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光
发表于《安徽文学》2023年第7期
世间的光
一、底层标点号
七月,阳光凶猛。太阳像个不断孕育的女人,没节制地泼洒。宝莱影城矗立在中心大厦一楼,将凶猛的阳光从天接下,蓝鲸色玻璃一层一层剥离了日头的热度。厅里空调开至最大。电影售票员洪喜把右脚轻轻起抬,全身重量躲到另一只脚,片刻,再换过来。
人格外多,因为暑期档,因为特价票,还因为票根附送一张带编号的奥特曼卡片。洪喜不知道卡片有何用,但孩子们痴迷,包括他九岁的弟弟洪寒。洪寒央他给他留一张,还声称,只要卡片,不看电影。对于弟弟的买椟还珠,洪喜不得要领。他面无表情地击打电脑,蓝盈盈的屏幕光漫返到脸。他润润嗓子,只消把这三句话捻出来:“第几排?要几张?支付宝还是微信?”爆米花小果从他身后扭过,不动声色地拍拍他屁股。他笑笑,睃一眼漫长的队伍,又心烦意乱起来。浸淫电影院让他有一种跟艺术沾亲带故的错觉。因为巡厅而不得不看了许多电影的洪喜,业余爱好就成了浸淫电影,仿佛那是现实分割出的另一时空,是造一场生动活泼、真假难辨之梦。在这梦里,永远做个混世太保多爽!但小果破梦道,电影就是爆米花,不能当饭吃。
有人走上前来,问排队还有多久,又问卡片到了哪一号。
票将出完,赠卡余量不足。他目视队伍,仍有四五人在排。售票久了,洪喜双目如开过光,一眼把人望到底。他知道谁是能给他机会的,谁不可以。比方说,前面这人,一身休闲服,立整板挺,头油精亮——果然,此人未用任何优惠,原价购票。小果一开口,他又立即掏钱买了大份爆米花和奶茶;再比方说,后面这人,身子瘦刮刮,又矬又小,一脸苦相,本来像一个叹号直挺挺立着,听到选位,询问半天,贴到电脑屏幕,背拱成一个问号。穷酸!穷酸是种味道儿,一种驱之不散的底层的、翻不了身的味道。
“要一张吧,”那人掏摸过时的旧西服口袋,“啥钱开始?”
“哥们,你说啥呢?”洪喜抬头。
“咱们是问,啥时候开始?”
“马上。”
“咱们这有市民券。”他从兜里挖出一张破烂纸片。
“优惠不能同时享用!”洪喜回答。
报纸叠的钱包,油乎乎脏兮兮,摊在玻璃柜上,瞧不出底色。票子一张张码出来。洪喜一愣,说不收现钱,对方又缠磨半天。洪喜抽了一张纸巾,捻着零钱,倒进收银抽屉,伸手去取奥特曼卡片时,他动了心思。
那人接过电影票,手又摊在洪喜眼前:“应该还有一张卡。”
“不好意思——没了。”
“可东子说每张票都送卡,奥——凹凸门卡。前面那人就拿了。”
“没了,不信你看,”洪喜单把盒子提起,“瞧见没,没了,运气不好又怨谁?”
反正是特价票,反正是最后一场,反正只是奥特曼嘛,洪喜想,有什么梦好做?再说,这样的人还会做什么梦?
“咱们得要卡。”
“没有就没有。”
“咱们就得要这卡。”
“那你投诉商家呗,已经出票了,没法儿退。”
后面人搡他:“不就是张卡嘛,哄小孩的玩意儿,躲开躲开,还得看电影呢。”他缩到一边,忽然指着已走到检票区的休闲衫:“为什么他有咱们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他有你没有的多了,”洪喜睃他一眼,打了个响亮的哈欠,挥挥手,“我干吗闲着没事儿骗你啊,再说卡片而已,哄孩子的。”那男人攥着票,盯着它,好像重新认识了这张80毫米见方的纸片。小果捋了捋额刘海:“让一让哈,给真正买家让一让。”
男人抬起头:“你,你怎么说话呢?”
“那—请—问—你—买—爆—米—花—吗?”
他张大了嘴,又缓缓闭上,随之嗫嗫喏喏往回退,给旁边人撞了下,身形更跌如弯曲的问号。洪喜想,得,又一出电影,可称为:“底层的标点号”。
洪喜双臂展开,把一个“懒腰”动作做到位,做舒坦了,开始幻想晚上怎样编足谎言来跟小果约会。他在谎言中增香添味,已经让老妈触探到他莫须有的“敬业精神”了。检票口的躁乱声传来时,小果刚换好班,红皮包在左胯处一颠一颠,如翻飞的蝴蝶,跃过寂静无声的冷气,直通通扑向他心间。他探过身,瞅见那个由“叹号”变成的“问号”正攥着拳头高呼。
他把售票位让给潇潇,走过去,问检票口小罗:“怎么了?”
“就他!”小罗下巴往前一指。
“你又怎么了?”
“咱们要凹凸门卡。”男人仰脖子喊,一个孩子折叠在他身后。
“检票处没有!你倒可以找找外面垃圾桶。”小罗牙尖嘴利。
男人的脸抹布一样皱紧,钢管样儿的胳膊搂住孩子。小孩圆脸,脑门突出,下巴很短,一副老实样子。
“咱们知道有卡。东子要那张卡。”
洪喜说:“我这是骗你还是怎么着?我这没空耍猴!”
“可前面那人就有。”
“前面那人有的多了,你都要吗?不公平是吧?嗳,你猜怎么着!它就是这么不公平。”
他往回退,似乎为把洪喜看得更清楚。他眼睛里投射出老鼠那样又精明又尖锐的光,尔后,他低头问男孩:“咱们还去看电影吗?”
男孩的脚不住蹭着地面:“可我想要卡呢。”
男人抬起脸说:“咱们就想要咱们该有的。”
小罗吼道:“什么该有的不该有的,一个破赠卡,至于嘛!电影马上开始了,爱看看,不爱看别挡后面。”
男人跟男孩商量,男孩噘起嘴,样子像要哭了。男人把票递过去,攥紧孩子手直要进去。
“对不起,”小罗客客气气,“你们俩谁进?就一张票。”
“东子才九岁!”
“超过一米二了,”洪喜拉过孩子,像扯一只飘零的塑料袋。他让他在长颈鹿动画标尺前站定:“瞧瞧,都一米二四了,成年了爷们,需要买票啦。”
“你去吧!”男人从脚边的尼龙袋里翻找,拿出火腿肠和一只鸡蛋。
“不能带!”
男人只好收好尼龙袋,这时穿休闲服的人从宾客沙发起身,检好票。
“他为什么能带?”男人问。
“外食不能带——我们这小食部买的能带。你也可以去买啊。”小罗抱着胳膊,说话头都不抬。他看得出来,这爷俩不是影院常客,没有热情款待的必要。
结果男孩独自去了影院。男人笔直坐在沙发上,盯着面前的地砖,有一群学生涌进来,他被挤到沙发边。但他并不慌张,似乎比起宽敞,更适应狭促。洪喜巡厅一圈回来,见他那双黑腻腻的手小心地托着鸡蛋,蛋皮丢在尼龙袋。
洪喜换好衣服,门口垃圾箱堆着观影后的狼藉:奶茶杯、饮料瓶、米花桶,仿佛“梦的残余”。他往里面吐了口痰,这时,一个黑影跌跌撞撞迎上来:“咱们要那张凹凸门卡。”
“怎么又是你。怎么还没走!”洪喜不耐烦了。
“咱们得要卡,都有卡的,东子说了,都有卡——人人都有。人人都有的,咱们也该有。”
对于没有及时离开的懊丧像一阵热风裹挟了他。本来,他现在就该跟小果在她的公寓房中,汗水湿溻溻流淌。现在,积攒了一天的劳累和暴戾无处可去,只有它们在流淌。“穷鬼啊!不就是一张卡吗?”洪喜跳起来,指着垃圾箱,“去翻啊,你—们—去翻啊!”
二、白忙活儿
被洪喜骂做“穷鬼”的男人,在迎喧街狭窄的角铺,有一席之地做鞋。老客们叫他“白忙活儿”,而他的名字实际为柏莽古。柏莽古的鞋铺比一间普通人家的厕所大不了多少。破烂鞋子挂满货架,架上尘屑噗噗簌簌,灰吊子搭垂,爬虫来来去去,但不要扑打它们——那是柏东的宠物。至于那些年久存放的鞋子,也请轻拿轻放:它们可能会被用来改做柏东的各号鞋,助他踏过贫瘠又快速蹿长的童年。
柏莽古走上做鞋的道路跟他婆娘有关系。当初他婆娘喜欢穿高跟鞋。高一点,再高一点。柏莽古给她婆娘垫鞋掌,走路呱嗒呱嗒响。有一天晚上,她回娘家,呱嗒呱嗒掉进了门口窨井。
那窨井年久失修,下雨时水汇成河,尔后,臭水漫涌。柏莽古婆娘掉进去那晚,是有人把井盖偷了。当时,柏莽古进料去了,第二天才在窨井边见着揉成一团的脏帕子。那是他送她的定情物。见了帕子,他想着赶紧捡起来好好洗净。到家,却只见儿子柏东,不见婆娘。一天后,婆娘从窨井里打捞出来,已经泡发,灰绿瘆人。婆娘那么爱美,呛死于整楼的排泄物中。
没了婆娘,柏莽古离开了伤心地,进城找了如今的角铺。鞋高高低低垒着,成年累月,垒成了密不透风的苦痛。柏莽古活在过去中。天花板垂吊几只破旧女包。他在女包下漫不经心地锥鞋、钉鞋掌、补鞋皮,经受着幽暗灯光和潮湿空气的滋扰。
看电影那天前,柏莽古忘记了柏东的生日。柏东一直等到老钟敲打了十二下。蒙上被子,哭起来。柏莽古倒不是被哭声乱醒,而是被震醒了。他们的床同样年久失修,一条床腿还垫着柏东用过的几摞课本。
他踢了踢儿子的脚:“怎么了?”
柏东不是那种要以过早懂事来让父母戳心的孩子。他扒拉下被子,凝视着天花板。柏莽古起身摸索到一根烟,珍惜地抽了一口:“你想要啥?”
柏东嘴唇扁了:“我想要——”
柏莽古心里叨念:千万别是想要他娘。
“——想要卡片,”孩子说,又嘟嘟囔囔说什么同学人人都有奥特曼纪念卡,要玩游戏,拼谁号码大,可那卡片只随电影送。越晚买票,赠卡号码越大,但明天最后一场啦。
柏莽古狠狠吸了一口烟:“就是说咱们得看电影,上场子里去。”
“我同学说是电影院,”柏东踢开被子,殷勤讨好地蒯着柏莽古的背。
柏莽古很想骂几句,但今天是儿子生日,且他忘记生日在先,遂不作声了。风拂着窗帘,刮来的风仿佛焖熟了,刚刚从蒸笼里逃窜。那热风从父子俩身边吹到挂满婆娘照片的墙上,又从墙上反荡,让柏莽古摸着儿子脑门的手,攒出一层细密的汗。
柏莽古看了看墙面,夜里漆黑一片,瞧不见照片,但他想象得出她的模样。死去的女人生出了一种义不容辞的美丽的威严。
“行,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柏东从影厅走出来,两条细细的胳膊拢到裤裆前,脚步趿趿拉拉。儿子一不高兴,这姿势就来了。柏莽古盯着他:“给你花钱看片子,还给我耷拉脸看,咋啦!”
“他们都有卡片,号码都大。”
柏莽古搂住儿子肩膀。影院炫白的光亮让他不适应,像洞穴爬出来的动物见不得光,空调也冷得不像话。他结婚时买的西服僵硬在身上。
“还要啥卡片?要那干啥?”
柏东挨了训,嘴又扁起来,拗成一个哭的形状。柏莽古不耐烦地骂他:“扫把星!哭啥!给咱们立正!”他提溜他领子,几乎把他拎起来:“别哭!娘们唧唧!”柏东拧着身子,手背擦泪:“我数过了我数过了,到我们时,最后一张卡的号码正好是妈妈生日,770717,就这么巧!我还以为是妈妈来了,妈妈陪我来看电影了,我还以为妈妈来给我过生日,来看看我了!”仿佛要给这段话加上滥情的注解,柏东的小拳头含进嘴巴,堵住了哭腔。
原来这小子是为了这!柏莽古叹口气,骂道:“不争气的玩意儿!”
他抬头瞭天,天空呈现湿淋淋的昏黄。他自言自语:“臭婆娘啊,你倒走得干脆,这一摊子都留给咱们了。”
照理说,售票员洪喜的说法充其量算实事求是,可“穷鬼”这个字眼自上而下掉落,拂过来,轻轻黏在爷俩身上时,柏莽古额头有一块筋突突起来。他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咱们花钱买票,就该有票,有票就该有卡。”
洪喜说:“翻垃圾去呀!穷鬼!说多少遍了,你是不是聋了?”
柏莽古声音沉下来:“谁能给咱们补?”
“要不我给你画一个?”
“那些人都有,咱们也该有的!”
“你该有病!”洪喜笑笑。
“你说啥呢?”手被柏东拉住,他低头看了他一眼,声音陡然耸立,“咱们要找,咱们要找你们经理!”
柏莽古去找经理时,洪喜就溜了。洪喜见这样的人多了。电影院是一个大工厂,来往的都是社会零件。社会零件自然什么形状都有,洪喜不以为意。夜里,他去小果公寓私会,把这事儿像笑话似的说给小果。两个人有滋有味咂摸一会,正好等两条身子上的汗淌干。小果板着脸,拿腔拿调:“周经理肯定说,这个呀不属于我管,谁给你票呀你去找谁。”洪喜褶子里漾着一股儿笑,说学得像,真像,你就该去演电影。
柏莽古让柏东在门口等。周经理个头不高,戴着一副粗框眼镜,瞥他一眼,声音慢条斯理:“这个呀不属于我管。谁给你票呀你去找谁。”
柏莽古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弓着身子递上去,头也跟着探去——倘若洪喜见了,准会说他此刻像个逗号。周经理看了看烟盒,推回去:“这电影呀已经销售完了。你电影都看了不是?一张卡片而已嘛。”但柏莽古对“而已”不很认同,他把烟收回,仔细放回兜里:“看电影也是为卡片,卡片肯定有,肯定让他们拿了。”
“谁拿了?”
“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东子说了,一张票一张卡。东子从不骗人。”
“你这票才九块九。你知道他们都拿多少钱买的吗?原价的能跟你这一样吗?再说呀你得讲证据,不能血口喷人呀。你有证据吗?回去吧,我天天要是处理这些九块九的事儿,我也就别干别的了。钱也花了,电影也看了,优惠嘛也享受了,把地址留下——真要有人捡到你那张,就属你运气好,别较真了呀,回去吧!”
柏东仰头望着柏莽古。柏莽古喉咙里含糊着:“家去吧。”
鞋铺两层,好比双层巴士,结构相似,同样窄狭。等街上人稀了,爷俩上楼睡觉。婆娘走后,他们一直搬家,从各种污秽偏远之地搬到这角楼,安顿下来。安顿下来后,柏莽古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用水泥把柏东上学途经的所有窨井盖都严严实实封住。市政上跟他交涉多次,逼得柏莽古改进手段,买了捕鱼网,挨个在井盖下铺设防护。他把铺子托给隔壁,好早晚接送柏东,路上专叮嘱柏东背会各项安全要诀。譬如说:勤洗手、不感冒;过马路、走横道;不追逐、不打闹;遇见坏人,抓紧跑。他还把食物禁忌图挂在厨房,图面生了厚厚一层“黑霜”,勉强能认出螃蟹与柿子不可同吃——但柏东不吃螃蟹绝不是因为禁忌。
两个人从影院走回,柏东就上楼去面对那张黑色菜谱,暗自哭泣了。一会儿,哭好了,他煮面条,端了两碗下楼。柏东坐在凳子上发呆。柏莽古给一双花边女鞋换底。夜里的街灯亮得很全面了,斜打入铺,加续了屋里灯泡那微不足道的黄光。
“电影都看了,要啥卡片。再要卡片,就抽你!”
柏东扒了两口面条。筷子一扔,站起来了。光笼在柏东头上,把他的身影放大了两倍拖扯到斑驳的墙面上。他说:“我一点运气都没有,为什么还要挨揍?为什么倒霉的就只有我?”
柏莽古把筷子竖到面条碗里。想起俩月前,儿子学校颁发小红花,柏东努力得够好,名单没他,柏莽古不会告诉他背后不是“运气”作祟而是“礼数”作祟;半年前,柏东用他手机跟同学一道儿抢市民免费爬山券,同学抢到了,他没抢到。柏莽古也没法挑明是手机跟手机不同;再回顾,柏东吵着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妈妈”,柏莽古更没法跟他说明白:每个人都得承认每个人的命数,就跟每个路灯有它的位置一样。
柏莽古用“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来麻痹自己。作为家里长子,他给亲娘送到三娘家里长起来,亲娘见他能干活肯下力,又要他回来。那时家里又添了俩弟弟。老爹喜老三,老三便继承了老爹的衣钵。亲娘喜老二,老二就住进了老娘的房子。他婆娘跟着他,风餐露宿,串街走巷干活儿,屋檐底下翻开铺盖卷就睡,蚊子咬得一身豆大的包。为孩子上学、办户口,还得给人磕头求情。被磕头的人可比他年轻多了,能说这就公平了吗?柏东他不懂啊。能跟他说啥?
他唯一没亏待婆娘的便是在鞋上。她喜爱踩啪嗒啪嗒的高跟鞋,他一双一双给她做,直到最爱干净的她落入最污浊之处。每年,他给她烧纸就烧鞋。火苗在鞋里呼隆隆起来,像一艘艘小船喜气洋洋地钻进世界另一边。柏东拍手大叫:“起火啦起火啦!”腥臭的胶皮味扑打来,烤着他的脸。那会儿,他想象他婆娘啪嗒啪嗒驾着那两艘火船,在另一边过着好日子,人上人的日子。
柏东拾起筷子,在裤子上擦擦,挑着面条吃。柏莽古心里暗骂:得,为这小畜生,还得继续当牛做马。他拍拍儿子的头:“抓紧做作业!卡片不卡片的,再叨叨就揍你!”
三、奥特曼下线
洪喜给逼疯了。奥特曼电影下线后的第二日,柏莽古穿着一身黑腻腻的衣服,立在门口等他。洪喜往前走,他也迈步;洪喜推门,他站过去;洪喜问干吗,他不说话,直直打望他,伸出厚实实一丛老茧的手掌。洪喜问,你哪位啊?柏莽古说,卡片,咱们要卡片。洪喜说,没有!柏莽古说,得有!两个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无穷无尽似的。洪喜口干舌燥,松了松领子,你不找经理了吗?
“经理让咱们找你。”
“找我什么用?我身上藏了?我吃了?我是制片人发行人?”
“咱们就要卡片。”
“你们要卡片,我他妈要肃静!”洪喜推门,柏莽古手摁着呢。
巡厅的小冯和小姜在玻璃门内听见动静。小冯一把拉开门。柏莽古拖拽着,脸憋得通红,身子踉跄。小冯猛松了手,玻璃门反弹回去。
洪喜趁机钻进门,三个人笑嘻嘻地望着柏莽古。小冯问道:“收破烂的?”
洪喜说:“要是收破烂的还好了,好打发!叫我看,神经病一个!”
洪喜去换工装,回到售票台前,又是这张脸。
“咱们要卡。”
洪喜脑袋嗡一下。
小罗叫来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一边一个把柏莽古架起来,像枝蔓上挂茄子似的,掼到门外。
整整一天,没见着那人,洪喜才缓过心情。他捞了一把小果的腰。小果哎呀轻声嗔一句,拿起几粒爆米花,朝他下身击打去。等小果的腰肢在门边一闪,洪喜的心也跟着飞了。想象中,小果已换好旗袍,款款躺在沙发上等他。灯光昏暗,沁出暧昧的光晕。那场面,只有王家卫能拍出来——斑驳陆离,他们一准儿面容淡漠,在做爱的余波中静默,似乎刚刚穿风弄浪,只挟带只言片语,只享受支离破碎。他玩味这个形象,一路走得飞快。
小果开门后,他轻车熟路撕扯她膀子上挂的吊带。小果打掉他的手:“你快走,我‘那个’快回来了。”小果的“那个”是一个蛮横有钱的男人。当然了,光凭电影院开的工资可不够小果打扮得像《重庆森林》里的张曼玉。洪喜天经地义地花着小果的钱,也怨不得小果说:“别人养小白脸,好歹像个小白脸。我图你什么呀!”洪喜就嬉皮笑脸,捏着她的下巴说:“等你玩够了,咱真娶你。跟着哥哥,吃不香还吃不臭嘛。”小果噗一笑,又收敛起来:“唉,你就光知道哄我。”
洪喜上前搂她,小果把他推开。洪喜说:“怎么?‘那个’还说来就来啊。”小果说:“别碰我!”洪喜就偏要碰她,一下扯落她吊带。丰盈的胸上两道纵横的刮痕,创面还新鲜着,血珠刚凝结。洪喜愣住:“这是怎么了!谁干的?是他吗?”
“你小声一点儿!”小果长睫毛里涌上来星星点点,“床上有你的背心,我以为他回不来,就给你洗了晒了,这下可好了。”洪喜说:“怎么?他发觉了?你没事吧?”小果白嫩紧俏的小脸弯出了凄楚的表情:“嗨,我又能怎么样呢,都好多年了,你才发现。你难道还真关心我吗?”洪喜站起来:“他妈的!我找他算账!”小果乜他一眼:“你准打不过他,他手里还有一尺长的开山刀,劈你三个都不成问题。”
“干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小果又要笑:“你倒是会贫嘴,那你带我走啊?”
“这还不是时候嘛,革命还未成功同志仍需等待。”
“你倒是‘革命’啊!”
洪喜不说话了。一尺长开山刀的寒气仿佛搅荡着他五脏六腑。
他慢吞吞离开,下楼转了弯。看见大路时,就看见了柏莽古。柏莽古举着一个手机,在他面前摇晃,揣回兜去。洪喜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原来你在这啊,咱们要卡。”
洪喜已经对这句话免疫了。他挥挥手:“有病啊,你得去看!你找我我给你治不了病!”
“你是不是有卡,你说良心话。”
“你听着:有,也没有。”
柏莽古嘴唇抖动,像是一种不安的笑。这还是洪喜第一次看见他笑,他浑身泛起不自在:“行了行了,我回去找找,你们就是属水蛭的,逮谁黏谁。”
洪喜赶回家,问正在洗菜的老妈:“弟弟呢?”
“你自己没眼呀?”老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屋里跟同学玩的是谁呀!光动嘴自己不知道看呀。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今天晚班吗?”洪喜推门看见洪寒尖着脑袋顶着个白帽子,舌头伸出,贴满卫生纸条,一副无常的扮相。洪喜道:“给我卸下帽子来!什么样儿!前儿个我给你的卡片呢?”洪寒便收了舌头,呸呸吐出卫生纸条:“给我同学赢去了。”洪喜就看着他对面那个墙一样堵的胖小孩。那孩子两手伸着连摆:“可不是我。是张亚楠。”洪喜问弟弟:“你还有别的奥特曼卡吗?”洪寒噘着嘴:“有是有。”洪喜在他桌子上看到一沓,伸手拿。洪寒抓住他手掌,取回卡片,窝在小手里排满,一个个又摸了一遍,恋恋不舍地交给洪喜一张。
洪喜发票时有些焦躁,直到望见柏莽古戴着一只大沿黑帽立在门口才安定下来。他带着他穿过影院墙上一张张巨幅的梅尔·吉布森、安妮·海瑟薇、憨豆、成龙……走到胡同口。风咣咣铛铛掀起了几张海报。卓别林顶着上须,黑洞洞的眼睛逼视两人。
洪喜说:“你给我,我给你。”他亮出卡片。
柏莽古问:“给你啥?”
“手机啊。视频啊。你不是录我去哪儿吗?”
柏莽古眼珠里的黑色凝聚起来。他慢慢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洪喜认出,那是多少年前淘汰的诺基亚。柏莽古又露出那个笑来,伸出手。他的手又红又大,像一个红黑的古陶盘,杵在洪喜面前。
洪喜说:“先给我手机。”
柏莽古就递给他。洪喜也把卡片交过去。他翻看了视频和照片,都是男孩和各种鞋子的照片,要不就是恶心人的虫子照。根本没有洪喜或者小果出镜。
柏莽古抬起头来:“这不是咱们要的那张卡。不是这个号!”
“号码不号码的,不都是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嘛。”
“不行,咱们就要咱们的那张。”
洪喜劈手夺过来,盯着卡片,疑惑嘀咕,难道还附带什么福利彩票吗?他翻来看去,见没什么异常,先倒打一耙:“视频呢?”
柏莽古一笑,仿佛捏紧的脸又松开:“你再带来卡片,咱们再给你。”
“看不出你挺有胆儿。疯了吗?我给你九块九行吗?”洪喜边说边掏裤兜,抽出一张百元钞,“看!我给你九块九的十倍——九十九。这事儿咱们就算了。”
“钱咱们不要,咱们只要卡。”他眼神从洪喜的红票子上收回来,“咱们只要该得的。”
“得,想讹我是吧?”洪喜把票子塞进柏莽古的裤腰。
柏莽古舔着干裂的嘴唇:“咱们不是那种人,东子说了,该有那张卡。一张票配一张卡,都是按顺序的。咱们就要咱们该得的。”他把洪喜塞他的钱掏出,抖抖索索扔回去。
洪喜把手机也一扔,接着,一脚踩上去:“该得的。这就是你该得的!”
他忘了那是以“砖头”著称的诺基亚。脚底板硌着了。他抓着旁边一块砖,啪啪往手机上打,石头碎开了暗红的内胚,手机倒安然无恙。柏莽古反应过来,上前抢。两个人扭作一团。柏莽古的胳膊像是钢管样儿抽打着洪喜。洪喜哎吆一声。柏莽古又黑又小的眼睛盯紧了他,手上的劲儿松了:“小兄弟,我也不是……”
洪喜倒想起了《暴力街区》中利诺的高楼逃生戏,那干脆利落,那飞檐走壁,在废弃的房屋和楼道间闪转腾挪,出手快、准、狠——有一瞬间,他觉得利诺上了他身——他摸到后兜一把钥匙,劈手掷在柏莽古头上。
血虫子一股脑钻出来,沿着柏莽古的黑脸攀爬,在眼睛中间割出了一道红。
柏莽古旋即把砖头渣一挥手,洒洪喜一脸。两个人的眼前,是一圈残红光晕。
胡同里,下了晚自习的高中生骑着自行车七拐八绕,慌忙地避开他俩。洪喜揉着眼。他感觉这一幕,倒像徐克的武侠电影:天上残余的红晕,自行车吱嘎轧在石头路面上;偷偷飞起的两朵暗夜的灰云以及两个流着血、不动声色的男人。
洪喜闭着眼睛喊:“你他妈干吗就逮住我不放?”
小果问洪喜:“你今天怎么了,蔫了吧唧,跟个狗似的。”
“狗?是《大话西游》里星爷那样吧?”
小果捂嘴笑笑:“别逗。”
洪喜叹口气:“你这丫头,知道我为你付出多少吗!”小果腰肢一拧,胸脯颠颠得像两个熟得刚好的桃。她掐了他胳膊一把:“等我折腾够了,你得娶我啊。到时候我有钱了,就差个身份,而你没钱倒能给我个身份。咱们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可不能害我,要不,我会给他打死!对了,他还会打死你!”小果吓唬洪喜,笑得咯咯的。洪喜脸惨白,很干涩地随着笑笑:“那等你折腾吧。”
洪喜夜里又去洪寒屋里找卡片。他记得,那张奥特曼卡的号码好像7特别多。洪寒醒了:“哥,干吗呢?”洪喜说:“卡片,我要那张我最后给你的卡片。”洪寒说:“都说了,输给张亚楠了。”洪喜贴近洪寒的耳朵:“怎么赢回来?”洪寒立直身子,小脸通红:“哥,我可以教你,你肯定能帮我赢回来,你好久没陪我玩了。”洪喜拧着眉头:“怎么我去赢呢。那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可不玩。”洪寒掀被子,背过身去。洪喜说:“好了好了。那你教我。”
转天,洪喜歇班,来接洪寒,会见他的一干同学。他们铺开一种画满奥特曼和怪兽的地图,在公园石桌前摊着。那游戏看上去侮辱人的智商:先比较攻击力,再比较武器,同等力了就看卡号大小。洪喜年少时没少“混街”,打牌是一把好手,根本没把小朋友放眼里,很快就把洪寒不多的几张奥特曼卡输尽,眼见着洪寒眼眶开始下跌,鼻子往上一顶。
“别哭,丧气鬼!”洪喜咬咬牙,“哎,我怎么觉得有人出老千呢。”
小胖说:“我们才没有!”洪喜说:“我不信,你们得把卡都亮出来,我看看。”叫张亚楠的说:“那不行,你都看了,我们还怎么出!”
“咱们互相看啊,我告诉你,大人的记忆力不如小孩,要不你想想,是你爷爷记事呢还是你记事呢。”
小胖略一寻思,就摊开了手里的卡。张亚楠和另外一个小孩也都排出卡来。洪喜尖尖的眼认准了那张770717。他跟小朋友连玩十来局,胜少负多,出了一头汗,最后说:“这样吧,我请你们吃雪糕,拣贵的点。”在孩子们哼哧哧舔冰糕时,洪喜问张亚楠:“能把你的卡片给我一张不?我跟你换,让你任选。”
小家伙听到这话先握紧了卡:“你想要哪张啊?”
洪喜说:“我幸运数字是7,要不给我张7多的。”
张亚楠找了半天,给了他一张。洪喜接过来,号是762777。洪喜又问,还有吗?
“还有一张,号码最大!我用五张卡赢来的,还是拉锯战赢的,那可不能给你。”
洪喜把柏莽古退回来的百元钞亮在孩子面前:“不就是九块九电影附送的嘛,你老哥我一百块买你的。”
“你以为我是乞丐呀!我才不要。”
洪喜一听,后背毛都炸了,手迅疾伸过去,手指往上一捞,抢到了小孩手里的卡片。张亚楠尖叫:“洪寒,你哥是贼!”
洪喜拿准卡,把其他的往后一抛。无数奥特曼纷纷扬扬落下。洪喜拐过弯,边跑边听见孩子们吵吵嚷嚷,又听见洪寒惨叫:“哥——哥——”
他回头看拐角处。半晌,没了声。他停下来,喘气,吐了一口黏痰,又跑了回去。
四、请耐心等
柏莽古鼓捣着手机,问正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业的柏东:“你玩手机了?我新拍的鞋样儿呢?”柏东头也没抬:“没玩!”柏莽古提溜着他的大耳朵,把他拎到一排鞋架前:“怎么说谎呢?教你多少遍,敢骗你爹了?”柏东就咧着嘴,嗷嗷叫着,随着耳朵一耸一耸往上凑。柏莽古说:“是不是动了?那些虫子照片是啥?”柏东说:“是动了,爸,是动了。”
柏莽古叹口气。也不怪儿子,是手机内存不行了,早该换的。但不都是钱吗?还得供他上高中念大学。从头到脚都是账,非精打细算不行,日子就是这样过。要是婆娘在,也得这么过。他看了看柏东拧红的耳朵,把烟屁股又点着抽了一口。柏东老老实实站着,雨丝丝淋淋下起来了,在街上连成一片似的。下雨,柏莽古生意就受影响,但这也是让孩子受教育的好时机。他抽出一根木尺:“来,伸出手来。你不是要卡片吗?让你要他妈的卡片!”柏东兜手抓住尺子:“爸,我不要了,不要了。”
隔壁卖水果的赵老四探过头来,柏东趁机钻进鞋堆。赵老四腆着酒肚子,摸着光脑门,脑门上都是喝酒吃肉留下来的油光。他笑嘻嘻道:“老柏又练手劲儿呢?让东子跟我去不?”
他开大车去送货。柏东负责坐在副驾驶,给他看导航;遇到他困睡时,把他叫醒。他常瞌睡,交给柏东一根锥鞋的针让他扎他。柏东能从这些小活儿里挣到五块十块的。
柏莽古看了儿子一眼:“哭哭啼啼扫把星,你还去不?”
“我去!爸,我去!”身子一扭跑外面去了,“坐车喽。”
柏莽古骂道:“没开过眼的玩意儿!”
雨还下着。他想了会儿婆娘的高跟鞋从地上走过,水淋淋、啪嗒啪嗒的样子,闻着皮革潮湿的咸味。多少年来,他就浸泡于此,觉得自己就是一张给生活剥落的牛羊皮子,没血没肉没骨头,轻飘飘地悬挂着。他又找了一根烟屁股,继续有滋有味地抽,奋力搓着一只方口女鞋。烟灰的屑零零攒攒,渐渐积起来了。柏莽古后悔暗骂自己“有福不可重享”,怎么就一下败了这么多呢。他细小的瞳孔聚集起来,扭头望了眼挂钟。夜里十点多了,该是赵老四回来的时候,他应该会先听到柏东的动响,是一种带着胜利完工和挣钱养家的新鲜叫声——嗷嗷——像崽子第一次出门觅食成功。但这次没有。夜空中只有连缀的雨水和地上的一摊人间。他拿出那只诺基亚。得,那个售票员肯定有什么把柄儿,还以为他手机录了啥。其实,他啥也没录,不过是就坡下驴,吓唬住他,结果杀鸡不成蚀把米,给砸得没个信号了,明儿还得花二十块钱修一修。这么想着,他就把两个灯泡中的一个拧松了,一片黑暗压下来。天早,是凶猛的阳光把他吵醒。他竟睡着了,发现门口两双样品鞋给人顺走了。隔壁赵老四的水果摊子还锁着门。借了邻舍电话给赵老四打去,无人接听。这倒也不是第一回,但带着他儿子失踪不见,可是头回。他赶忙去赵老四家里。
赵老四媳妇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开门先淌了泪:“柏大哥,给你打电话不通呢,正想去找你。”柏莽古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和难以启齿的悲悯,焦急问:“怎么了?东子呢?”
医院的长廊也有一股儿味,不算臭,但熏人。他看见病房里的赵老四裹满了绷带,像一只巨大蚕蛹,而他的儿子躺在另一边,是一个更小更瘦弱的蛹。大夫的声音,听不真切,柏莽古只听到了“双脚”“全力以赴”“尽力”。
医生走后,他坐在柏东床边,无法不注意到这儿的床单比家里都干净和整洁,而柏东全身躺平,还触不到小床的两头。他比他原来还小,短了整整一截。柏莽古心脏缩成一团。他妻子的死造成的那种创痛又一次裸露出来。柏东的手垂在床边,掌心还红着。他握住它,第一次发现儿子的手那么小,那么软。尔后,他忽然蹲下,啪啪扇起自己耳光,直到头脑嗡一声,世界清静了。
点滴砰咚砰咚从高处落到细管中,他数着数儿。赵老四媳妇不住抽噎,进去又出来。赵老四说不上笑话了。他过去常倚在柏莽古门口抱怨早三点晚十点的忙活儿,真是“白忙活儿”。现在,他总算能睡足了,睡饱了,把年轻睡不够的都补回来了。
交警调取监控给他看。是车辆制动失控。
“事故是从这里开始。”交警指着屏幕。他看着了,赵老四的车过了红灯,滑行到街口,继续下滑,冲过红绿灯,蹿出几米长,把栏杆一根一根撅到天上去。眼见着一根栏杆插碎了车玻璃,大车以极高的速度吞没那根栏杆,接着,是第二根……那交警出去抽烟了。他听到他跟另外的同事欢快地打着招呼。一会儿,交警又进来,倒回影像,突然说:“对了,正好这边是一家银行,有音频采集卡……”他拧开了声音。
尔后,柏莽古就听到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起先是降雨的啪啦啪啦声,大车轮胎在地面溅起水洼的哗哗声,穿过栏杆的哔啵声,车辆滑擦地面的嚓嚓声,碎玻璃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尖尖的、细瘦的声音穿过画面,似乎专向他发出:
“我好疼,我好疼,我好疼啊……”
头顶着剧烈的阳光,柏莽古踉跄走出小屋,一屁股跌坐交警的院里,地面塌下去了,有什么东西锁住他的腿,把他拉进塌下去的地面。他半晌没站起来。
赶回医院时,赵老四走了。
他坐在柏东床边,从兜里一只一只捞着柏东的鞋。运动鞋、革子鞋、军训布鞋、雨天靴子。他拿来一只只比量着儿子包起来的脚踝。又蹲地上,使了老劲儿锥着戳着。熄灯了,他摸黑儿还在操搓。仿佛只要他不停下来,只要他做得够多,柏东就会生长出能穿上这无数双鞋的脚,能踩着所有的鞋往他未来还长的人生路上奔忙。
到早,他已做出几双大大小小的鞋,像当年他给他婆娘做的高跟鞋一样,他把鞋子堆在柏东的床下。乍一看,还以为这张床上躺满了人,随时要把腿懒洋洋地伸下来,轻轻挑进一只鞋。他等儿子清醒,又怕他清醒。
两天的粥凉在床头,散发出夏日的浑浊。
他收拾了垃圾,在迷宫似的医院里不停排队,站错队,打听道儿,被人推搡,也推搡别人。去交钱,掏摸半天,发现纸叠的钱包不在裤口袋。他蹲在缴费处的玻璃下。后面的人推搡他:“起开起开!干什么呢!”
他站起来,戴上他的黑帽子。他靠在贴满瓷砖的墙面上,发了会儿呆。一切都不像是现实。他可能是发神经了,他可能是疯了是中邪了。回到病房,才看见柏东床头的信封,里面卷着几万块钱,皮上写了“他说对不起”,字迹是赵老四媳妇的。赵老四啊赵老四,他自言自语起来,自从婆娘去世后,他常自言自语,他说的是:“赵老四,你还他妈算是个人!你死得——好得很!你怎么能睡着呢!你死得——好得很!”
他趴在儿子床边,趴在那无数双等待被踏入的鞋子里。他闻着皮革的味儿睡着了。
梦还没挨上他的身,他就被一阵动静惊醒,仔细分辨,竟是柏东在轻轻地嗨幺嗨幺。他慢慢喘足一口气:“东子,想吃点啥喝点啥?”柏东呆呆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爸,你说好笑不?我梦见我没了脚。”
柏莽古盯着地上无数的鞋,遂一只一只踢到床底下。柏东望着他的眼神,突然就盛满了一种新鲜的恐惧。像树上裂开坚果,爆出剧烈的哭声和喊叫:“妈妈,妈妈……”
五、一个号都不能错
洪喜挨个巡厅,蔫耷耷的,不起劲儿。巨大的屏幕把抽干变形的画面移过来。他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低头脚搓地毯。影片散了,洪喜收割3D眼镜,忙着追踪没及时上交的看客,心里生出一节悲凉。悲凉慢慢就拱成了一股怒气。
昨个让孩子们凶了一顿,第一次在弟弟面前丢了脸。丢脸之后,他倒多少有点品出那顽固老头的心思了。不是九块九的问题,是男人跟男孩之间的问题,是穷人也得咬牙过下去的问题。
结果,早上来影院,一副白底黑字的横幅挂门上了:
影院卖票欺负人 顾客索卡遭恐吓
顺着横幅往下看,就见蹲坐那儿的柏莽古。洪喜刚刚在心底对他达成的体谅又一次挥发殆尽。他上前揪横幅,柏莽古扒住他胳膊。两个人又一次撕扯起来。洪喜发现了,这一回他是万万打不过对方的。那人双眼狰狞着一股燃烧的火儿似的,既喷薄待出,又忍而不发,还箭在弦上。马上,他就要给那火苗殃及了、烧起了。
他说你干吗呀我跟你说了卡没有了如实跟你说吧卡真没有了。
“穷疯了吧,讹人上瘾了吧?对了,你猜我带了什么,我今儿带了一只杯子。”洪喜把杯子撂下来,放到柏莽古脚下。两个人都盯着那只被日光灌注的莹白色玻璃体。洪喜继续笑道:“我看你就蹲这,把那白单子蒙背上,看电影的富人多呐,一人赏你一块都够你吃几天的。”
柏莽古眼里的火总算喷出来了,变成两个结实的拳头,让洪喜握住了,又接着从洪喜指缝里抽出来,堵进自己嘴里。
那男人哭了。
洪喜一愣,抓紧灰溜溜钻进影院去。小果把手搭在洪喜腰上,小声道:“周经理找你谈话。”
周经理说的是今儿洪喜先不用来了,明天也不用来了,什么时候处理好这事什么时候再来。洪喜暗骂,草他妈。周经理早盯上小果了,在这公报私仇呢。
这时,他倒想起原先见过一个办证的,既然能办证,难道就办不了一张破卡?他记得那卡号,770707嘛。听说柏莽古已经走了,他才出门,搜找一个办证的。半下午,取卡到手,可称之“完美”。洪喜找周经理要来柏莽古留下的地址,径直去了鞋铺。但鞋铺卷帘门关着,门口挂着一串用麻绳串起来的空鞋盒,随风咣当咣当地起起落落。
洪喜只好壮着胆子再去小果公寓里厮磨一会儿。他的手掠过了小果身上的伤,直接抚弄在她莹白的屁股上,正要再次发动。小果推搡他:“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走?”洪喜说:“我没钱呀,我带你走去哪啊!”小果眼睛像兔子似的鼓出来:“就知道钱,就知道躲着。”洪喜听见她声音里的哽咽,也有点不好受,老二先行垂下了,说:“可你能跑得了吗?你上回不说他和你这么多年了,你要是走了,他就怎样怎样的。”小果说:“有你保护我呀!”洪喜舔了舔干干的嘴唇,声音抬高了:“对啊,他妈的,你是我娘儿们!他算老几!”火气正要上来,小果猛然推他:“坏了,你听皮鞋声——他不放心我,现在老抽查我!是不是来了呀?”
洪喜把鞋踢进床底,溜身钻进小果的塑料衣柜。下脚处正好一个洞,洪喜就站在洞里。脚呢,就踩着小果一双橡红色高跟鞋。他听见了那人敲门进门,又跟小果粗声粗气地说话。他屏住呼吸,弯着腰,盯着塑料布的隙缝。小果又说了什么,急急怯怯的。卧室门啪地打开,小果踉跄在后,一把柔媚的黑发拽在男人手里,整个像条鱼,被精光鳞净地掼到床上。那男人就在洪喜眼前粗暴野蛮地“享用”了她,仿佛他身下是一张布匹,可任意揉搓。
洪喜攥紧了手,攥到手心被指甲掐得发白。他没有忘记对小果的承诺,但这承诺在一米八戴着金项链和黑文身的男人面前,就像雪落在窗玻璃上,化成了一摊无用的浑水。他在局促的衣橱里禁不住地浑身颤抖,努力维持不动,调动脑海中闪过的电影画面:《色戒》里,王佳芝被易先生揪着头发,撕破内裤。对了,还有,还有《情人》里黑色的睡衣,白色的帽子,烟灰色的水杯流泻下来清洗女孩身体的水……他的喘息一张一张地覆盖在小果的衣服上。他背后起了一层毛,又顺着落下来。灯光关了,屋里暗了。他听到了抽打声,继而是小果压抑的抽噎。窗缝里射进月光,男人拿着床头一把小剪刀,比量在小果的脸上、胸口,又冰凉地滑过了她的大腿。
“要是让我知道你跟谁撩骚,小心我割了你脖子,剪掉他那块骚肉塞你嘴里!”
小果呜呜咽咽含住了哭声。她看向衣柜,又触电似的移向别处。洪喜咬紧了牙。屋里又静下来,体液味道浓郁。又过了一会儿,男人走了。门关了。
灯亮了。
他又静等了一会儿,才由内拉开简易衣柜门,踩着高跟鞋走出来,哐当一声栽到地上。他浑身是汗,汗味掩盖两腿间的臊气:他遗了——比尿了还可耻。他趴在地上汗津津望着小果。小果簌簌穿着衣服。
她什么也没说,也不肯看他。他心里有一种空洞洞的饿。好像胃里的一切都消化掉了,现在,他需要吃下大量的自尊和勇气,但不好意思,这种东西最难生长在洪喜体内。他踢掉高跟鞋,像鬼一样从屋里瑟瑟钻出来,融到黑夜里。他钻入一家饭馆,要了两碗面,悉数扒到嘴里,像拼命将东西灌进容器中。热辣烫得舌头发麻,但他还浑身冷得打战。走出饭馆,他在梧桐树下吐起来,仿佛容器裂开,未经消化的食物倾倒出来了,发出一股焦酸味儿。
六、悲伤的沼泽
他把卡塞进正拉卷帘门的柏莽古手里。门腾一下弹起,柏莽古仿佛没看见他。而洪喜觉得似乎时间出了差错,不仅自己变了,柏莽古也有什么改变了。柏莽古把鞋从货架上搬下。一双小鞋,卡在机器上,露出磨损的洞,他奋力缝补。洪喜咳嗽一声,他没抬头。洪喜把卡片放在机架上,柏莽古停下动作,慢慢端起卡片,放到眼前。
洪喜说:“行了吧?看好了吧?我能走了吗?”
柏莽古持久地凝望。他开口了:“这,这不是咱们要的那张卡。”
“这怎么就不是。这就是!”
柏莽古抬起头来。这会儿,洪喜知道是什么让他感觉到不安了。对方油腻的半长发吊死鬼似的几缕一股垂耷着,眼睛里冒出干渴的火样儿,比洪喜刚才还饥饿,比洪喜吐后更颓废。洪喜退了一步:“你不要像个死人似的阴魂不散好吗?我到底得罪你什么了?我不过就是个卖票的。”
柏莽古站起来,冒火的眼睛盯了他:“你是个卖票的,为什么也欺负咱们呢。你一个卖票的也要欺负人。你一个卖票的……”他稻草人一样枯索索的,嘴里念念叨叨。晚风吹过鞋铺前的纸盒,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他的脸被阴影笼得面容斑驳。“老大哥,我叫你一声老大哥,你我都不容易。咱们何必自相残害呢?我们经理可比我有钱。整个影院,什么影视集团也比你我能量大多了,”洪喜靠近他,搓捻着三个指头,“这么闹下去,碾死的只能是咱俩。何必呢?”
柏莽古坐下了,无动于衷地敲打着鞋底。洪喜渐渐后背淌出汗来,他搜寻着触怒眼前这个邋遢男人的缘由。然后,想到了刚才公寓的一幕,想到了柏莽古手机里禁锢着的偷情以及由此衍生的种种因果。许许多多的恐惧在这一刻齐刷刷向他砸来。他又想起了老妈,想起了洪寒,打起了哆嗦。
“咱们要卡。”柏莽古猛踢开机器站起来,鞋架晃动,一把剪刀应声掉落,赫然扎在洪喜脚前。洪喜呆了,噗磴跪下来:“我给你磕头了大哥!”
柏莽古也跪下来,与他面对面头伏在地上:“咱们也给你磕头了,只要应得的。只要应得的。咱只要咱们……”
洪喜盯着地上的小鞋,转而又跳起来:“做人要留一线,对不对?你不是要我的命吧,就九块九啊! ”
柏莽古一双红眼似乎要掉出眼眶。他突然从兜里掏出手机,掷于地,一把操起剪刀,狠命戳上去。一下,又一下……直到手机的所有零件裸露出来,像一个人吐出肠子。“东子,”他浑身打战,“东子……”
洪喜摊在地上,看着那只恐怖的诺基亚。
“你干啥呀。你这么折腾干啥呀!”他撑住柏莽古肩膀,“对了,大哥,我有办法了,再信我一回。我知道那张‘你们应该得的’卡在哪里。老天爷,我可是真知道。”
他们走在大街上,一前一后,很快到了地方。张亚楠家在小区最里面。两个工人正下井施工,空气里弥漫着恶臭。洪喜皱皱鼻子:“就是这儿,三楼东户。卡就在那小孩那儿。不过小孩可没那么多能让你胁迫的。没工作、没女人!你倒是可以偷了他的家庭作业。”他停住了话头,因见柏莽古盯着三楼窗户上的童鞋自言自语起来。洪喜想,他大概病入膏肓了。
洪喜这么一想,就偷偷一笑,吹了声口哨。
楼上的张亚楠跟小胖正玩迪伽奥特曼和加坦杰厄的战役游戏。
“我石化你!”
听到口哨声,小胖又探出头:“那不是咱的手下败将吗?是洪寒他哥!”两个脑袋从防护栏上冒出来。小胖喊:“你还来呐?”
张亚楠边喊边伸出一只拳头:“闪光拳击!”
洪喜笑嘻嘻地:“哥哥今天来休战的。要不要再玩一局?”
张亚楠跟小胖就下来了。洪喜推了推像个面口袋似的柏莽古:“你行不行啊,上啊。你还怕他们吗!”说着,洪喜就跳过去,一手反扣了张亚楠。
“啊呀!”小胖大叫,“怪兽使诈!怪兽使诈!”他撒腿就跑。柏莽古盯着他的脚在地上腾出一阵阵轻烟似的尘土。
张亚楠还在洪喜的胳膊弯里拧着身子叫唤。洪喜把他脸摆向柏莽古:“来,让你大爷挑张卡片。小孩子狡猾得很呢,很会教训哥哥啊。”
柏莽古蹲地上,像个狗似的盯着张亚楠的鞋。
洪喜抽出张亚楠裤兜里十来张奥特曼卡片。其中一张就是770717。他抽出来,其他又塞进孩子裤兜。
“操,就差一个号!”洪喜仔细瞧了,扭头对柏莽古说,“这卡,是你要找得不?”柏莽古眼睛湿漉漉盯着他的手。
洪喜松开张亚楠,往后一跳。后者迅速蹿跑上楼。这时,就见小胖叫了一群孩子又冲回来,几个小孩拎着水枪往洪喜身上一呲。洪喜打个激灵,手一松,770717就轻飘得像一个梦一样向前——随风一吹,掉进了正施工的窨井里。
“我操他的!”洪喜喊。浑身被孩子们浇个湿透。
在成千上万自由漂浮的水珠中,世间的一切都不真切了。有一瞬间,洪喜觉得像《一代宗师》中宫二向马三寻仇的场面。力量是水的形状,四下溅在他身上。清晰,高度清晰,却模糊,深刻模糊。他今天遭了罪了,又似乎闯进了生活的某些隙缝中,那是原先他从未抵达过的,不管是电影的还是真实生活中。
一声噗咚打碎画面。
洪喜抬起胳膊抹了脸,站立柏莽古的地面此刻空荡无人。他听见窨井传来声响,一股恶臭喷来。一个工人在骂街,另外一个拉出绳索,不知咋呼什么。他感觉一阵恶心,一把攥住孩子的水枪。
“我操你们妈!天天奥特曼,不知道救人啊!快他妈打120!”他喝退孩子,颤歪着往窨井里一望。俩工人围着窨井口,骂咧咧。洪喜扯过绳子,绑在腰上。“拿着啊!”他冲工人喊,然后,抓着边沿想往下探身。但他没想到井里那么滑,一脚踩滑了,一下掉进去了。
他以为要死了。在0.1秒中,以蒙太奇的视角回顾一生。他实在乏善可陈,甚至连喜欢的女人也帮不了,掉进去实在“死得其所”。可他好想活着——像个样儿地活着。他屏住呼吸,掉下泪,以为接下来就是死了。这么臭气熏天地死了!
绳子抻开了,下落停止。他离污水面很近——得救了吗?滞重的气体封住鼻子似的,他本想使劲呼救,忽又嘲笑自己,得,你一无是处,怕个死俅!
他张着嘴,双手污水里捞。他什么也没捞到。
“穷人!穷人!你这个破货!出来呀!咱们他妈要‘死’里面了!这是你该得的吗?你这个穷命!你个死命!”尔后,他的脚被抓住了。那股潮湿、刻薄的臭气涌上来。他抓住柏莽古的头发和头,继而是肩膀。恶臭翻滚。他扯住他瘦小僵硬的身子。
绳子被拉上去,他俩终于趴在地面上了。张亚楠和小胖们嗷嗷叫着:“奥特曼!他们有光!”一阵轻盈的水花落下。
柏莽古翻过身,摊开了四肢,躲开冲刷,直挺挺举起手。洪喜和孩子们看到了那张卡片。像一张小小的,迎风而立的旗帜。柏莽古的笑声诡异地散落在水雾中的一道小小彩虹里。孩子们停止了动作。或许他们只是跑去加水了,或许他们被这个男人的疯狂吓到了……因为他边笑边哭还边喊:
“原来是这个味儿!原来是这个味儿!婆娘,我婆娘就这么遭罪!”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浑身还挂着污秽,像一棵挂满了金黄树叶的圣诞树。得,洪喜想,这不就是《你好,树先生》里树的样子吗?不,他还不如那个傻子。他呆痴地笑着喘着。那些垂荡的污秽顺着他的头发划过他炯炯的小眼睛,然后他伸舌头勾进嘴里。洪喜扭着身子,大吐起来。柏莽古往小区外面跑。
片刻,洪喜才站起来,也跟着他跑。他怕他跑丢了,跑出了宇宙,跑到黑色物质里去,跑成了《星际穿越》,他洪喜还从没这么接近过电影里的世界。这是现实吗?这肯定是他的梦。他觉得自己好比造梦师了。他眼见着柏莽古穿过人行道,攀过栏杆。所过之处,全是污秽的黄水……一辆车开过来,洪喜喊:“慢点!”但还是喊慢了。他赶过去时,柏莽古坐在路面上,一辆疾驰的小轿车紧急刹车,但前轮依旧轧过他的脚。
“你干吗呀!”洪喜不顾他熏天的臭味,搂起柏莽古。他歪着头,又发出一阵刺骨的笑,说的是:
“就这个滋味,比这滋味还疼。东子疼啊……”
洪喜抱着他,冲吓呆了的司机喊:“操他妈!你快下来送他去医院啊!”
七、致以光芒的人
柏东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上躺着一片冰凉冰凉的光。尔后,他被一种疼痛夹住了脚。这时,他意识到房间里只有点滴的声响,静得好像妈妈来过又走了似的。
他梦见自己躺入一只巨大的鞋里,妈妈慈眉善目地摇摆着他,哄他安睡。他喊了一声爸爸,但没有什么动静。他想,可能他爸又孜孜不倦锥鞋去了。紧接着,他想,“孜孜不倦”这个词怎么写呢?但太疼了,疼痛从他骨头里钻出来,他怀疑他在重新长出一双脚,但那是不可能的。昨天,老爸喂他稀饭时,他直起身子,见脚踝那儿包成了一个球球,好像生出了两个攥紧的拳头。但谁的脚会是拳头?哆啦A梦吗?
天花板上的白变得不清楚了,他努力盯着周围的东西看,这样就会凝固一部分疼……意识到自己残缺不全时,他也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当他熬过这几天,终于能去上学时,就可以踩上一双钢铁做的脚,那样飞起踹蛋蛋的屁股就会格外有力。然后他们会看他脱下袜子,他的脚发着锃亮的光芒,似乎永远都不会生锈。他们问,这是什么武器?他会扬起脸来,第一次超脱了贫窘和匮乏,展现出独一无二和突飞猛进:这是我的钢铁脚!
但老爸有钱给他装钢铁脚吗?会不会是一双木头做的脚呢?或者是老爸用皮革缝的脚,里面包着石头?拜托,千万不要!
门开了。他觉得应该是小护士给他用药,还会有另外一个护士负责跟他讲笑话。他明白,这是要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哭不闹。但她们可不知道,他是一个小男子汉。一个无时无刻不准备变身的奥特曼。
进来的是一阵屎尿味儿,浓烈得呛鼻。最重要的是,在屎尿味儿的尽头,还有点他熟悉的皮革味儿。他忍不住想喊护士阿姨,尔后,他就看到了被推进来的老爸。
爸爸一定是每个男孩曾经的噩梦啊。你瞧他,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笑着。都臭成什么样儿了!关键是他也裹着脚呐。真是上阵父子兵——是这样用吗?他准备开学之后问问老师。他的眼睛迎上了那俩护士辛酸的眼神。大人还真是脆弱。
随后进来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比护士还脆弱的神情。柏东也很熟悉这种表情,他爸爸逢遇到什么问题时就先流露出这种为难的神情,比方说他要交学费啦辅导费啦——也就是说,这位叔叔也要交一些不想交的钱喽?接着,柏东听到老爸喊:“东子!东子!”
护士斥道:“别说话,你看看你把自己搞得。孩子还在这躺着呢,真是的。”
又一个进来了。哇,臭得真够可以的。他认得他,是那个坏售票员。来报仇的吗?他着实为老爸担起忧来。但老爸不是总能挺过去吗?尔后,他看到了老爸手里举着的东西,像一面小旗竖立着。那是属于他的奥特曼卡:770717。
可这弥漫的臭味是怎么回事?他从胃里涌起了一股热。对了,是妈妈。卡片上是妈妈的生日。弥漫着的——似乎也是妈妈最后的味道。
洪喜认定柏莽古是个疯子。这个跳了化粪池,又主动被轧脚的人肯定是疯子。但送去医院才知道,床上躺着的也不是别人,正是疯子的孩子。这算什么事儿啊。比起来,电影都显得不食人间烟火,这才是赤裸裸的世间。他听柏莽古跟人商量着理赔,笑了,心底为那个男人遇到的棘手情况感到同情。他把柏莽古的脏衣服和自己被污染的外套装进塑料袋,拎走。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夕阳像一个阴柔的混球渐渐划出了大地。他一直走,走进小区,窨井已经修好盖上了。
“看看!是奥特曼!把你的光之力量借给我们吧!”
他抬头,见张亚楠、小胖,还有其他孩子挤在楼上窗台围栏处看他。
“把你的光之力量借给我们吧!”他们一个个盯着他。
洪喜蹲在地上,双手从脖后伸出,伸过头顶,这是赛文奥特曼的经典招式:发头镖。他冲孩子们笑笑,又做了发射光标的动作。孩子们也纷纷发射光标。他们的光标穿过残存的夕阳,穿过了时间,穿过了二次元与真实生活之间的隙缝。
他跑起来,浑身汗津津地停在小果门边,啪啪啪拍门。小果开了门缝,捂住鼻子:“你还好意思来?你干什么了?我们……”
“跟我走,”洪喜从门缝里攥住她的手腕。
“干什么呀?”小果抬起下巴。
“跟我走啊,我娶你。”
小果的眼睛溜溜转着:“当真?”
“定定不可移!”
小果胡乱抓了一件外套,跃到他身边,笑嘻嘻搂着他胳膊:“哎呀,什么味儿?你炸了化粪池吗?对了,你不怕他了吗?”
洪喜搂紧她:“谁他妈怕他,耍流氓还用学吗?”
小果又笑了。他们刚拐过转角,对面门开了。眼见着那天欺负了小果的男人站在那儿。胳膊那么粗,腰板那么壮,文身那么张扬。那人也笑:“你可算来了,等你很久了。看我不弄死你!”
洪喜推开小果:“你快走。真的,你快走。”
在电影《狼牙》中,阿布出手拼倒三名泰国悍匪,怜护着俏丽的女警杜晓禾。现在,洪喜就是阿布,但他没有功夫呀。他在推开小果的瞬间,将手伸进塑料袋,拽出沾满屎臭的外套,一脚踏步,弹跳而起,甩着胳膊,衣服精准地盖在男人头上。
“啊!”小果尖叫。被“劈头盖脸”的男人蒙在洪喜的外套中,似乎从没见过这样下三路的招式。洪喜抓住了这三秒钟,右胯后坐、左胯前伸,一个劈腿大叉,把他脸踢到墙上。他的头震击墙面,咣当一声。洪喜又飞踹一脚,正中要害部位。
“女人,就是我该得的!”洪喜再抬起一脚,踢至对方膝盖,“这个!就是你该得的!”男人扑噔跪下来,奋力扯拽罩住他的脏外套。洪喜拉起小果,一齐往下跑,甩头喊道:“爷爷姓黄!叫黄怒!你记着吧,爷爷家住黄公馆!以后别动爷爷的女人!”
八、该得与不该得
“装得再满点!”洪喜对售票员小罗喊。
小罗笑:“你俩还知道光顾老东家呀,想看什么?”
洪喜说:“来个爱情片吧。”
小果拗了洪喜一把:“鬼片,我要看鬼片。”
俩人端着爆米花等座时,洪喜把宝来影城新排期的电影海报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不过,他是来剽窃“商业机密”的。三个月前,他把小果请回了家。老妈一开门,被墙似的臭气熏了一脸,啪地关上门,以为洪喜又在胡闹。
洪寒颠颠跑来开:“哥!小胖和张亚楠说你是奥特曼。”
“嘘!”洪喜笑嘻嘻竖起食指,“这是我另一个身份!快让老妈来,我给她送儿媳妇来了。”但老妈把他摁进卫生间,让他整整洗了俩小时的澡。小果就在这会儿工夫里取得了老妈和洪寒的欢喜。
后来,洪喜辞去影城的营生,在街角门头租了一间屋卖电影周边,那铺子原来是一家水果店,屋里还常年积累着甜香的果味。小果用丝巾包着头,忙里忙外,夏去冬来,她胸口的伤疤被厚厚的棉衣裹起。洗澡时,痂掉了,新生的皮肤有一抹淡淡的红。
洪喜把海报挂满橱窗。最显要位置,他放了一张放大版的奥特曼卡片。这是办证那人制作的,效果逼真。奥特曼比画着正义的手势。卡片号码自然是770717。至于这个数字的含义,他专门讨教过隔壁角铺的柏莽古爷俩。当然回答他的一般都不是顽固的老头,而是柏东。柏东脚踝下接着一双假脚。小孩常常怀疑全世界只有他的脚是皮革做的。
柏莽古把“脚”做好后,柏东常常像学骑自行车那样,跌跌撞撞地练习走……奔跑,再撒丫子摔倒。而洪喜在橱窗里头看着。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替柏莽古把窨井的网兜再打牢一遍。
那张承载了他们故事的卡片——770717——在柏东做手术的第二天,连同柏莽古其他的污秽衣物,被小护士扔进了医用垃圾桶。而医用垃圾桶,被清晨的医疗专用垃圾车拉走,经高温焚烧,变成了一堆粉尘,纷纷扬扬飘落在尘世间的土地上。柏莽古康复后,多次索要,最终无果。给柏东固定好假肢支架后,他让洪喜拿回曾用的横幅,改成:
医院失职欺负人 顾客索物遭恐吓。
柏东说:“爸爸,我也不是非要那张卡不可。”
柏莽古扒开烟屁股里的烟叶,塞进嘴里嚼起来:“不行,东子。咱们不该得的,得了。咱们该得的,就该得。”
有一天,洪寒的书包给街孩子抢走了,小胖张亚楠他们地面伏击,又抢回来。即便书包里的玩具、书本都已破烂不堪,即便小胖满脸是伤,即便这不过是他们以后平庸无奇的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闪光。但当时,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的是:
“咱们该得的,就该得!”(全文完)