赶到烟台,再坐绿皮火车来到上海,花了300余元买了一架 “120” 海鸥牌照相机。
那些年,照相机可算是奢侈品了,人们一年的工资都买不了一架照相机,父亲的舍得,源于对我的深情的爱。父亲在上海买完照相机未曾过夜又赶回了烟台,急匆匆地把照相机亲自送到我的手里,看到父亲疲惫的样子,我感到既惭愧又心痛,杵在那里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只说了一句饱含深情的话:“儿啊,只要你有出息,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一声,只盼你将来出人头地,我和你妈也就放心了。”父亲说完没吃上一顿饭,就匆匆步行走到车站坐车回家了,我望着父亲的背影,潸然泪下,遗憾的是没有和父亲在一起好好吃上一顿饭,直到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内疚和自责。
当我送走了父亲,小跑步把照相机带回画室时,同学们都爱不释手,欢呼雀跃,为我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和自豪。这架照相机也是我们班唯一一架照相机,它成了大家的珍爱。我想着父亲大山一样远去的背影,看着墙面上到处贴满了创作的手稿,我开始用满腔热血创作巨幅带有生命律动的《栅栏》《命运交响曲》油画毕业创作。
每一次油画创作需要灵感,有时间需要等待。有时间找不着感觉时,我就挥动油画笔直揉最初打动我创作那一刻的冲动,使我增强了《栅栏》《命运交响曲》为之心跳的创作欲望。有了灵感时,画布上任由油画笔恣意妄为,淋漓尽致。我体味过梵高心中燃烧的火焰,这种心境是自然的表观,它来自于生活的真实感觉。
《栅栏》展现了秋后的农村生活气息,一条盘坐的狗,一个半开的栅栏,一座土坯的民房,远处山峦迭起,柿子红了,秋意正浓的景色。那些一簇簇的柿林,泛出耀眼的光芒,那是柿林晚秋的影子,点缀了留白,整个暖色调,仿佛让人们走进了世外桃源。
《命运交响曲》表现了贝多芬在这首结构宏伟的曲子里表达了他永不屈服的毅力,震撼的音符怒吼着向命运反击人生的坎坷。画面中,黑色五色梦幻的背景,一袭红衣长发少女,舞动着双手,激情奏响了人生多舛命运交响曲。
一袭红衣长发少女原型模特来自于比我晚一届84级美术班的师妹宋蕾虹,她大高个,阳光、开朗、活泼,回眸一笑百媚生,楚楚动人。我约好了时间,用父亲买的这架“120”海鸥牌照相机,让她在练功琴房弹奏钢琴抓拍了100多张不同视角表情和演奏手势的素材照片。
两个多月后,等我完成油画创作时,师妹宋蕾虹吃惊的对我说:“师兄,您这幅油画作品如此生动的栩栩如生,让我确实没想到是一幅完美的画作。都快把我画活了,有种感觉,演奏完了,立刻起坐想从画面中走下来。”
听后,我非常开心的笑起来,同学们闻声也都扔下画笔,放松一下彼此创作紧张疲惫的心情,手舞足蹈地围了过来,磋磨这幅油画的创作意境。“师兄,我想在这幅油画前,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好成为我摆在桌面上的风景。”
我迅速按下了“120”海鸥牌照相机的快门,“卡嚓”一声,瞬间定格成为了她人生命运交响曲的永恒主题。
如今,我再看到这架“120”海鸥牌照相机时,父亲已去了天堂,仍然把父亲买的这架相机视为自己的生命,一生弥足珍贵的最爱,它使我事业走向了辉煌。现在,当夜深人静时,每每想起父亲无声的爱,泪水如山涧溪流的水,奔涌而出。一声压抑的哭声,重重地从胸腔里喷了出来。
三
2019年5月,一个“520”特别有爱的大好日子,同学王金亭的儿子结婚,烟台艺术学校的30多个同学,从烟台赶来龙口参加婚礼,看到有好多同学,几乎三十年没有见过面。
在恒茂酒店婚礼现场,我和老班长石良国与前来的同学们相拥握手。
房间内,热闹非凡,男女同学相互合影留念,你一张,他一张,发到同学群。三十年后,仔细看,一个个熟悉的陌生面孔,脸上有被岁月雕刻过的痕迹。
席间,有一位女同学动情地分享一段学生时代,没有修成正果的青涩爱情故事。
时光,回到三十年前,校园内,操场上踢足球的同学好多,付敏和田野穿过人群,从匆匆投来的深情一瞥中,窥见了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匿藏爱情的躁动。
毕业前夕,声乐班的付敏,终于鼓足了勇气,写了一封长信给美术班的田野,邮票还是一副海景名画,付敏骑着单车去了郊外的金沟寨,从邮政所寄给了田野。
信里边,一个少女缕缕缠绵的情思。付敏等待着爱的裸露,守望的付敏等来的是长长的沉默。别了我亲爱的田野哥,你泯灭了一个少女温馨的相思梦。
付敏悄悄哭了一夜,要求学校分配到威海远离田野的那座城市。
许多年后,付敏和田野都成了家。同学们相约三十年后于烟台聚会,在老师家里不期而遇。付敏和田野呆呆地望了许久,田野还像姑娘一样腼腆,付敏问一句,田野答一句,不肯多说一句话。心虚吗?付敏在想,田野太狠心了,连信也不回一封,太过分了。
闲谈中,一位也在老师家的校友内疚地说起一件事:刚进校的那一年冬天,他去传达室取信,发现有位同学的来信上有一枚漂亮的邮票,他想撕下来收藏,结果撕破了信封。他害怕将信扔进了下水道,那个年代,年轻人的情商总会做出一些蠢事。
那是一枚什么邮票?付敏急切地问。校友说,邮票上是俄罗斯油画大师艾伊凡左夫斯基的杰作《九级浪》,付敏瞬间惊呆“啊”了一声。正在这时,田野的手机,响起了迪克牛仔《有多少爱可以再来》的歌曲铃声。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分开,是否我们总是徘徊在心门之外,谁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而我渐渐明白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有多少爱可以再来……”
付敏听后,已泪流满面。
如歌的岁月,唯美的爱情,有多少人愿意等待。当懂得珍惜以后未来,却不知那份爱是否还在,有多少爱可以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是否还有勇气去爱。讲述爱情故事的女同学自言自语说:“这就是阴差阳错的命啊。”
付敏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找到截屏,给还沉浸在浪漫故事里,仍然没有回过神来的女同学观看。
“付敏:我是田野,三十年后再相见时,爱的点点滴滴,一如你,一如我,我和你一起走过学校美好生活的日子,有你的爱,我感觉真好。那片蔷薇花绽放的最美花季,我选择了逃避却悄然的离去,才错过了人生最美的时节……”
田野似乎习惯了等待,单纯的以为等待就会到来。但却在等待中错过了,那些可以幸福的幸福。在失去时的后悔,为什么没有抓住?其实,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明知道等待着一份不知能否到来的幸福。
寻寻觅觅的人生尽头,我发现爱情并不是以往“梦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
在美好的学生时代,有一种快乐的心情,叫着永远心晴。有一段青涩的恋情,叫着刻骨铭心。像一首真善美的情诗,爱的往事,柔慢而隽永,使生命愈加丰盈生动,让我们同学珍惜在一起的时光。人生最难的不是相遇,而是重逢后《我只在乎你》的那首歌。
蓦然回首,恰同学少年,往事已是秋。曾经的一切,仿佛还停留在昨天。我轻捻时光,用虔诚的心,回想起那些曾经游走于光阴下的校园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