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日出的那一夜
凌晨3时的赫贝利瓦大道,距最后一班加急除雪车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在这场席卷全市的灾难性暴风雪的尾声,大道中央又积了一层不算太厚的雪。铲开的积雪堆在路边,早已没过梧桐,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有如连绵的金字塔。极寒,是这座边境之城的象征,飘雪是它的徽章,而暴风雪的侵蚀则预示着冬天里的冬天正式降临。
探测器以恰到好处的角度俯视笔直的大道,温度显示为零下十五度,偶尔刮过的一阵风会使显示器上的温度暂时降到零下二十度以下,这种天气这个钟点的赫贝利瓦大道上基本是没有活物的。
当然,也会有例外。3时13分,探测器捕捉到了心跳,屏幕随即从休眠状态下的黑色转变为跳动的红色。
班德鲁迈着缓慢的步伐从大道两边的人行道走入赫贝利瓦街,右手边就是积雪金字塔,冷风让他裹紧身上披在夹克外面的廉价防冻服——这种天气里,普通衣物早已失去对寒冷的抵抗力。这个夜晚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太过漫长,睡眠不足加重了他的虚弱感,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艰难。在克里斯自动机械行门口他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到街边的锥形雪堆上,血液里仅有的一点温存让他有一种迫切想要钻进去大睡一觉的冲动——是的,大睡一觉,就是此刻,让雪来抵挡寒冷,一直睡到这冬日的终结。
然而意识是清醒的,意识告诉他这样是不可以的并且促使他看了看手上的手表。距离日出还有不到两小时,冬天的夜很短,这是城内人撑得过冬天的因素之一,但此刻对他却很不利,也就是说他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就此放弃很愚蠢,也很不值得。
探测器上班德鲁身后的脚印很密集,然而透过屏幕从那有飘雪和冷风的真实空间看过去,脚印不仅密集而且扭曲,歪歪扭扭一直从克里斯机械行他身处的这一点延伸到码头——如果你看得足够远,且脚印没被新落下的雪覆盖住的话。
凌晨2时,班德鲁还在破冰者号远洋货轮的甲板上。腰部的酸痛逐渐变为麻木,他歇息片刻,望向西边的天际。每年这个时节,冷空气封冻赫贝利瓦城周边几海里的区域,以至于只有破冰者号这样特殊的船只才能接近港口。深蓝色的极光像是凝固的闪电,冰面上货轮的轨迹像是被闪电劈开了一样。他扛起甲板上最后一袋罐装食品,踉跄几步后才站稳。
故事开始开始于七天前,第一片雪花降落赫贝利瓦的时候。
“快看啊,妈妈,下雪了!”小怀特趴在窗台上,拼命用手指着外面。
“是啊,下雪了。”波琳并没有受到儿子兴奋心情的感染,望着窗外出神。
小怀特探出半个身子到窗外,“下雪喽,下雪喽!”他还小,雪在他的记忆里依然新鲜,他试图用手抓住这雪白的亮片。但此时,冷空气让他咳了起来。
波琳止住发呆,把儿子抱进屋内。“外面太冷,我们就在里面看吧。”她一边关上窗户一边对儿子说,小怀特的手指依旧打着转指着屋外的雪花。
波琳并没有因儿子的开心而心情好转,虽然有那么一点点,但也只是像窗外零零落落的雪花一样只有一点点。雪会变大,而且很快,但她的心情可能很久都不会好起来。
儿子病了,有一段时间了,雪带来的冷空气只会让情况更糟。
前一天晚上,刚刚把儿子哄睡着的她来到客厅。丈夫班德鲁坐在沙发上,电视被调成了静音,新闻中的天气预报显示未来七天本市将迎来特大暴雪的光顾。她在丈夫身旁坐下,动作很轻,眼镜一直盯着电视。
“怎么办,亲爱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和,可能这些天照顾孩子让她太累了,或者新闻中冷空气降临的报道让她有些茫然。
“没事,有我呢。”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那只手很小,他就这样握在手里,这句话不仅是对波琳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冷空气来了,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他可以在夜里多搬一些货,这样就可以在约定的期限内还上皮恩救济中心的欠款了。
怀特病了,最初只是轻微的咳嗽,他们以为只是感冒。在这个夏天也要穿毛衣的海港城市,不感冒是反常而不是身体好的表现,所以他们没把儿子的咳嗽当回事。后来,怀特越咳越厉害,偶尔一阵风更是会让他咳上半个钟头,这时他们才想起带他去医院。
那是一个星期以前,距离第一片雪花落在赫贝利瓦一个星期以前。
医生的诊断很简单,极寒地区常见的一种疾病——肺功能受损,同时伴有感冒引发的肺部炎症。幸好他们将孩子及时送来,不然就会像波特家的孩子一样,整个肺都坏掉了,现在只能靠机器呼吸,医生这么跟他们说。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只不过是高级一点的感冒而已。很好治疗,只要花点钱而已。然而,班德鲁一家花不起这些钱。
那天他们离开医院时,只开了一些简单的药物
波琳是小学老师,至少以前是,只不过后来,当机器人取得教师资格证的时候,她失业了。再找一份工作实在太难了,因为人能完成的东西机器人大部分都可以,某些运气好的,例如班德鲁——当有些晚上码头的温度下降到机器人不能承受的温度以下时,他就可以得到一份工作,虽然是暂时的,但至少有一笔收入。于是靠着这笔收入,一家人勉强填得饱肚子。
显然,他们向上帝的祈祷没有起作用,简单的药物没有缓解小怀特的病情,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了。当无意中看到儿子咳出了一口带血的痰时,波琳吓得跑到班德鲁怀里哭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快救救我们的儿子。”
他把妻子揽到胸口,右手轻轻放到她的头上。他们就这样站着不动。
等妻子慢慢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告诉妻子,只吃这些简单的药物是治不好儿子的病的,他们应该带他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他告诉妻子不用担心费用问题,他可以去皮恩救济中心贷款一笔钱。
“皮恩救济中心?你确定吗班德鲁?去那里借钱?”妻子抬起泪汪汪的双眼,忐忑地望着他。
“是的,不用担心亲爱的,天气越来越冷了,那些机器人很快就不行了。我晚上可以去码头多干点,这样就能在期限内把钱还上了。”他尽量用充满自信的语气告诉妻子,虽然他也不确定冷空气是否就要来了,因为这个冬天到现在还没下过雪呢。
“不可以,不可以,我不能让你去。”她拼命摇头,眼泪都从肿胀的眼睛里飞了出来,“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你不按时还上他们会杀了你的。再说,那么冷的天我不要你在外面干活。”又一阵眼泪开始溢出眼眶。
他摸着她的头,用他对她独有的可以融化冰雪的温柔和那无论何时都充满自信的低柔嗓音说服了她。
妻子的担心是正确的,因为皮恩救济中心根本就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好听,这个一个危险的地方。据说这个机构会在借款人体内植入芯片,如果没有在规定期限以内把钱和利息还上,这种芯片会让人的心跳停止。
残酷,冷血,这根本不是救济,而是剥削。
然而在机构内的工作人员把芯片植入班德鲁体内的过程中,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还款的期限是十天。
日出之前。
每晚,班德鲁都在码头干到两点,然后望着最后一班货轮驶离港口。儿子的一天天好转和妻子的笑容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将甲板上最后一袋食物放到仓库里时,长长呼了口气,再搬一袋——他的腰就要断了。时间是凌晨2时30分,肯定来得及,他这么告诉自己。从机器人会计那里领到钱,皮恩救济中心的欠款他就全部凑齐了,现在,只剩在日出以前把钱交到救济中心的机器上就可以了。他开始往赫贝利瓦大道走去。
我不知道他等待日出的那一夜有多漫长。
有人猜测是因为他的手被冻僵了,没有打出正确的那串数字。
有人说那天凌晨温度骤降,他的鞋底沾上了货轮上的海水被结实冻在了地上。
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的腰再也没了力气,因为从未有人腰部可以承受那么多重量。
然而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是,赫贝利瓦警察局档案上记录着,班德鲁去世的时间是5时13分,是日出的那一刻,是新的一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